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故千秋> 第66章 無露不為霜其四

第66章 無露不為霜其四

  暮色四合,斜日西沉,京城史府處處掛滿正紅的綾羅綢緞,這戶簪纓高第平時緊閉的朱門,也在此時通宵及晨地開門迎客。


  兩日後,史府幼女與靖晏少將大婚,顧戀到靖晏少將孤身羈留京城,無親無故,文軒帝親下諭旨,這場婚事將在史府舉辦。這幾日來,皇親貴胄紛至沓來,唯有那些最顯貴的人,才按約在婚禮當日到。


  中州人誰不知靖晏少將?鄧韶音年少得志,品正端方,是眾口相傳的絕世將才。而他將要迎娶的新婚夫人閨名畫頤,是飽讀詩書、博聞強記的奇女子,兩人也算是郎才女貌,龍鳳翻飛。


  史府中起一座新苑作新房——少將平日外出帶兵,鎮守京畿,婚期只停留數日就要返回軍中,因此,史家幼女婚後仍居住在史府,只是住的地方有先前的閨閣改為這座新房。遍目望去,亭廊回倚樓閣相連,粉漆金飾雕欄玉砌,極是氣派華麗,足見史家老爺、當朝宰輔史孤光對這場婚事的重視。


  大門口的小廝站了一天,早已累得頭昏眼花,卻懾於府中規矩森嚴,不敢妄動。他黑漆漆的眼盯著門口許久,再也看不到人影,方才壯著膽子打了個哈欠:「今天應該沒有人……哎哎哎,浣煙公子!」


  來的人一身緋衣緩帶,細眉高鼻,斜睨著一眼掃向他,旁邊是個一身硃色的少女,臉容旁綴著鑲玉掩鬢,似乎正講到什麼好玩的事,跺著腳扯著他大聲取笑,笑聲清脆,像晨雪折竹的輕響。


  小廝認得那個公子,是史府的表親,叫金浣煙,平日住得遠,原本是當朝尚書華翰的獨子,父親去世后,就丁憂去了遠方。


  ——然而,為什麼他父親姓華,他卻姓金?

  小廝連忙點頭弓腰地放人進來,注意到那位姑娘似乎眨眨眼向他笑笑,那笑容竟有些風流恣肆的洒脫意味,彷彿風度翩翩的美少年。


  「金公子好大的威風啊!」少女牽著他嘖嘖調侃。


  金浣煙側身反唇相譏:「阿槿也好大的威風呢,將金公子捉弄得跑遍大半個城市,恨不能把你捉了扔到樹上——」


  那一對金玉似的璧人笑鬧著遠去,小廝不敢多看,揉揉眼,忽然感覺眼前好像有一抹鴉青色一掠而過,細看之下,卻只有晚霞昭昭,映著天邊光芒萬丈。


  一定是錯覺。他和同伴面面相覷,隨後珍而重之地闔上朱門。


  看到門口的響動消失了,青影一躍而上。


  沈竹晞伏在房頂上,臉上蒙了木頭人面,他隨手摘了一把竹葉放在掌心,當作武器,自己的朝雪刀實在名聲太響,絕不能在外面亂用。


  那天他被推入傳送陣中,心懷激蕩,根本沒有記住要凝神地想一個地方,終於迷失在浩蕩黑暗的空間壁壘中。那裡不知是什麼樣超然於人間的存在,自己只是停留片刻,而後強行破壁而出,外面居然已經過了半月之久。


  那,陸瀾呢,在南離殷府前的混戰中,陸瀾怎麼樣了?


