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中有畸人秀其九
「已經看完了。」清冷的聲音陡然截斷沐餘風的思緒,他眯眯眼睛,卻不是習慣性地為了給談話者施壓,而是在帘子捲起的一剎,耀目的光華陡然盛放,幾乎壓迫的他睜不開眼。
殷景吾手指微抬,無形的靈力將帘子向上掀,碼得整整齊齊的百餘塊晶石如小山唰地憑空移出,穩穩落在沐餘風面前的長案上:「你拿回去吧!」
午後的陽光投射在他冷峻端正的面容上,殷景吾紫袍無風自動,手指微屈,遙遙對著膝邊橫放的一把白綢傘。傘的緞面上鐫刻著白薔的花紋,和他袍角的雲紋遙相呼應,而他腰間斜掛的一方玉佩暈染開溫潤的紅光,那是上品的水翡,映得他整個人眉目熠熠,比天光還要明亮。
「已經看完了?」沐餘風喃喃地重複了一遍,滿心駭然,幾乎合不攏嘴。
對方居然在短短的半天時間內看完了這海量的驚人資料,這樣博聞強記的力量,是像他這樣的正常人難以想象的。
他心底忽然湧現出難以言說的敬意,說話也不再帶刺:「神官是不是想在這裡找什麼人?儘管提出,我儘力相幫。」
殷景吾搖搖頭:「你們找不到的,他們兩人並非常人,必定進行了極其精細的易容,就算是,面對面,你也未必能認出來。」
沐餘風心念電轉,失聲道:「你,你要找的其中一位是雲袖姑娘嗎?可是史府的事剛過,她應該還留在京城啊!」假扮雲袖的人天衣無縫,從某種層面上來說,她就是另一個雲袖,會唱花旦的戲,也會鏡術,殷景吾不可能分辨出來那是假的!
然而,出乎沐餘風意料的是,殷景吾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直言不諱:「那是假雲袖,真雲袖還在城外,在涉山這一圈逡巡徘徊。」他用手指在虛空中細細一勾,淡然,「涉山綿延千里,其中至少九百里荒無人煙,如果雲袖真的在其中,我們無法找到她。」
沐餘風心中驚駭欲絕,試探著問,「那另一位是誰?」
「陸棲淮。」殷景吾沉默半晌,冷然。
沐餘風先是一怔,而後錯愕:「不可能吧?雲袖姑娘是何等正氣浩然的女俠,又一心要殺這逆賊,如何會與他——」剩下的「同行」兩個字忽然被吞了下去。
空氣陡然凝結,彷彿有一隻憑空降臨的無形大手緊扼住他的咽喉,他被凌空提起,無法呼吸!
「不許再這樣說他。」殷景吾憑空抬起二指遙遙對著他,併攏,冷笑,「陸棲淮是何等人物,就算是如今被潑了髒水,豈容爾等說三道四?」
他的眸光冷如閃電,這一刻,就算是飽經沙場的沐王,也覺得自己的心跳因為驚恐而停了一拍。他看著被提起的沐王,語氣森然,讓人不寒而慄。
「不不不……」沐餘風竭力掙扎,而對方毫無預兆地猝然鬆手,他捂著咽喉跌落在地,劇烈喘息,幾乎肝膽俱裂,「不說了,絕對不說了。」
這個九天之上的神官,為何因為陸棲淮突如其來地翻了臉?等等,莫非是因為陸棲淮的那個曾在平逢山學法術的女徒弟,而後愛屋及烏……沐餘風心裡咯噔一下,難以抑制地湧起某種揣度。
他隱約記得,凝碧樓的藍衣少年來時,曾經透露過消息,說,殷神官的那個女徒弟,手腕上戴著的桌子,像是傳聞中的那個……他凜然一驚。
「收起你那些念頭。」彷彿洞察他心中所想,殷景吾冷冷道。
沐餘風忙不迭地點頭,捂著喉嚨,心有餘悸,方才他只是身子一僵,便被毫無反抗之力地提到半空中,成為砧板上的魚肉。這種絕對的力量,讓他心驚膽寒,為之臣服。
「那你怎麼知道他們是一道的?」他不失恭敬地問。
「觀星——這兩位的命運是寫在星辰上的。」與芸芸螻蟻不同,不僅是這兩位,其他如沈竹晞、林青釋、何昱、他自己,甚至史畫頤,他們都被天命各自賦予可以改變時代的力量,因此,他們的宿命可以在天穹上觀星看到,卻無法追逐,更無法把握。
而那一日,他看到——雲袖的命運軌道,和陸棲淮的星軌已經交錯,將有很長一段的并行。
殷景吾拔下挽鬢的玳瑁簪,對著日光,發簪的頂端用人間巔峰的雕刻技術,鐫刻著一張全天星圖,日光下徹,上面星星點點,動如參商。他仰起頭,語氣帶著淡淡敬意:「我即使身為神官,也不能清晰洞徹他們的命運軌跡。」
沐餘風點頭稱是,手指撥弄著香爐里筆直的一炷香,煙氣裊裊而上:「神官不必太過憂慮,既然三月後便是國壽,最遲到那時,他們一定會聯袂出現。」
他心中萬分疑慮,為何殷景吾這麼篤定雲袖還沒有進城?按理說,他在史家婚禮上見過假「雲袖」,還動了手,應該識破不了對方的偽裝才對,這中間到底是什麼環節出了紕漏?他細長的眼角微微挑起,裡面有算計的光一閃而過,手指靜默地握緊了那一線香。
快了,就快了。
沐餘風的手在香上留下五個指印,香無聲無息地燃燒,他屏住呼吸,舌尖探到早就含在口中的藥丸,用力咽下。辛辣的藥味逸散開,他頓時神智一清,目光炯炯地注視著對面的殷景吾。
然而,平逢山神官斂眉端坐,手指平平拂過桌面,沒有半分異樣。
隨著時間緩緩從漸趨低矮的線香上流淌而過,沐餘風額頭上居然已經見汗,抑制不住內心的緊張。難道說,這紅沸冷香居然對殷景吾沒有作用?不可能啊!
