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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生哀第七弦其二

  這個病人雄踞京城,掌握中州鹽鐵樞紐並經濟命脈,是當朝宰輔,史孤光。


  凝碧樓下轄的情報機構追煦小築,是由一位叫晚晴的少年掌管,他年少聰穎,博聞強記,對中州大小事務歷歷熟稔得有若掌心的指紋。近月來,不斷有這樣的消息送到凝碧樓——


  「史孤光病重,秘而不宣,長子借外調名義,暗中求訪名醫。」


  「客卿蘇氏帶去神葯,史孤光服后精神振作,周后又反覆加重。」


  「史家幼女將婚——為了給父親的病沖喜。」


  直到史府派人來到凝碧樓,以萬兩紫錦貝求問葯醫谷主的下落,晚晴收下費用,遣人尾隨靖晏少將,終於找到了在民間行醫的林青釋。


  然而,凝碧樓主最後批示的指使意見卻是,絕密,對史孤光,絕殺!

  第一次見面時,何昱直截了當地告訴林青釋請他來的目的,對方對他近乎無理的要求毫無動容,只是緩緩抬眉,淡淡地拒絕:「醫者的天職是救死扶傷,何樓主的這個要求,未免也太難為我了。」


  何昱雙手攏在一起,側臉冷如鋼鐵,一絲裂縫也無,並不看對面的白衣醫者:「林谷主這樣說便錯了——你殺一人,可救千人,不也是救死扶傷嗎?」


  林青釋覆住雙瞳的白綾下,似乎有纖長的眼睫微微顫抖,宛如白鶴亮著平平的翅膀:「何樓主這樣說,可真是——」


  他語聲清淡如玄圃積玉,話語卻鋒利如利刃,以至於殺伐果斷如凝碧樓主,握著杯盞的手都微微震顫:「可真是引人發笑了。依次說法,我若殺了何樓主,中州亦有千萬人得以保存性命。」


  明明知道他看不見,然而迎著白綾下透出的一點深碧色,何昱依然覺得那雙清透絕美的眼瞳彷彿注視著自己。他緘默良久,看著指尖傾瀉而下的月華,握緊了手指:「史孤光在一日,中州就一日無法徹底安寧。」


  他用的是「你」這樣直率而略微失禮的稱呼:「你一定不會看不出來,七年前的戰爭並沒有結束,隱族人仍在暗影里窺伺而動。」


  林青釋捂住唇低低咳嗽,白衣飄飄坐在那裡,溫和如月,卻顯出異樣而病態的單薄:「咳,史宰輔宅心仁厚,身居高位而憂其民,未必不是盛世之幸。」


  艷麗的血痕從他緊按著唇角的指縫間流出來,映著蒼白如琉璃的骨節,宛如冰天雪地里綻開的紅梅:「只不過……若真如你所言,中州將亂,他沒有鐵血手腕,勢必不能長治久安。」


  ——距離奪朱之戰最後慘烈的終結,也不過只有七年而已。難道,要再一次經歷血與火的侵襲,經歷失卻親人摯友獨行世路的萬般苦痛嗎?


  南離一役后,他取字「十念」,原是希望十念皆安,面前種種卻總與之背道而馳。從靖晏軍中疫病橫行,到他出谷,雲袖一行南下解毒,措手不及的事端接踵而至,就好像,好像……有無形的手在暗中操控這一切。


  也不知道,如今他們在南離怎麼樣了。


  凝碧樓主半側過身,聲音微微抬高,眉目間卻仍是冷冷的:「史孤光到底是文臣,不過婦人之仁,匹薄之勇——林谷主,你是在想,就算如此,他也不至讓我請你去殺,是嗎?」


  「我與他有私怨。」何昱決然道,一字一字擲地有聲。


  林青釋怔了一刻,料不到他如此直言不諱,眼神凝住,忽然帶了些許譏誚的意味:「何樓主有怨報怨,凝碧樓什麼事情辦不到?我只是個畸零醫者,恕無能為力。」


  他手指緩緩從袖間渡生的劍鞘上掠過,鞘上玉飾金鑲雕紋微微烙在掌心,語聲細弱彷彿不堪疲倦:「若我執意離開,就算是你親自出手,也沒有把握能留下我。」


  「我自然不敢對林谷主動手」,何昱手指緊按住桌子,凝視著對面人的眼眸里忽然流露出難以掩飾的劇烈震動,說不清是悲哀還是別的什麼,然而,下一刻,他忽然手指一頓,長身而起,「林谷主?林谷主!」


  白衣如雪的醫者雙眸緊閉,臉容慘白,彷彿沒有任何重量,被晚間冷風吹拂著向一旁倒去。何昱按住他的肩,忽而覺得有異,翻起他幾乎透明的手腕細細察看,那裡,奇異的符文被點亮,是一種柔和的月牙白,和林青釋身上清風明月作一色。


  葯醫谷主這一昏,就在凝碧樓住了三日。弟子飛速來報,說林谷主醒過來的時候,何昱立刻拋下手中的繁冗文書趕過來,裡面琴聲陣陣,悲從中來,錚然如泣。


  「不論你給什麼,我都不會答應。」林青釋忽然出聲打斷他,神情居然是少見的鋒利冷漠,唇畔的笑容一瞬斂下去,「你身為凝碧樓主,應當太上忘情,須知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


  何昱料不到他說出這番話來,一怔,無聲地冷笑——中州大地,他大概是第一個用這種近乎教訓的語氣和自己說話的人。


  他的心口忽然感覺到一陣尖銳的痛意,彷彿有什麼消泯的記憶在一瞬靜默抬頭。手指甲死死卡進掌心,何昱肅冷如玉石面具的臉上裂開細微的縫隙。他定了定神,正要講話,忽然聽得窗外微弱到幾不可聞的一聲竹哨:「進來。」


