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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狂心入海市其七

  屍首下方的地上,有兩排筆直染血的腳印,後方的一步一步踏的一樣輕重,顯然是尾隨著前方的人。或許那時手裡拿著劍,垂落的劍尖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印痕,深深地刻入地板。


  陸棲淮制止住沈竹晞的驚呼,拖著他往後走。他們穿過上方題著「縹緗卷」的牌匾,走進廟宇側首的藏書室。


  「嗚嗚」,沈竹晞等到旁邊人鬆開他,驀然瞪大眼,「陸瀾,我猜那兩行腳印是蘇晏和段其束的,段其束那時候還是凶屍,尾隨他而行。」


  「嘶」,他頸間的絲縷忽然一動,沈竹晞伸手按住,疼得叫出聲來。瞬息之間,他的臉色慘白,被陸棲淮伸手穩穩扶住。


  「為什麼我會覺得這很熟悉呢?」沈竹晞神色茫然,弓下身子,仰頭看他,「是不是我七年前就『死』在這裡?」他語聲陡然細弱下去,身子一晃,彷彿被無形的利刃剎那間貫穿了心口。


  陸棲淮嘴唇翕動幾下,最後只是用細密的牙齒緊咬住唇,緊拉住要倒下的少年:「你沒死,那都過去了。」


  他手指緩緩覆上對方後頸處緋紅色的絲帶,眉頭擰起:「朝微,據我看來,你脖子上的每一根絲線,和你的心境波動、身體變化息息相關,你不要亂想。」


  陸棲淮扶他站起:「我們去翻翻典籍,別忘了,雲袖還在等我們去救她。」


  沈竹晞精神一震,推開他的攙扶,扶著牆緩緩走了進去。入目是一排一排木製藏書架,寬三尺,高一丈,都整整齊齊地堆滿了書。他哀嘆一聲,認命地走到第一排前,探身到最上面看索引,細細地翻找起來。


  「你這樣不對。」陸棲淮道,手指遙遙指著書架角落裡不起眼的字標,「最後面的兩排是醫書。」


  他修長而白皙的手指撫過落滿灰塵的書籍,逐卷地翻閱查找,一時間室內只聽到簌簌翻書的聲音。


  沈竹晞在一旁靜靜看著,目光忽然凝在角落裡灰撲撲的厚書上,那本書掉落在兩排書架之間:「《收貪嗔》?好奇怪的名字。」


  這本書已經有些年頭,脆薄泛黃的紙頁粘連在一起,很難撕開,沈竹晞隨手翻過去,儘是些佛家經文掌故,不知道為什麼會被隨意地扔在這裡。


  他正要把書收回去,陸棲淮忽然眉頭一蹙,沉聲道:「等等!」


  陸棲淮將《收貪嗔》攤在桌上,按平了,並指為劍,小心地裁開其中的紙頁,淡淡道:「這裡被人撕掉了。」


  斷頁的邊緣呈鋸齒狀,很不整齊,顯然是被人倉促撕下。陸棲淮將書平平舉起,迎著碧窗斜映進來的一線日光,字跡下方隱隱透出了更深一色的墨痕:「這本來寫的是別的東西,上面的佛經是為了掩人耳目,后加上去的。」


