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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中有畸人秀其一

  七日後的夔川城中,大雨如注,傾覆而下。


  這是凝碧樓祭祀已逝先人的祠廟,微弱的光芒映照,新放置的一刀一劍交錯著供奉在高台上。大風大浪過後,外面萬事皆非,而這兩把冰冷的刀劍也將在此長眠,直到多年以後。


  何昱順著長長的石階拾級而上,半跪在空蕩蕩的樓閣前。燭光如海,白玉雕成的前任樓主金夜寒的神像站在光之海上,正冷冷注視著他,作為眼瞳的兩顆凝碧珠上有奇異的光華掠過。


  金樓主,你看……如今這裡又有了新的長眠者。


  他們雖然是叛逆者,卻依然對凝碧樓的今日功不可沒,所以,我還是讓他們回到了這裡。


  推門而入的一剎,他回身看了看階下飛濺滾珠如霹靂的大雨,遠方,隱約可見血色在光潔的漢白玉地板上洇染開,過了一夜,就會被大雨沖刷乾淨,不留痕迹。


  然而,何昱每走一步,足下就有鮮血蜿蜒流淌而出,如同踩在一朵一朵紅蓮上。他背靠著安放神像的高案坐倒,並指撕下手臂上的衣衫,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伶仃的腕骨上除卻橫亘的舊傷,赫然添了許多新的劍痕,隔斷肌肉,傷及經脈。


  ——只怕,在這場動亂中,如果晚晴再晚來一步,他這隻手就會被自己廢掉,此生再也無法執劍,甚至,他會自殺在那裡。


  但他畢竟賭贏了——「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那孩子對他這個樓主,畢竟還是有幾分衷心的。


  凝碧樓主神色木然地抬手草草包紮了臂上的傷口,而後摸到背脊上塗藥,衣袂濕漉漉地沾了雨水,傷口已經發炎黏在一起,他面無表情地將烈性金瘡葯倒出,和了藥酒抹在傷口處,用力之大,彷彿這不是他自己的身體。


  藥力開始發揮作用,傷口處緩緩傳來酥麻的感覺,似乎有觸手在輕輕抓撓。疼痛一旦漸漸褪去,疲乏如潮水泉湧上來,包圍了他能感知的每一處器官。


  休息一下吧,暫時一切都安定了,這裡是祠堂,不會有人來。然而,一閉上眼,那些慘烈的畫面就漸次浮。


  ——四日前,凝碧樓的領主華棹原密謀叛亂,與中州七個對凝碧樓不滿的大小門派相勾結,趁朱倚湄與黎灼帶人外出、樓中防禦空虛的時分,一舉起兵,甚至佔據了最為核心的情報機構追煦小築。


  何昱雖然早料到他有反心,暗中布局提防,然而,七大門派一齊發難的劍拔弩張仍讓他微微有些措手不及。在最初的茫然驚亂中,他一步步穩定局勢,安定了樓中的謀逆力量,抽身去與七大門派鏖斗。


  在最危急的時刻,他一人一劍,獨斗七大門派的掌門人而不落下風,唯一值得提防的,便是武功只稍弱於他的華棹原在一旁見縫插針的攻擊,出手狠辣,招招見血,時間一長,何昱周旋在八人之中,左右衝突,頓時顯得相形見絀。


  先誅首惡!何昱的劍式陡然變得凌厲,似乎不顧一切地想要抓住最前方的那個大袖飄飄的宗主。他的劍只是普通的青鋼劍,但劍上住滿了醇厚和煦的內力,鋒利到足以和任何名劍相抗衡。


  「小心,涉舟劍法!」華棹原認出他劍上隱隱流轉的紅光,失聲提醒。一輪交擊過後,被那樣狂涌波瀾的內息所逼迫,圍攻上來的七人居然齊齊退後了一步,唯獨華棹原不閃不避,長刀拄地,凝神捕捉著對手的一招一式。


  因為出招太快,何昱手起劍落中略有滯澀,旋即被華棹原抓住機會,他黑色的長刀揮下,如同一縷純黑的風,從劍光中直鑽進來!


  出乎預料的是,何昱居然沒有回身擋劍,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他猛然振衣長身掠起,揮劍點在那個廣袖宗主的咽喉上!凌厲的劍氣將對方臉上的覆面從中截斷,甚至那人從眉心到下頜,都有了一道筆直的劍痕。


  那一刻,其餘七人都驚呼了一聲,甚至何昱也在一瞬間凝起眼眸中的鋒芒——居然是他!

  這是一個在中州早已宣告死去的人,當初傳聞中被他哥哥親手殺死的蘭畹紀氏幼子紀少汀,如今,多年過去,他又回來向覆滅家族的始作俑者復仇了!


  被捉住的紀少汀眼神凜冽,絲毫不懼,只是緊盯著持劍在他咽喉的凝碧樓主,眼神中有仇恨的烈火灼燒成灰。是這個人,就是他,這個自命清高、道貌岸然的凝碧樓主,比豺狼還要狠毒,是他毀了自己的一切!

  紀少汀「退出」江湖的時候正是奪朱之戰中,亂世畸零,戰火頻仍,他一個學藝不精的紈絝子弟,如何僥倖苟活至今,又如何成為一派之主,其中辛酸蒼茫不是旁人所能想象的。然而,這麼多年,支撐他一步一步走來的只有一個信念——殺了凝碧樓主!