  這時京城腳下,四方行客的消息都要從這裡過,他周旋打聽了許久,卻沒有半點陸棲淮的音訊,甚至連隱族入侵的戰況也一絲一毫都沒有,讓他幾疑在南離殷府所遇見的,只是一場幻境。


  然而,他束髮的鵝黃緞帶卻真實地在那裡,陸棲淮送他走時紮上的,如今上面的血痕已然乾涸,不斷提醒著他,那是真切發生過的,江山浩劫在即。


  沈竹晞四顧茫然,當即決定先前往史府勸說宰輔組織抗敵,來到門前時,聽說他們這幾日正在辦婚宴,只能尾隨著來往的賓客進來。


  這下面廊閣並列的無數間房屋,到底哪一間才是宰輔史孤光所居住的?沈竹晞抬眼從翠藍的琉璃瓦上,忽然極輕地嘆了口氣。


  從前自己家中也是這樣富麗堂皇的景象吧?可惜的是,家族已滅,而他什麼都不記得,唯一與幼年時光相關的雲袖,現在也不知道在哪裡。


  頭頂上的天幕陰沉沉地壓將下來,他揭開一片瓦,探身下看。瓦旁正下方懸著青銅燈盞,映照得室內一片通碧明凈,這是間客房,透過洞開的綺窗,沈竹晞一眼看見剛剛並肩進入的那對年輕男女,在轉角的迴廊上停駐片刻,那公子折了朵沾露的花枝給她,少女拿過來,微微點頭致意,忽然大笑著拍手,趁對方調頭看的時候,一把將花插在那公子的鬢角。


  「阿槿」,金浣煙拖長聲音,猛地將他扯出,把花瓣拈下貼在她嬌嫩盈盈的臉頰上,「我鬢邊戴花,你臉頰貼花,好像也差不多?」


  眼看著面前這少年伶牙俐齒,寸步不讓,少女大笑著拍手隨他遠去。這樣銀鈴般的聲響落進耳中,沈竹晞便微微一個恍惚。


  等等,他怎麼稱呼朱衣少女?好像是叫……阿槿?沈竹晞一震,莫非她就是陸瀾說過的那個弟子?

  他想到陸瀾,一時心中情緒翻湧,又是擔憂又是傷感,難以平靜。如果她真是陸瀾的徒弟,想來該有他的消息。


  沈竹晞模仿陸瀾慣用的手法,指尖一彈,竹葉抖作短針,無聲無息地飛空掠出,削斷一枝旁生的竹竿。他凝氣戳孔粗淺地做了個短笛,學著陸瀾平日的樣子,放在唇邊嗚嗚地吹了幾聲。


  ——是陸棲淮吹過的那幾句探幽的音節。


  「什麼人?」金浣煙拔出劍來遙指上方,身後被他喊聲驚動的史府守衛一擁而上,阿槿被擠到一旁,忽然無聲無息地抬手做了一個手勢。


  ——這個手勢陸棲淮也做過,意思是,我來。


  她低聲在金浣煙身旁耳語幾句,那金浣煙震驚的目光從他藏身的瓦片上掠過,忽然回頭對緊張的群人笑道:「是我太敏感了,無事。」


  金浣煙一指他藏身之處正下方的客房:「那裡正好是兩間,我們就住那裡。」


  眼看著管家在最前面似乎欲言又止,他面色不悅,昂著頭冷哼道:「沒有事了,還不快退下?」他和阿槿將門窗掩好,剔亮桌燈,阿槿早已按捺不住,看著上方的瓦片一塊塊揭下,喊道:「師傅,是你嗎?」


  她眼珠骨碌碌直轉,那神態居然有幾分像沈竹晞袖口的辜顏鳥,她扯住金浣煙的袖子,裝出害怕的情態:「金公子,待會我師傅要是打我板子,你可得護著我啊!」


  「嗯,我幫著打板子。」金浣煙背著手似笑非笑,緋紅衣衫與窗外的血色夕陽作一色。


  阿槿可憐兮兮地撇撇嘴:「哼,我叫我師傅來揍你!」


  然而,她抬頭往上看,卻不是意想之中的師傅,而是個戴著面具的少年人。


  阿槿十分失望,緊盯著他,一迭聲詰問道:「你是誰?你怎麼認識我師傅?我師傅到哪裡去了」


  沈竹晞施施然落在他們二人面前,嘆了口氣。面前的阿槿居然也許久沒有陸瀾的消息,他一時間有些心灰意冷,無數種不祥的猜測紛至沓來,他勉強地止住思緒,抿唇道:「陸瀾他……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你叫他陸瀾?」阿槿陡然睜大眼睛,似乎十分震驚,將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一邊,「不錯,雖然看不見臉,但氣度卓越,倒也像是我師傅的朋友。」