  陸棲淮從檐下掬了一捧水澆到書上,紙張發出輕微的顫聲,水痕逐漸暈開,他抬手颳去上面一層浮墨露出本來的字跡。字跡端正秀雅,一筆一畫,雋永內斂。


  沈竹晞也湊過來看:「咦,這個字跡有點眼熟啊——這不是林谷主的字嗎?」


  「不太像。」陸棲淮淡淡道,一邊解釋,「字如其人——林青釋現在清淡心性,年少時卻曾飛揚跳脫過。」


  陸棲淮抬手在半空虛虛勾畫:「所以,他的字看起來雋秀,轉折處卻如金石相擊,鋒芒畢露。而這一位——」


  他手指一頓:「這一位顯然模仿過林青釋的字,卻因為完全是不同的人,並沒有模仿到精髓。你看他的字是平淡無奇的,甚至有些輕浮。」


  「哦!」沈竹晞似懂非懂地點頭,逐字逐句艱難地辨認著對方寫下的內容,猛地一拍桌子,興奮道,「陸瀾,你猜的沒錯,上面就是說——要躺在神像掌心,就能治天下奇毒!」


  他一字一字緩緩念道:「墨竹汁,三個時辰;沙華,半日……青蘿拂,七天七夜!」


  「雲姑娘只要在那裡躺七天七夜,就能解毒了!」他精神振奮,忽然長眉微微皺起,似乎是一時不敢相信,困擾許久的問題居然如此輕易解決,「陸瀾,我覺得有些不真實。」


  「好像也太容易了些。」他心底有一種說不清的奇特感受,滿懷期盼地看著陸棲淮,「你說呢?」


  陸棲淮容色平靜地注視著他手裡的書頁,眼眸里卻有些微的茫然。他怔怔地一言不發,彷彿沒有聽到少年的問話。


  是的,雲袖的毒解了,朝微的任務也結束了。


  那麼接下來……該是分別的時刻了吧?


  陸棲淮斜倚著冰冷的牆壁,只覺得冷意從后脊直侵入心。他緩緩握緊了手,手指無聲地撫過袖間盈盈玉笛,一滯,頓在那裡。


  他從來是一個人獨行,按照被重組的命運軌道走下去,百死萬劫,亦不言悔,只是,為什麼是早就決定好的事,如今想起來,卻只感到內心難以言說的悲慟悵惘?


  「陸瀾,你怎麼了?」沈竹晞見他神色古怪,忍不住上前來摸摸他額頭。


  他的手指溫暖如溪,陸棲淮卻像是瞬間被灼燙到,猛地甩開他的手,冷冷斷喝:「住嘴!」


  沈竹晞眨眨眼,怔怔地後退幾步,保持著手頓在半空中的姿勢:「陸瀾,你不要生氣……」


  「住嘴!」不知為何,看著少年柔和到幾乎發光的眉眼,陸棲淮心中陡然升騰起難以言說的煩躁之意。他按著額頭,沈竹晞也隨之彎下腰來直視著他的眼睛,那樣澄澈的目光,居然有一刻,讓他覺得自己的想法無所遁形。


  「你讓我一個人靜靜。」陸棲淮抱著額頭慢慢跪倒在牆角,喃喃道,長長的兜帽一瞬間垂落下來,讓沈竹晞看不清他的神色。


  「好好好,我先出去,你別生氣。」沈竹晞頗有幾分小心翼翼地扯住他袖口,低聲道:「陸瀾,我是不是又說錯話了……我?」


  陸棲淮猛然抬頭看向他,眼神肅殺,冷厲如出鞘的祝東風,像是在看完全陌生的人一般。


  「陸瀾,我出去,你待著。」沈竹晞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有些慌亂地後退,外面已經全黑下來,他跨出門檻時微微一絆,掩上門,跌跌撞撞地走遠。


  等到腳步聲終於漸行漸遠地消失,陸棲淮緩緩將臉埋在掌心,難以抑制地發出一聲長嘆。


  方才那一瞬,他忽然有一種將事情都和盤托出的衝動,讓所有的傷痕往事在陽光下漸漸癒合。然而,更大的使命感將他束縛在原地,無聲地目送少年遠去。


  不能說,也不能讓他知道,最好讓他永遠都像現在一樣。


  陸棲淮忽然真切地意識到,大概並肩同行的這一段日子,可能是自己未來悠長而灰暗的獨行中唯一的亮色了。


  他宛如連年被埋在冰天雪地里,心如匪石,身似冰霜,盡凍僵前的最後一絲力氣,要將那人從既定命運的軌道中推出去。


  陸棲淮無意中緊按著冰涼的額角,那裡彷彿還有少年手指的餘溫,就算是那樣的一點溫暖,也無法再讓和屍體一樣冷的他暖和起來。他手指緩緩下移,停留在頸側冰裂紋一樣的圖案,忽然再度嘆了口氣。


  已經下定決心的事,就沒有什麼再游移的必要了。


  陸棲淮挽起袖子,熟練地將腕間露骨的傷痕包紮好——那是昨夜在冰湖前的劇戰留下的痕迹,一邊手指扣緊了玉笛。


  冰湖上,居然已經有無數亡靈浮動,那麼,在陰氣深重、血腥四溢的南離古寺,一旦用了探幽之術,又會怎樣呢?

