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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相尋人間仄其七

  ——「小曇,你看,初夏的荷塘里已經初綻了蓮花。」京城的天街旁,有華清池種滿了荷花,這時候夏風拂面,芰荷便娉婷玉立著站在水中央。那時候,他和史畫頤並轡打馬過池旁,史畫頤忽然放緩了馬蹄,指著那一池荷葉感嘆。


  史畫頤如是追憶:「二公子,你大概是不記得了,不過沒關係,我記得很清楚——我十四歲時候,剛好是奪朱之戰爆發前不久,那一日父親帶我去周府作客,你在後院池邊種蓮。」


  「那是我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以『周二公子』這個身份存在的你——亭台曲欄間,你一身青衣也似池中碧葉點點,彎腰在池邊,掬水俯擲下一顆一顆的蓮子。」


  「我那時候去周家一心想見你,看到你當然很高興,就跑過去想要和你一起重蓮花。」


  「你沒有用鏟子挖土,而是半跪在水邊,顧不得衣衫濕漉漉的,俯身在岸邊刨下一個一個小坑。看得出來,你先前也沒有干過這些活計,種了幾顆蓮子,忽然覺得不對,你發現池邊不大能沾到水,並不適合種蓮子!」


  「那一天,在我的央求下,你划著船帶我來到了池中央,我看見你輕功絕妙,輕飄飄躍上了荷葉尖,點足踩在青翠的葉子上,好像沒有重量一樣凌空而立,一陣風就能吹走。」


  「我那時候一個人留在船里,又是擔憂又是害怕,隨手掏一把蓮子扔出去,你撈住了,借力一躍,在一片青青的荷葉間曼妙飛旋,說個不甚恰當的比方,可真像凌波而來的仙子。」


  「我們將荷花種滿了池塘,我記得有且僅有一顆,在停船的附近,是你同我一起種的,我偷偷在一旁已經長好的荷葉上作了標記,預備著以後來這裡看。


  「我和你拉了勾,說是來年一起看堂前荷花。你說雨里聽荷才有意思,我們便約定,在第二年的下雨天,我來到你家聽雨、賞荷。」


  「第二年荷花盛開的時候,你已經離開京城,去和你的三位朋友一道,斬妖除靈,你大概早就忘了和我的這個小小約定,確實,這個比起隱族入侵的大事,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但是,小曇,你知道嗎——那一朵荷花是並蒂蓮,滿堂三千朵,唯有那一朵花開並蒂。」


  那一日,在京城的華清池前,沈竹晞震驚地聽著史畫頤講述著這個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他,他卻覺得全然陌生。時隔這麼久,史畫頤依舊能清晰地描述出當時的畫面,可見那一幕已在她心底重溫許多年。


  當時,他無言以對,怔怔地看著面前女子展露出與年齡殊不相稱的哀婉悲傷,忽然覺得有一剎的動搖——他當時便想把史畫頤勸回去,不要再與他同行,更加深陷。


  「所以你那時候為什麼沒把她勸回去?」陸棲淮忽然問。


  沈竹晞這才發現自己居然不經意間把話說了出來,不禁失笑,語氣卻微微有些澀然,搖頭:「不忍心——雖然,我,我是不喜歡她的。」他一句話說得聲音輕微,卻並無半點猶豫。


  陸棲淮聞言,似乎鬆了口氣,坐回去,自然而然地換了個話題:「既然如此,我們不妨順著洛水而下,到最下游去做一件事。」


  沈竹晞點點頭,正要問他去做什麼,忽然看見陸棲淮抬頭仰望著天穹,冷然的聲音截斷他的話,微微帶著疑問:「這一夜怎麼長得望不到頭。」


  他用一種如同詠嘆的語調喃喃,「長夜未盡,薤露未凝,何方天光,一熹不明。」


  陸棲淮握著竹笛敲打掌心,如同應和著念出的曲調,低吟:「破春冰,鏡折城,越人歌,聽老荷。一醉一逃禪,病睡黃葉山。滄浪水,共一酹,能役鬼,聞蝶蛻。枕上來河嶽,紙邊擬風雨,往來萬境,星斗泠泠……」


  流螢在他掌心縈繞著一出一沒,而頂上的星光熠耀,每一顆倏然升起或滑落的,都像是承接婉轉的音節。


  沈竹晞不知道他念的是來自哪裡的詩歌,只覺得太過沉鬱悲涼,心下微微一震。陸棲淮此刻明明就坐在他對面,他卻並未感覺到如平日的肝膽相照,此刻,對方的心境似乎埋藏在那個離他很遠的世界里。


  「想點達觀的」,他忍不住說,隨口拈了四句,「一音山水蒼蒼,一音天下湯湯,笛邊半生了了,人間萬事茫茫。」


  「這哪裡達觀了,分明是苦海閻浮不得回身的你我,最真實的寫照。」陸棲淮搖搖頭,豎指阻住沈竹晞挑眉的辯解,淡淡,「朝微,你不覺得,這一夜如此之長,很奇怪嗎?」


  沈竹晞收拾心情,經他這麼一提點,也想起來,驚呼道:「對啊,這一夜似乎有近二十個時辰!」他離開客棧已是半夜,後來與殭屍一番鏖戰,又進墓遇見邪祟,再然後他解毒乘舟而下,這一番折騰,少說也得有十多個時辰,加上半夜以前的六個時辰,便快要近一整日!