  阿槿嘴上不饒人,心裡卻明白面前這人能如此親密地稱呼師傅,想來是他的摯友。她懸著的心頓時放下來,把沈竹晞拉到身旁坐下,急不可耐地問:「我師傅到哪裡去了?你最近有沒有見過他?」


  阿槿看到他面具下的眼神微微一閃,卻緘默不語,更加焦急,上手就擒住他雙肩:「你快說啊!」


  說什麼?眼前這兩個男女勢單力孤,他若是講出隱族入侵的事,只能徒增恐慌。


  沈竹晞緩緩搖頭:「我也不知道,不過,你不是在平逢山學法術嗎,怎麼來了中州?」


  聽見他的問話,對面兩人互相看了一眼,似乎有什麼顧忌似的陷入緘默。阿槿道:「他既然是我師傅的好友,告訴他也無妨……」


  金浣煙忽然截斷她的話,揚起下頜對著沈竹晞:「回答你的問題當然可以,不過你必須摘下面具,以真面目示人。」他看著沈竹晞面具下露出的半截雪色脖頸,微微一怔,這人似乎很年輕啊!


  他抱臂而立,眸光在阿槿和沈竹晞之間轉來轉去,忽然冷哼一聲:「怎麼,不敢嗎?」


  金浣煙抬高聲音:「你要是不敢就算了,指不定是什麼來路不明的人……哎?」


  他抬手摘下面具的時候,袖間淡藍一閃而過。面具下是張少年的臉,風華雋秀,遠山眉,簪花眼,微微蹙眉地看過來,雙頰暈開窗外流落的澄明月光。


  金浣煙臉上挑釁的神情掛不住了,手指倏地用力收緊,抓住自己手臂,低低地驚呼道:「天吶,你是——」


  他難以置信地掠手,想要試探對方臉上是不是還有一層人皮面具,伸出的手卻被沈竹晞蹙眉攥住。金浣煙掙不脫他的手,面色卻沒有絲毫不愉,甚至激動地微微發顫:「真的是擷霜君!」


  沈竹晞陡然放開手,金浣煙滿面通紅地後退,想到自己方才是怎麼一臉挑釁地面對自己偶像的,不禁赧然,臉容幾乎燒得和緋色衣衫作一色,有些語無倫次:「擷霜君,我我我……」


  阿槿在旁邊瞧見他吃癟,大為高興,拍手笑道:「沒想到師傅的摯友居然是擷霜君!擷霜君,你是不知道,浣煙可崇拜你了,他……」話沒說完,她被金浣煙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阿槿嗚嗚地叫了幾聲,仍然掙不脫,指尖啪地燃起一束火,金浣煙手指一燙,吃痛後退,她趁機笑咪咪地向沈竹晞揭發道:「擷霜君,浣煙這個人平日刻薄又毒舌,看起來像是個很兇的人,可是呢,每次我們在他面前提到你的名字,浣煙簡直就像懷春的少女一樣傻笑。」


  「我跟你說啊……」阿槿口齒伶俐,講話間清脆如玉珠落盤,咯咯地笑,三言兩語揭了同伴的老底。


  金浣煙在旁邊聽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恨不能施個封口訣將她的嘴封住,他轉向沈竹晞的時候,意外地發現偶像居然因為阿槿講的故事笑出聲來,頗覺好笑地略略點頭。


  完了!第一次見面,他在擷霜君心目中的印象算是毀乾淨了。金浣煙抬起袖子捂住緋紅的臉,一邊恨恨地瞪了阿槿一眼。


  阿槿笑鬧了半天,總算恢復正色,聽見沈竹晞有些奇怪地問:「阿槿,你和這位金公子都不像是經歷過奪朱之戰的人,你們是怎麼認出我來的?」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