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故千秋> 第56章 生哀第七弦其一

第56章 生哀第七弦其一

  南離古寺前,他們被黑暗吞沒的時候,夔川城汝南大道的最深處,正是流月無聲,夜風穿巷。


  簾下竹影疏疏,一庭嬌花映著月色灼灼。這是凝碧樓里最高的宅院,和凝碧樓主居住的白樓毗鄰。


  桌上青燈如豆,林青釋手指停駐在古琴上,久久未曾撥動,純然深碧的眼瞳里流露出微弱的波動:「琴是好琴,只是名字太傷感——」


  琴上有幾處烈火灼燒的焦痕,他輕按第七根琴弦,指尖滑過,弦音杳然:「須憐,須憐,卿須憐我我憐卿。」


  「谷主,憂思傷身,先喝葯吧!」幽草立在他身後靜靜聽他講話,這時雙手捧著玉碗上前,小心地端起來抿了抿,確定溫度適中才遞到林青釋手中,「快喝,等會兒亮了。」


  這葯極苦,就算是林青釋長年浸在清苦的藥罐子里,喝的時候仍然雙眉微微蹙起,幽草細細端凝著他,心中一時間如同打翻潑墨,漸次湧起說不出的滋味。


  搖曳的燭光籠上林青釋清俊的側顏,收攏著的半邊長發下,隱約是深碧色的流蘇。那一束細細的青色流蘇下面,綴著小小几顆清光晶瑩的凝碧珠——幽草知道,谷主出谷行醫后,有時應邀去給朱門大戶行醫,會收下一顆小凝碧珠作為診金。


  青絲空懸,宛如心索纏繞相連。


  那麼,谷主的心間,是否也有無數根絲線束縛著他,緊緊綁縛住他,和一段與凝碧珠密切相關的刻骨往事?

  幽草心緒複雜難言,抬頭看了看林青釋的眼瞳,他這時摘下了日間覆眼的白綾,微微笑著,眼神卻渙散,彷彿穿牆而過落在很遠的地方。他的眼瞳是深碧色的,沒有半分光芒,折射不出這個世界的任何斑斕。


  儘管是對著他空蕩蕩毫無焦距的視線,幽草忽然感覺到奇異的壓迫力,只是一瞬,從心頭一掠而過。


  是錯覺吧?她想。


  然而,下一刻,她忽然驚駭地瞪圓了眼,林青釋忽然左手一揮,琴上第七根弦轟然斷裂,抖成筆直的利劍,凌空飛出,唰唰連聲,猛地刺破門帘,發出一聲清脆的交擊。


  「何樓主夜半過門而不入,並非君子所為。」林青釋含笑著緩緩拂落衣上的點塵,彷彿只是對故友的一聲問候。


  幽草聽著,心卻沉了下去——深夜前來的,居然是凝碧樓主!


  之前,她同其他中州人一樣,是多多少少聽說過一點凝碧樓現在何樓主的傳奇故事的。聽說他驚才絕艷,聽說他孤高剛正,聽說他弱冠之年就已開創不世之偉業。


  然而,所有的傳說里,沒有一條指出,他在成為凝碧樓主之前,是個怎樣的人。甚至也沒有人能夠解釋,為什麼他一上任,就將樓的名字從原來的清輝改為了凝碧。


  直到親眼見到何昱樓主,幽草才真切地意識到,什麼樣的人配得上稱為人中之龍。


  三日前,她和谷主、子珂被帶到凝碧樓的時候,已是深夜。出乎意料的是,黛藍衣袍的凝碧樓主仍舊等在樓中汀蘭別苑。他疏朗地坐在一天月色中,卻彷彿黑沉沉一柄隱未出鞘的長劍。


  「林谷主——」他的聲音頓了一頓,「幸會。」


  這個凝碧樓主,眉目冷肅,線條利落,宛如細心雕琢的玉石,然而幽草清晰地辨別出,他眸光從谷主的白綾上掠過的時候,雙瞳深處微瀾漸涌——幽草將這理解為,當今中州,雙傑之間的珍視與惋惜。


  確實,何昱和谷主,不論從心智還是武功上來說,都算是奇峰對數、勢均力敵罷?只不過谷主早已無心紛爭,而凝碧樓主卻始終立在江湖浪潮的最高峰。


  一念至此,幽草心頭隱約浮現起難明的擔憂。這是他們來到凝碧樓的第三日,遠行南離的擷霜君三人迭遇兇險,谷主因為燃燈咒而愈發虛弱,他們還在凝碧樓中,倘若這裡的人懷有貳心……幽草一凜,看向門外的目光也萬分警惕。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從門帘里伸進來,幽草只看一眼,就忍不住低低地驚呼,半是詫異半是惋惜——手背上的傷痕深可見骨,就不癒合。這樣重的傷勢,想來這隻手是廢了,再也不能執劍。