  陸棲淮擰眉站起,神色陡然凝肅下來:「我先前沒注意——朝微,你可有聽到流水聲嗎?」


  沈竹晞茫然搖頭,陡然閃過一個念頭,失聲道:「我們被困進了結界?」


  「怎麼有這樣厲害的結界,無聲無息地把我們納了進去,甚至一直沒有反應?這個境界得有多大啊!」沈竹晞忍不住驚呼。


  「稍安勿躁。」陸棲淮安慰地捏捏他的手,而後站起,背脊筆直如劍,衣袂陡然鼓盪而起,他凝神細察,一寸一寸地探過去,想要找出結界的微弱之處。


  找到了!他如驚電般掠出,祝東風陡然切開了眼前濃厚到看不到頭的黑夜!


  「天吶,是他們兩人?」


  結界被破開之後,燦燦的天光籠罩了四野,沈竹晞拔足一躍上岸,謹慎地橫刀在胸,蹙眉盯著左前方的那兩道身影。


  有兩個人在河岸邊互相支撐著站在一起,準確一點說,那並不是兩個人,而是一個幻影和一具屍體,互相倚靠,是一對兄弟,似乎棠棣情深的樣子。


  然而,沈竹晞卻清晰地認出來,那便是墓道里的幻影和那半具屍體!身體和頭顱已經完全拼合起來,靜立在那裡,因為沒能緊密貼合,那頭顱像是用一根針高高挑在脖子上,看起來甚是可怖。兩張臉一併對著他們,沈竹晞微微側過身,便能看到幻影的手臂凝成實體的劍,橫在心口,欲斬不斬。


  「陸瀾,是它們困住我們的嗎?它們要做什麼?」沈竹晞湊過去,壓低聲音,「我感覺這兩個『人』牽扯到什麼要緊的事,最好能審問個清楚。」


  陸棲淮抬手作出噤聲的手勢,無聲無息地點足掠去,對面兩雙黑洞洞的眼瞳沒有焦距地定在他身上。他提劍的手一頓,忽然毫無預兆地直砍而下!


  這一劍無比凌厲,沈竹晞頓時有些焦急,生怕他一擊將對方格殺當場,不能再留下問話的機會。他俯身摘了一把草葉,扣緊,抖直揮出,洒然如鏗鏘短刃,一半向著屍體的周身大穴,另有幾片卻鏗然彈在祝東風上,壓抑住那如匹練長虹的劍招。


  然而,他的眼瞳忽然睜大了——那屍體面對著來勢洶洶的一劍竟渾然不懼,僵直手臂拆下一旁的劍刃,拔劍如風旋轉,長劍如同一道流光,唰地掠來,直刺陸棲淮右路。那屍體四肢僵直,可是運劍卻絲毫不見滯澀,想必生前是一位劍道高手,如今雖然死去,那些劍術法門卻已經在骨髓里成為一種烙印般的記憶。


  怎麼會?這樣的劍術,即便是他,也不能穩勝!沈竹晞瞥見他肩頭的兩個洞孔,心念電轉,陡然明白這屍體是誰,驚叫:「葯人,你是紀長淵!這是忘痴劍!」


  「葯人」二字尤其清楚響亮,沈竹晞看見屍體陡然巨震,如同被無形的劍刃從中一分為二,捂著胸口嘶嘶地叫喚出聲。便在此時,陸棲淮也陡然撤劍,微微冷笑著平平舉起手掌,掌心燃燈咒的輪廓清晰地支離在那裡,大肆的冷光映著天色,刺目到讓人難以直視。


  屍體也舉起手,雖然手臂已經是白骨嶙峋,然而他蒼枯的指節張開時,掌心赫然也有一枚燃燈咒打烙在骨頭中!


  沈竹晞愕然無語,倘若面前真的是差點殺死雲袖的七妖劍客,理應是他們的仇人才對,為何林谷主也會為他種下燃燈咒?

  而中州眾口相傳的凝碧樓主的功績中,其中便有一條是聚眾剿殺了惹犯眾怒的蘭畹紀氏。凝碧樓是何等的聲勢浩大,況且那一日參與圍剿紀氏的,還有諸多鼎盛門派,絕不會輕易放他們兩人的神魂逃脫,莫非是有人故意放他們一馬嗎?尤其是紀長淵,居然被大卸八塊地關押在這裡,是誰關的?又在防備什麼?

  一連串的疑問沉亘在心頭,沈竹晞勉強壓下紛擾的雜念,有些遲疑地一扯陸棲淮:「陸瀾,你說他們能聽懂我們說話嗎?要審問該怎麼問?」


  陸棲淮默然無語,一時也不知如何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對面的一屍一影也死氣沉沉地懸停在那裡,他一眼掃過去,凝住了,有些驚愕:那紀少汀的虛影里有什麼?似乎那是一道從后心貫穿的傷痕,輕細的軟劍裹上來將內臟攪碎。他認得這種手法,如今中州武林的知名人物里,便只有一個人殺人時習慣做這樣的動作——凝碧樓的湄姑娘。


  之前他同朱倚湄交過手,旁邊還有那個善使蠱毒、叫人防不勝防的凝碧樓少年黎灼,他雖贏了,卻贏得並不輕鬆——然而,中州人都知道,朱倚湄是奪朱之戰後加入凝碧樓的,紀少汀在傳聞中卻是十多年前就被七妖劍客殺死了,這其中難道另有隱情嗎?


  陸棲淮思忖片刻,撕下一片衣角示意沈竹晞塞住耳朵,橫笛在唇邊,吹出的不是探幽的調子,而是殺伐之音。在一線笛聲高聳至刺破雲霄的時刻,咔嚓咔嚓,草地上忽然有骨頭活動的聲音,前夜與凝碧樓弟子鏖戰中被支離分屍的那些屍骨,再度掙扎著要躍起,平地上無數斷肢殘體迴旋而起,竭力想要聚攏起來,卻因為太過破碎、力量太過零碎而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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