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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中有畸人秀其三

  何昱側耳聽了一聽,夜風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無聲無息地迫近,與此同時,烏黑如墨的夜色籠罩上來,月光居然在頭頂一寸一寸被籠罩住。他心下大凜,一劍劈下,華棹原的頭顱咕嚕嚕滾落,鮮血呲地流出來,然而,周圍太過昏暗,即使是鮮血那樣濃烈的顏色,他也看不見分毫。


  那個掉在地上的頭顱發出嘶嘶可怖的聲音,仍舊厲聲嘶吼著,震動如長鞭打落在地上塵土飛揚:「何昱,我偏不信你真的無念無想、無欲無求!」


  「有弱點的人,在這個陣法里就要死!」頭顱陰測測地說完之後,再無生息。何昱警惕地提劍回望,卻什麼也沒有發覺。在他迴轉身體的時候,忽然覺得有涼意從背脊直灌入頭。


  背後,有東西!


  何昱眼前被黑暗籠罩,他靠著直覺唰唰唰接連四劍揮出——


  「大千微塵在眼!」


  「生涯明月當頭!」


  「了了置腸冰碳!」


  「堂堂掠鬢驚秋!」


  那是涉舟劍法中的最後四式,絕招中的絕招,在這四劍之下,天下從來沒有人可以生還!然而,在劍刺入黑暗中的一刻,彷彿有無形的漩渦糾纏著劍刃,劍尖上的力氣居然消失了,宛如刺入一片黑霧中,毫不受力。


  何昱這一招勢在必得,收束不及,踉蹌巔撲在地,青鋼劍跌落在手邊。然而,彷彿墜入了連結的夢魘,他全身居然絲毫無法動彈,幾次提氣,想要抓住劍柄,卻像是與千鈞巨岩徒勞地抗爭。


  這是術法!他習的是純粹的武學,並不懂法術,況且夤夜征戰已然精疲力竭,當下只有靜觀其變,伺機破陣。


  凝碧樓主咬破舌尖血,在劇痛中竭力維持清醒,與那種愈來愈強烈的虛弱感作鬥爭。然而,他的視線卻越來越模糊,那種純粹的漆黑中忽然出現了奇特的光影,彷彿有人在黑暗中緩緩迫近,彎下身子注視著將要昏過去的他。


  「兀兀形形,亡是烏有。」那個人沒有動唇,卻有聲音清晰地落在耳中。何昱用盡全力伸出手,並指想要對著那個人的臉斬下,然而,手指剛觸到,眼前便是驟然一花。


  這一次眩暈的感覺如天幕墜落,滅頂而來,何昱恍恍惚惚地覺得自己變成一縷青煙升騰而起,眼前千百種景象如走馬燈漸次掠過,他什麼也看不清,摸不著。然而,景象一旦清晰起來的時候,他幾乎驚愕到不能自已——


  那是山間,草木葳蕤,炊煙悠然,山頂的道觀映著日光,玲瓏剔透彷彿是九天上的琉璃神殿。何昱知道,山腳下有清泉,微微喊著酒洌的香氣,那是當年一對少年人在那裡澆余酒洗劍時留下的。


  這是幻境嗎?何昱懸浮在那裡,感覺不到身子的重量。他向來決勝千里,運籌帷幄,唯有此刻卻迷茫地怔在這裡,一時間竟不知道要如何去做——他應該去想辦法破除幻陣的,然而,內心有一道無法抑制的聲音卻在揚起,反覆地說,看看,再往下看看。這是他在無數次夢回時分都無緣記起的場景,他以為已經埋葬在了兩場紅蓮烈火中被燒成灰,然而,他仍舊一眼認出來。


  等等,山間負著長劍獨行的那個,便是當年的林望安嗎?為什麼他看起來這麼生氣,又如此憂心忡忡?


  何昱失魂落魄地尾行在後面,內心充滿強烈的激蕩情緒,因而失去了平日的敏銳——他未曾注意到,背後那一片樹林的位置已經悄然發生移動,昭示著這一處幻陣里,步步殺機,他看到的,或許只是他內心所想看到的,或者是別人想讓他看到的。


  林望安在前方步履匆匆,他依舊一身白衣如雪,卻沒有用平日的道冠束髮,而是用白紗將半邊臉遮起。天色已暝,他匆匆地趕路,何昱在後面看得分明,他去的竟是謝府的方向。


  怎麼回事?他要去幹什麼?

  林望安伏在檐上,試探著扔下瓦片,而後旋身躍起進入書房。何昱輕飄飄地破門而入,聽著林望安言辭鋒利地威脅謝家老爺,說,你若是敢對他不好,我就燒了你。而後,林望安執劍直指對方胸口,放倒他,翩然而去。


  何昱在後方怔怔地跪坐下來,看著委頓在地的謝家老爺,久久不能回神。原來,林望安居然還為他做出過這樣的事來?難怪他回謝家不久就被設立為繼承人,只不過是因為謝家老爺惜命怕死罷了!