  從前是金夜寒,如今是何昱。


  紀少汀緊盯著何昱的身後,忽然無聲地笑了一笑,那種笑容極其惡毒,甚至讓身經百戰的凝碧樓主也心頭一冷。他猝然回身,拔劍而起,華棹原揮刀連擊,全然不給他喘息的餘地,忽然咔嚓一聲輕響,刀鋒竟從他張開的手掌中沒入!


  中了!在凝碧樓主的手被短暫釘住的一瞬間,其餘六人瞬間發出低低的呼聲,立刻掠來,抽出兵刃,六把武器頓時交織成一道光網,只要一個眨眼就能將他攪成碎片!

  「你大概想不到吧?」紀少汀背著手踱到他面前,眼神狠厲,再無一絲一毫昔日富家少年的紈絝喜氣,甚至於背在後面的手,指甲已經痙攣著嵌進肉里掐出血,鮮血隨著他走來淅淅瀝瀝落了一地。


  「倚湄姐雖然不在,可是她若在,一定會慶幸是我手刃了你,你……」他的聲音戛然而止,難以置信地瞪眼看著從后心穿心而入的劍刃,出劍的人異常果斷,以至於在他拚死的反擊之下,劍尖都沒有偏半分。


  一劍穿心,鮮血飛濺。


  「怎麼會是你!」因為傷到肺葉,他幾乎發不出聲,然而還是死死地抓著那半截劍尖,連帶著轉過身。他喃喃地蠕動著唇,眼珠幾乎掉下來。


  在他的視線中,握劍的朱倚湄一身藕色衣衫,臉色漸漸蒼白。然而,她卻極緩極緩地點頭,打破了瀕死之人的所有念想:「是我。」


  「為什麼,明明是他殺了我哥哥……」紀少汀撲倒在地,看著身前的女子用力一卷劍刃,攪碎他的內臟,神情冷酷,看不到一絲一毫昔日的影子。他要死了,心中的空洞也漸漸浮沒上來,多可笑啊!最後居然是這個人殺了他!是他哥哥曾經的愛人,他以為站在自己這邊的人!


  朱倚湄提著劍,聲音微微顫抖,然而神色卻沒有半分動搖,一字一句地說:「當年紀……你哥哥的事,樓主卻是有責任,只是你今日為了復仇,要顛覆整個凝碧樓,是我絕對不願看到、也絕對不容許的!」她說著,話音漸轉冷厲。


  「凝碧樓?」神智潰散中,紀少汀茫茫然地苦笑著重複了一遍,氣若遊絲,「你居然把凝碧樓看得這般重要?」


  他吸了口氣,已經氣若遊絲:「你居然覺得,凝碧樓和你身旁的這個人,比生你養你的紀氏、比我、比我哥哥還要重要?我……」然而,他這句話並沒有來得及說完,就咽了氣,唯有一雙怒目猶自睜圓,彷彿是對面前暌違許久、相交半生的凝碧樓女主管的無聲質問。


  朱倚湄凝視了許久,神情苦痛,忽然揮劍而下,割下他的頭顱抱起,喃喃自語地穿行過血海中,全然不怕一旁乾脆利落解決掉幾位宗主的何昱會起疑心。她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對著臂彎里的頭顱喃喃自語,直到藕色染血的身影終於消失不見。


  何昱凝眸望著青鋼劍上的血痕,神色不動地將手緩緩抬起,一揮而下:「動手!」


  如同憑空出現,樓中四處幽靈般冒出無數弟子,包抄而來,他們以逸待勞,像割韭菜一樣,輕輕易易地砍倒疲乏不堪的叛軍。


  華棹原看著場上瞬間逆轉的形勢,臉色都一片死寂。是他太低估何昱這位人中之龍了,何昱能獨統中州七年,絕非浪得虛名。看來,只有接下來動用的力量,才能戰勝他了。


  凝碧樓主手指撫過劍鋒,微微冷笑:「華領主,想知道是誰最先報告我,說你有不臣之心嗎?」他慢慢搖頭,「追煦小築的情報能力問鼎中州,然而,第一次說的卻不是他。」


  「流霜,出來吧!」隨著他沉冷的語聲落定,緋衣少年抱劍一躍而下,眉眼倨傲,滿頭如波浪般的捲髮披散而下,整個人像被海潮簇擁著,滿是鄙夷不屑地看著面前的敗者。


  「二伯,又見面了。」金浣煙冷冷道,一眼睥睨過去。


  他仍然是金浣煙的少年面容,然而,這樣的眼神,這樣的語氣和笑意,卻不是華棹原平日所熟悉的那個晚輩子侄,那個有幾分意氣用事的少年人。


  他居然就是樓中最神秘的流霜?流霜已加入凝碧樓三年,自己竟全然不知情。華棹原首先覺得痛心,金浣煙作為尚書獨子,在為父親丁憂時去平逢山學法術,本應回歸朝堂做治世之能臣,如今卻淪落為和他們一樣的江湖人,想來自己的家族,是再也沒有可能進入朝堂了。


  然而,再細想來,華棹原便震驚地後退,原來,自己早已被何昱疏離架空了許久,甚至連流霜這樣的大事都不知道。他的對手,心機深沉而能隱忍,暗中蟄伏了許久,到現在才給予雷霆一擊。


  華棹原甚至懷疑,就連自己的這次叛變,也有一小半是何昱為了消除隱患,暗中出手相激的。不過,到這時,都不重要了……他盯著對面,嘴角咧開一絲殘忍的笑意。


  戲開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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