就在那時,他瞳孔忽然劇烈一縮,對面殷景吾扶案霍然站起,手中玳瑁簪就勢遞出,將線香從中斬斷,簪尖有如冰雪,湮滅了所有的煙氣。
他果然這樣做了!沐餘風渾身濕透,幾乎軟癱著回到座位上,仍舊充滿警惕地看著對面的神官。他弄不清楚對方到底是什麼情況,絕不敢輕舉妄動。
殷景吾的神色依舊淡淡的,手指抬在胸前併攏,他沒有動,掌中的玳瑁簪卻逐漸黯淡無光——是的,他連續換了數種手法,然而卻始終感覺到體內的靈力空空蕩蕩,居然在不知不覺中被封印了!
他無聲無息地咬破舌尖,天神之血咸澀地在唇齒間流淌,一遍一遍衝擊著被封印的靈力,這需要時間!殷景吾微微冷笑,決定與他虛與委蛇一番:「你以為就憑這香,便能困住我?」
「當然能」,沐餘風背著手站起,定了定神,走到他面前,露出一絲詭笑,「若說天上地下有什麼能困得住神官,那必然是這一支紅沸冷香。」
他注視著殷景吾的表情,滿意地覺察到對方面色微變,得意地壓低聲音:「神官大概想的是,你從來無需呼吸,這香便進不了你體內,是吧?」
「哈哈」,沐餘風有些癲狂地笑起來,「人只要一動,皮膚便會舒張或扭曲,在你用玳瑁簪將它從中斬斷的一刻,那香氣便大漲出來,從張開的皮膚鑽進了你的身體!」
殷景吾默然,紅沸冷香的名聲,即使是長期寄居山中如他,也是知道的。傳聞中,這一味香需要歷時七年煉成,天下任是什麼樣的大神通者,吸入此香,在半個時辰之內都形如廢人,無法使用法術和武功。
——煉香七年,這麼說來,沐餘風七年前就打算對付他了?這半個時辰之內,對方要拿他做什麼?
他雖然已經身體疲軟,近乎不能動彈,思維卻依舊敏銳,冷然道:「不對,紅沸冷香是沒有解藥的,方才你也動了,甚至,你的手指還碰到了香。」
沐餘風弓腰重重地咳嗽,一張嘴便是難以掩住的辛辣味,他涕淚交流,斷斷續續地說:「當然沒有解藥!我提前服下了九色椒做成的辣椒丸,便能保持清醒——這種東西,一般是審訊時才動用的。」
他一句話磕磕絆絆地停了幾次,落在殷景吾耳中,卻讓他微微一驚——九色椒的滋味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沐餘風處心積慮地布下這一切,是要做什麼?舌尖的血液被化開在周身衝突奔撞,然而,殷景吾始終不曾破開紅沸冷香封印住靈力的那層薄膜。
「聖上傳御旨,令我暗中尋訪皇天戒指和後土神鐲,神官,你應當知道,沒有這兩樣開國器靈的認可,如今的統治便是無根浮木,稍經動蕩,便有傾覆之虞。」沐餘風突兀地插了一句。
「我是想請神官看一場好戲。」沐餘風緊緊盯著對面人,捧起茶盞一飲而盡,緩解了口中九色椒的火辣。他轉過身來,一扯絲線,上方連結綴著的玄霜石無聲無息地垂下,晶石被擱置著金絲架正中,畫面漸次鋪陳展開。
「請看——」隨著他話音落下,殷景吾倏然間驚愕地攥緊了手。畫面在他眼前鱗次櫛比地漸變,他直直地盯著那裡,不可思議般的,從胸臆里發出一聲驚呼,合身撲上,「伯父!望安!……不!陸棲淮!」
奇怪的血色從畫面上蔓延到他的腳背,他如風中樹葉一樣發抖,平時的清冷高華早就不知道拋到哪裡去了。沐餘風一步一步後退,冷嘲:「看見了嗎?這就是你的身世和命運!」
殷景吾茫然地看著畫面上白衣道長背著長劍的如雪身影,神思恍惚,如同被利劍洞穿。在他五指掌開,袖中祈寧滑落在地的一剎,沐餘風眼睛亮了,立刻後退,大叫道:「來人!快來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