  他舒展開毫無重量的身體,平躺在冰涼的玉石地磚上。謝家老爺倒下時帶熄了燈,黑暗中,一滴沉沉的淚水劃過乾涸的眼眶。


  遠遠地,有一雙眼瞳注視著這裡的一切,妖異漆黑如夜。


  恍惚間何昱眼前的景色再變,居然是那一次他來璧月觀迷路時,林望安一路沿著潺潺的流水聲找到他,然後沒好氣地訓斥他不記路。


  何昱凝望著山泉邊的林望安和另一個自己,恍然間心裡酸澀難言。他看見林望安萬分珍重地拉緊那個時候的自己,牽著他一步步在迷霧中摸索著上山。到了璧月觀前,林望安折了一枝如血的躑躅花放在他掌心:「下次來的時候,往有躑躅花地方走,就能找到我了。」


  那時候,何昱捧著躑躅花,不明白為什麼這麼久沒見,自己來找他,他居然還不高興,然而如今時過境遷之後,凝碧樓主卻一眼讀懂了他眉間欲說還休的思念擔憂。


  山頂的身影如霧氣一般緩緩聚攏再消失,這一次居然已經是幾年後的告別時分——這是他噩夢一般的時光,年少桀驁的謝羽在那時無論如何也不能原諒,為何在奪朱之戰一開始,他最需要那個人同他並肩撐起謝家的時候,那個人卻毫不猶豫地負劍離去。


  何昱看著房子里,林望安負手而立,雅正的容顏上微微黯沉,側過眼眸看著窗外,而自己半伏在案前,將一桌的事物宗卷負氣推落,恨恨道:「你為什麼不跟我一起?那我也不當這個家主了,我同你一起去!」


  林望安吃了一驚,回過身來按住他:「那怎麼成?江湖動蕩,弱肉強食,倘若你一走,謝家無主,一百多條人命要受到何等折磨?」


  謝羽跳起來甩開他的手,聲音已然微帶哽咽:「我才不管他們死不死,我就是不要管他們了!你就說一句話,帶不帶我去!」


  那一瞬,林望安沉默下來,居然別開臉避免了直視他的眼瞳。這和他想的不一樣,這半年以來,他已經為謝羽做了許多事,足以將謝家扶上正軌。而對於謝羽來說,或許那種掌控一方權柄的地位,比他這個好友的分量重許多。


  「你要是想走,我就殺了你。」只是唯一分神,謝羽抬劍直指他咽喉,小心翼翼地懸著手腕沒有點上去。


  他神情兇狠,猶如逼到角落的困獸:「你要丟下我跟那幾個人走了!我本來也不是什麼好人,我就是殺了你,把你埋在這裡,也沒有人會知道!」


  謝羽看著對方平靜溫潤的面龐,心中火氣更甚:「你為什麼一點都不慌!你不要以為我不敢殺你!」


  「何必呢?」林望安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我不知道你敢不敢,但不論你出不出手,對我來說都不失為一種好結局。」林望安不避不閃,漂亮的深碧眼瞳一瞬不瞬地凝視著他,眼眸中深深淺淺的碧色連綿成波,「如果從相遇開始就是一場利用,那這場相逢里至少還有這一劍是真的。」


  他的話語平平淡淡,卻如同千鈞巨岩壓緊了謝羽的劍刃,讓他連喘息都覺得艱難,澀然道:「你……」謝羽想問為什麼,卻還是終究沒有問。


  林望安居然都知道了?他是怎麼知道的?既然他知道了,為什麼這半年來他還是那樣全心全意地對自己,難道這也是假的?

  林望安迎著劍鋒笑了一笑,語氣卻有難以抑制的奇特哀傷:「我知道,許久之前就知道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那不過是謝家的死士和你演的一場戲——在你養傷的時候我無意中看過你的葯,那只是普通的安神葯而已,並不能治傷。」


  謝羽閉上眼,微微一晃,眼中黯淡如死。


  「我去謝家的時候,你父親桌上的文案說明,他本來就打算著要立你為繼承人對不對?」林望安手指從渡生上劃過,卻始終沒有出鞘,「所以你為什麼要演這齣戲給我看,然後又做出付了真情真心的樣子?」


  「什麼?」如同驚雷霹靂而下,謝羽陡然睜大了眼,想要說什麼,卻被林望安伸手攔住。


  「我知道你對我沒有什麼惡意,可是對別人就不一定了。我一直在等,等你開口告訴我,你有什麼隱衷,然後就到了今日。」林望安注視著他,一字一句,長長嘆息,「你也相信江湖中那個關於我和殷慈是交相輝映雙子星的傳說?」


  中州眾口相傳的故事裡如是講述,南離殷府的小公子和璧月觀的林道長是一對少年至交,一個皎皎如月,一個曜曜如日。據說,他們因為一盒梅萼糕不打不相識,而後便惺惺相惜,引為知己。


  ——因為他們兩人都用劍,劍術很高,所以並成為中州的雙子星,是所有世家高門都無法小覷的可畏後生。


  林望安頓了頓,眼裡忽然浮現出深不見底的哀愁:「就因為你相信這個,便你三番五次嘗試著致他於死地?」


  謝羽震了一下,手中的劍在白衣道長潔凈無瑕的頸子里劃開一道血痕,他如夢初醒,踉蹌後退,劍尖卻沒有移開分毫:「我……」


  他想說「我沒有」,卻生生地住了嘴,事實確實如此,無可辯駁。


  「不過我知道,你所說的身世是真的,但謝家老爺卻對你非常好,或許是因為對你母親的愧疚,或許是因為對你個人才幹得欣賞,他很器重你,將許多重要的家族事務都交給你。」林望安抬起二指,輕輕易易地推開了劍刃:「但是你始終不曾信任過他,在去年十方世家的會議上,由於你的暗中唆使,殷慈的伯父和擷霜君的父親殺了謝家老爺。」


  「你一定用了什麼手段,使殷慈和擷霜君認為謝家老爺曾三番五次對我下手,你這招借刀殺人實在用得妙極。」林望安理了理衣袖,淡淡,


  「和仇人朝夕相對卻引而不發,直至最後毫無痕迹地解決,惜之,我可真佩服你。」林望安的語聲平靜而鋒利,讓謝羽劇烈震顫。


  謝羽往後退卻,抿了抿唇,想要說什麼,卻什麼都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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