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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他生江湖秋其三

  涉山城的西南面,長巷交錯蜿蜒,深夜時,浮燈飄搖,燭影搖紅。與外面人所想不同的是,這裡的秦樓楚館、瀟湘別院,每一處都是寂靜的,名妓不需要出門攬客,而是在深房與客人手談縱情。高樓上有渺渺的歌吹聲隱約傳來,人影都綽綽地藏在珠簾后,如同水中望月,看不真切。


  然而,這樣的寂靜卻被急促的腳步聲打破:「噠噠噠,噠噠噠。」前面那個鴉青長衫的夜行客,雖然背著一個人飛奔,足下依舊如踏著流水,沒有半點聲響,這種響亮的足音來自他身後——那竟是一具骷髏!

  骷髏跳躍著直挺挺地尾隨那人向前,臂彎里抱著寒光閃閃的長劍,未曾出鞘,卻已寒意森然,撲面而來。骷髏的肩上停棲這一隻白鳥,兩顆紅豆似的眼睛在夜色里散發著紅光。


  「天哪!」有人驚叫了一聲。


  欄杆十二曲,重樓深處,有一隻手挑開了珠簾,露出一張圓潤如珠玉的臉,她猛然間覺察到樓下奇異的夜行客,驚叫了一聲,霍地拉回了窗帘。


  「怯蘿,怎麼回事?」女子淡然的聲音責問道。


  月光灑滿了房內的檀木地板,鍍上一層流轉的銀白。室內裝飾簡單而雅緻大氣,卻沒有前來的恩客,只有兩個女子,案上一盞如豆青燈,和四壁書。然而,問話的那個人卻棲身在黑暗裡,她屈膝盤坐在床上,側垂而下的三千青絲阻擋住大半的臉,似乎是在攬鏡自照。


  幽幽的銀光中,她手中那一面梳妝的小小菱花鏡,陡然綻放出炫目的藍光,照亮了她整張臉和腕上的玉環,玉環已經缺了口,從中斷裂一道縫,成了玉玦。


  那先前驚叫的女子聽到問話,渾身一顫,立刻低伏身子:「宗主,外面有人帶著骷髏經過,那人武功很好,夜行疾速卻沒有聲音。」


  床幔微微一動,那被稱為宗主的人掀開一線,冷冷地拋下四字:「不必在意。」


  「是」,侍女怯蘿遲疑著從地上爬起,走過去,從書架上對疊如山的案碟最下方抽出一沓紙,雙手高舉遞給床上的人,「宗主,這是您派去外出打探消息的人發來的。」


  女子抬手接了紙卷,纖指飛速翻過,閱后即焚。她抿著唇沉默許久,再開口時,聲音里沁滿了冷意:「要他們有何用?居然到現在還查不出,在史家婚宴上假扮我的人是誰!」


  她冷笑著,手指尖的灰燼撲簌簌地落下,落在鏡面上,居然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彷彿一滴露水蒸發在了夜色里。


  宗主一拂袖,忽而拉響了床邊垂下的銀鈴,叮叮噹噹的清脆聲音響起,怯蘿自發地往後退去,便看見穿著黑色夜行衣的矮小青年貓著腰躍進來,伏在地上,靜靜聽候吩咐。


  「寫信給朱倚湄,讓她拿出些合作的誠意來,最好能在三天內將那個潛在的禍患解決掉,那個人既然已經替我進入了國壽獻藝的樂隊,就讓湄姑娘出手,等合適的時機將我送進去換掉那個假貨。」宗主冷冷道,抬手扔下了一個羊脂小玉瓶,她看到下面的人用力攥緊了玉瓶,轉身離去,不禁再度微微冷笑。


  ——他們家族的死士,為了防止意外因素所導致的臨陣叛變,全都在身體內種植了蠱蟲,而那一枚丹藥,便是暫時緩解蠱蟲發作的藥物。


  人心難測,然而天底下,沒有誰會不顧惜自己的性命。


  然而,只是一分神,怯蘿忽然又輕輕地驚叫一聲,從窗外探出頭:「那個骷髏!不不不,那個人和骷髏進了宅院,好像是來找宗主您的!」


  「是嗎?」宗主悠然地反問了一聲,並沒有因為對方貿然地闖入而顯得惱怒,反而輕聲地笑了一下。笑聲停止時,她人已不在床幔中,竟在電光火石之間掠門而出,只余室內那種淡淡的脂粉香氣。


  脂粉的味道來自梳妝台上的十六味胭脂和三十三種眉粉,被小心地收納在鴨蛋形的粉盒裡,挨個排好了擺在一套疊地整整齊齊的戲服旁。怯蘿看著,神色忽然流露出一種敬畏,宗主雖然法術造詣驚人,然而比她的術法更驚艷的,畢竟還是她作為青衣花旦時的登台演出。


  然而,從今日起,這樣的驚人麗色,也會成為曇花一現了。


  月光下,怯蘿忽然咧著嘴笑了一笑,想到接下來要做的事,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興奮,全身都在劇烈地震顫。她小心翼翼地一格一格拈開散粉的蓋子,指尖輕觸上去,袖子里裝著液體的透明小瓶子無聲滑落,在每一格里都滴了些許晶瑩,遠遠望去,如同她滑落的淚水。


  然而,闔上最後一個蓋子的時候,她的笑容忽然凝固在了唇邊,不用回頭,她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一把劍直直地抵著她的后心,對方沒有進一步動作,然而,稀世鋒刃的凜冽劍氣還是劃破了她的衣衫,鮮血泉湧出來。


  「啊!」她驚慌失措地伸手亂抓,在她因為狂亂陡然睜圓的眼瞳中,清晰地映出了對面的樣子——是那個骷髏!骷髏臉上的骨頭攢動著,猙獰可怖,鋒利得彷彿要把她攪碎!