  然而,與她所習醫理完全相悖的是,這隻手微微一動,指尖居然纏繞著斷為兩截的琴弦。


  「幽草,你先出去。」林青釋微微抿唇,手指仍舊停駐在原本第七弦的空蕩蕩的位置。


  「可是,谷主……」幽草一遲疑,咬咬牙,默不作聲地行禮退了下去。


  臨出門的時候,她強作鎮定地抬眸看了一眼側身而入的凝碧樓主,忽然驚在那裡。何昱袖間雪光如電,一閃而過,他那隻傷手,居然是執劍的。


  可以想象,每一次出劍時,他要默默忍受怎樣意折神駭的痛苦,才能展現出那般近乎於神的武功,這樣的意志力,簡直堅逾鋼鐵。


  凝碧樓主回身掩上門的時候,似乎若有若無地掃了她一眼,卻讓幽草如入冰窖,彷彿冰水從頭淅瀝澆下。


  「這不是你的琴。」林青釋聽著侍女微微虛浮的腳步聲漸行漸遠,半倚在榻上,背脊卻是筆直的。


  「不是。」凝碧樓主淡淡道,居高臨下地俯瞰他片刻,看白衣醫者蒼白的臉容上因為咳嗽泛起紅潮。


  何昱在他對面坐下,抬手秉過燈燭,細碎揚起的燭焰簌簌燃燒,燭淚滴落在手上,「林谷主,你還好嗎?」


  林青釋無暇答話,只是重重地咳嗽,按著心口,彷彿有無形的利刃將他胸臆剖成兩半,每一次喘息都是生硬的疼痛。


  偏偏是在這個時候發病,對面還有個持劍靜伺的強敵凝碧樓主,如若動手,就算是平日完好時,他也不過五五勝算,何況現在這樣。


  只是一遐思慮的功夫,他抬袖掩住口,方一接觸,深紅色的血沫在白袖間洇染開,四肢百骸的無力感沉重地壓迫著他,將他微弱而堅定的意識緊逼到的仄小的角落裡。凌亂的思維如千針同時入腦,他一瞬間空空然對周身毫無感覺,唯有手指憑藉著殘餘的本能,始終痙攣著扣緊渡生。


  一隻手平平地按上他後背,渡生一橫,連鞘擊向對方手腕,動作迅捷如電,完全不像是沉痾發作的人。


  何昱的動作似乎更快——他手腕一翻,危機之際,手中忽然彈出一把短劍,仍在青黑色的劍鞘里未曾出鞘,恰好擋住同在鞘里的渡生。


  然而,彷彿被剛才的一連串動作消耗了所剩無多的力氣,林青釋緊閉著眼,恍如輕飄飄的紙人,極緩地向後倒去。


  藍衫一折,凝碧樓主及時地抵上他後背,雙手如電,順著他的脊背一路點下去,柔和的靈息緩緩傳入。何昱在極緩地疏通對方疏積的血脈,即使只是推進一寸,也是極其耗費心力。修為如他,額頭上居然隱約有透明霧氣升騰。


  林青釋肺腑間如潮翻湧的死氣漸漸平穩下來,他忽然伸手推開了身後的人,不露痕迹地向旁挪了一點:「謝謝。」


  他的喘息微微平定下來,只臉色還是慘白如雪,緊扣在一起的十指透明若琉璃:「見笑了。」


  何昱靜靜凝視著他,綺窗下如練的月華灑落在那一身白衣上,映照著月下人眉眼如鉤,唇若含丹,彷彿一庭新雪,一山朱梅。


  他面色透明如霧,只缺眉間如血的丹砂點綴。


  知道面前的人看不到,何昱手指無聲無息地停在他面前的空氣中,彷彿是隔空做出眉間點砂的手勢。他抬手注了杯茶,遞過去:「林谷主還是多喝熱水為好。」


  林青釋將碧玉茶盅捧在掌心,細細呷了一口,是淡而無味的白水:「久聞凝碧樓主說話不超過三句,且從不說多餘的話,我真是幸甚」。


  說是幸甚,林青釋眉間卻殊無無暖。他將桐木古琴推到何昱那邊,手指細細地摩挲著琴木上鐫刻的一個細小的「金」字,微微一笑:「這是金夜寒樓主的琴。」


  他捻著第七弦下的雕花紋樣,淡淡:「居然是三無閣獨有的白露花——何樓主,這琴我不喜歡,你不必將它作為酬金。」


  林青釋抬起手,清淡的面容上似乎流露出悵惘之色:「我許久沒有彈琴,手生,配不上這樣的好琴。」


  須憐,確實是好琴,只是太過凄清,彈出的也多是金石苦調,彷彿前任主人的傷心事仍舊在弦上縈繞。


  ——中州的繪彩樓台、醒木拍案間,流傳開的那無數出折子戲里,總有許多是講金夜寒生平二三風月事的,卻都是折子戲,無始無終,無聲落幕,指向煙雲里朦朧不清的結尾。


  何昱半邊身影籠罩在月影之外的地方,晦暗不明地注視著他:「林谷主世外山人白雲客,想來不曾有傷心事,不甚適合這須憐琴——」


  他手指輕敲著桌面,傷處青筋微微凸起:「那麼,林谷主想要什麼作為診金?」


  「倘若是凝碧珠的話」,何昱一擊掌,圓潤盈碧的珠子在指尖輕轉,「凝碧樓里有當世僅存的三十二顆珍品,折算成紫錦貝,大概能買下一半中州大陸——林谷主可以將他們悉數拿走。」


  林青釋低聲地微微冷笑,即使如此,他的眉目間也是一片柔和,深碧的盲瞳恍如碧波深潭,讓人無法抑制地自甘沉陷:「我不過一介沉痾廢人,能要什麼身外之物?」


  他再度喝著茶水:「若我真要酬金,只怕你傾盡凝碧樓,也未必能付的得。」


  「有什麼診金是凝碧樓付不起的?」何昱似乎很是感興趣,平和的聲音中都出現了極大的波動。


  凝碧樓主仍將之稱為「診金」,而非酬金,儘管他託付對方去做的事,並非是看病。


  ——他要請葯醫谷主,去殺死一位病人。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