  他微一拂袖,柔和的靈力托住翻身欲下拜的藍衣少年,拈指接過遞上的紙箋閱讀,而後指尖一動,焚出的火將紙箋燒的乾乾淨淨。


  「這是追煦小築的情報。」何昱側身淡淡地解釋。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覺得林青釋空洞的眼瞳似乎折射出另一種更深的碧色冷光,彷彿碧玉翡翠雕成的九曲凝碧燈,千百點暗光影影綽綽地回籠下來。


  林青釋淡淡地重複了一遍:「追煦小築?」


  他十指相扣,平和的容色波瀾迭起:「傳聞追煦小築的情報天下聞名——能查到多年前的情報嗎?」


  白衣醫者說話的時候,何昱一直凝視著他,注意到他說這話時,眼睫不住顫動,單薄瘦削的肩頭似乎也微微一聳,在壓制著內心的什麼情緒波動。他一頓,目光從對方身上移開:「能。」


  「林谷主想要知道什麼?」話音落定后,是長久的緘默。


  林青釋皎潔如月的容色第一次出現了陰翳,是啊,他想知道什麼?

  休論從前的事,那個他是夢中身。可他方才居然有脫口而出的慾望,想要知道多年前謝氏覆滅的真相。他輾轉探尋了許多人與事,卻都對此諱莫如深。


  然而,就算是知道了又能如何?這麼多年早已塵歸塵,土歸土,那人的靈魂還在紅蓮劫焰里苦苦翻騰,年少時許下過雙劍同輝的約定,也在歲月的掙扎里零落成泥。


  他如今不過是個朝不保夕、苟延餘生的重病之人,最好的結局就是病死在葯醫谷,卻又為什麼要再一腳踏入紅塵的滾滾浪潮中?

  還是放不下,諸般業障,始於貪痴嗔。如若將這個未解開的執念帶進棺材里,他幽泉之下亦要苦苦輾轉,無法解脫,

  林青釋握緊了手,難以抑制的痛苦在這一瞬讓他全身顫慄,彷彿尖刀扎穿足下,直直地向上捅進心底。他低伏著嘔出血來,背脊卻倏然挺得筆直,彷彿下定了某種決心,一字一頓地決然道:「我想知道,奪朱之戰里,方庭謝氏為什麼覆滅?」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靜靜等待對面人的答覆,然而,凝碧樓主卻久久沒有講話。林青釋看不到,所以也沒有發覺,何昱死死地扣緊了指尖的斷弦,弦身在手腕上勒出血痕,他面色急劇地變換著,深黑雙瞳里的黯沉彷彿潑墨一般暈染開,一時間,連同喘息聲也微微急促,彷彿風裡揚起的細沙。


  林青釋這樣的人,居然只要一句話,就能化作霜刃,讓他自以為太上忘情的內心驀然間破開裂縫。只是,那是方庭謝氏的事,是謝家宗主謝惜之的事,和他,和「何昱」這個名字,和凝碧樓,又有什麼關係呢?


  「何樓主?」許久聽不到答覆,林青釋微有疑惑。


  何昱一震,將染血的琴弦從腕上移開,緩緩撫摸著手背上的傷痕,眼裡的神光風平浪靜,聲音也清冷如風送浮冰:「我知道。」


  林青釋微微地笑起來,眼前明明是漆黑一片,無光無芒,他的瞳孔卻準確地定在凝碧樓主的方向。他沒有說話,然而意思很明白:「我不信你。」


  何昱雙手交疊,從胸臆里勻出長長而無聲的嘆息:「你如果不信我——我知道葯醫穀神葯眾多,其中有一味吐真丹。」


  他續道:「只要谷主讓我服下,就不怕我會雌黃杜撰來騙你。」


  林青釋有些意動,心中天人交戰片刻,並非為了吐真丹,而是關於自己到底要不要問清楚當年謝家的事。他沉默半晌,淺淺地一點頭:「有勞。」


  這一句話,就算是無形的至重承諾了。


  他和何昱從這一刻起短暫結盟,何昱告訴他當年的舊事,他則借著出診之機,去殺死岱朝宰輔史孤光。


  總歸也沒有多少時日可以活了,不論死前要做什麼,能得知當年的真相,他總可以心安。


  事已至此,絕無退路。


  林青釋難以抑制地湧起倦怠和無力感,他扶著欄杆起身,埋首在堆疊的藥箱中,掩住了一瞬流露出來的茫然神情。清苦的葯香蔓延氤氳著將他覆住,他忽然覺得難言地安心。


  「林谷主是盲人,怎麼分辨出這些葯?」何昱看著對面人手指如同流水,從藥瓶之間熟練劃過,有些好奇。


  「因為我並非生來就看不到的。」林青釋淡淡道,神情從容得彷彿是在講毫不相干的事,「我的視力在七年前緩緩失去,我知道自己總有一日會看不到的——」


  他語聲一頓,唇畔柔和的笑意愈發深邃:「所以我以前能看到的每一眼,都拚命去記住所有東西。」


  「可惜了這麼美的眼睛,像凝碧珠一樣。」何昱緊盯著他,沒有錯過藥箱的瓶瓶罐罐中,蔥白的手指微微一滯。


  林青釋微怔,有些恍惚地笑笑,平靜地旋開羊脂小玉瓶,用玉勺取出一粒藥丸遞給他:「這是吐真丹,只能用玉製品接觸。」


  「我問,你說。」林青釋聽到他喝水吞咽下吐真丹的聲音,用手撐著額頭,彷彿不勝疲倦。


  「關於謝羽成為謝家宗主之前,追煦小築里有哪些情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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