  怯蘿沒有絲毫再掙扎,眼一閉,昏死過去。


  宗主在庭院的廊下靜候那位不速之客的到來,她手指低低地合攏,從鏡面上掠過,鏡光在一瞬間被點亮了,映照出的畫面也在一瞬間縱深寬廣起來,反照出庭院里的每一處角落。她很快滅了光,背對著柱子而立,隱藏在黑暗中,伺機給不速之客雷霆一擊。


  那個人終於出現在她的視線里,令她驚異的是,對方居然還背著一個人——不是普通的背在後輩的姿勢,而是略微彆扭地反手單臂環著對方,護著那個已然失去知覺的人。對方腳步輕靈敏捷,似乎一抬足就想要躍上房頂。


  就是現在!宗主陡然並指點在鏡面上,雪亮的光霍然對著那人迎頭斬下,居然鋒利不輸劍氣。她沒有再給對方喘息的幾乎,手指連彈,在鏡面上急速翻飛,無數的電光縱橫交錯,宛如一張巨網,將那兩個人緊密地籠罩在裡面,收攏、電擊、絞死。


  這雖然不是鏡術當中最厲害的招數,然而,對面那個看起來只習武學、不通術法的人未必能輕易逃脫。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電光陡然炸裂開了——是真的從中炸裂開了!就彷彿有千萬道鋒利的頸氣如針般刺出,將已經凝結成實體的網瞬間戳穿了無數的小洞,可怖的呲呲聲響過,鏡光織成的電網陡然收縮,而後飛速膨脹炸開!

  宗主花容失色,急速後退,想也不想地翻手腕,將菱花鏡對準了炸開的電光,居然想要不惜一切代價定住爆炸的光束,以避免毀去此間的建築。出乎她意料的是,對面陡然有一股不輸於她、甚至更為強盛的力量覆上來,那些向四面炸開的光束,居然在一瞬間定住了,停滯在了半空!


  這是什麼樣的力量?宗主倒吸一口涼氣。然而,這股力量只持續了一瞬,就消弭下去,彷彿因為一次動用了太多的力量而無以為繼。與此同時,她聽見對面傳來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彷彿還有咳血的聲音,竟隱約覺得耳熟,不由得心頭一緊。


  先將眼下的事解決好!她借著先前穩定的力量,揮手連連施了幾個法訣,那些躁動不安的電光終於穩定下來,如抽絲般,緩慢地一縷一縷沒入鏡中。這個過程極耗費心力,又持續了一炷香功夫,等妥了時,她的額頭上已然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看來,對面那兩個人是動不得了。


  宗主警惕地抬眸看向對面,這時月影西斜,一線月光斜斜灑下,明澈如水,恰好灑落對面那兩人的半身,背上的那人兜帽覆額,只露出慘白的唇,修長的手指攏在唇邊,指間隱約有斑駁的血痕。


  只看了一眼,那宗主就全身巨震,臉上冷漠從容的面具在一瞬間被撕裂開,失聲叫道:「怎麼是你?」


  這一聲驚嘆因為包含了太多的情緒,在說出口的一瞬居然顯得嘶啞。


  「陸瀾,你醒了嗎?哎呀,叫你不要亂動用法術,別看我,動武也不行!」那個少年絮絮叨叨地轉頭對著背後的人講話,單手伸到身後托住他,倏忽間,他聽到宗主的這一聲呼喚,僵直了身子,慢慢地轉過來看她,整個人踏進了明亮的月光里。


  他緊盯著那宗主,揉揉臉,眨眨眼,似乎一時間不敢相信看到的確實是她。良久,他終於確定了,長舒一口氣,猛地抓緊背上人的手奔過來,聲音也充滿了狂喜:「阿袖,可算是找到你了!哎呦!」


  沈竹晞重重地一拍對方,看雲袖眼眸漸漸紅了,鬢角的簪花透明而盈盈欲滴,彷彿隨時都會墜淚。他猛然一驚,第一反應是側頭跟背著的友人講話:「陸瀾,不是我惹阿袖哭的!你可別訓斥我!」


  陸棲淮伏在他背上輕咳了幾聲,平定著肺腑間翻湧的血氣,神色寧靜而無多少波動:「朝微,別亂講話,進去說。」


  沈竹晞擔心他身體,不敢違拗,連忙點頭應了。而他這句話彷彿一語驚醒了沉浸在自己情緒世界中的雲袖,她猛地側身,讓出一條道來,沈竹晞也沒有謙讓,毫不客氣地大搖大擺走進去,留她在身後鎖上門。


  在進門的一剎,雲袖的眸光看似不經意地從陸棲淮身上一掠而過,而後便定在他身上一動不動,再也沒有移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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