  他無聲無息地推門出去,橫笛在唇邊的時候,滿地的白骨忽然旋身而起,獵獵顫抖,宛如飛舞。


  陸棲淮只吹出一個單音,尖銳而高亢,屍骨忽然接連委頓零落在地,有淡淡的白霧升騰而起,一時間,室內竟然一片模糊。他順著來時路謹慎地一步一步踏出去,笛穗在勁氣中抖得筆直。


  滿目白茫茫中,他拈指阻擋住那些毫無溫度的靈魂殘片靠近自己,靜靜吹笛,指尖勁氣縱橫激蕩,宛如看不見的利刃,一寸一寸將霧氣從中斷開。


  然而,他已經踏出寺門三丈外,四顧是平野茫茫,中天的月色皎潔無暇,彷彿是懼於神廟的靈力,風雪沒有抵達這裡,甚至方圓百丈也沒有。萬籟俱寂,只有笛聲悠悠傳得極遠,連晚風都靜謐而冰冷。


  「朝微?」月出霧散,然而周圍空蕩蕩的沒有一絲腳步聲,陸棲淮心下不安,笛聲驟停,低低地問道。


  夜風穿過廟宇的琉璃青瓦,吹過白玉高台簌簌,無人應答。


  陸棲淮攥緊手中的玉笛,背脊悄然繃緊了,作出對敵的姿態。然而,就在下一刻,他忽然面色一變——陡然間有長風凜凜吹過玉笛,從笛孔中洞穿進去,震得一片笛音浩蕩。


  玉笛在他掌心劇烈震顫,宛如不安分地欲要振翅飛起的白鳥。陸棲淮靜靜看著,神色奇異,忽而再度橫吹。冷月中,笛聲渺渺,杳如夢寐,不沾染一絲一毫的煙火之氣。


  滿月高掛在玉台上,幽幽死寂中,居然有人引琴相和,聲勢稚拙,琴聲細弱,斷斷續續的探幽之法,並不熟練。


  陸棲淮心中一震,翻身掠起,凌空飛渡上高台,月光灑滿他黑衣和衣袂下隱約的白邊,他宛如一隻涉過寒塘的孤鶴。然而,就在他踏上高台的一刻,一切聲音驟止。


  他仰頭看去,月下,雲袖安詳靜卧,湖藍水衫裙宛如流動的夜行歌。她的臉容籠罩在淡淡白霧裡,彷彿九天之上的神女,無法讓塵俗間的人看清面目。


  倏然間,玉台微微地震顫起來,彷彿底下的萬丈深處,有誰在試探著敲擊。陸棲淮不及思索,倏然點足退開去,就在這時,中斷的琴聲續上去,彷彿是斷續回應著他先前的問題。


  陸棲淮並不吹奏,只是揮動竹笛緩緩敲打掌心,冷眼看著高台四角散發出的淡紫色光,無形無影,流動如水,彷彿點點暗色的星星墜落在那裡,只是一顆,紫光轉為如血的緋色,宛如紅蓮劫火,蜿蜒著爬向高台的最中央。


  他認出來,這是殷景吾在高台上設下的封印,鎮壓的是當年沉睡在敦與神像下的人和亡靈。


  然而,沒有平逢山神官的時時加固,封印已經鬆動了。


  咔嚓,清脆的玉石崩裂的聲音,網狀的裂紋分佈開,每一道裡面都爬滿了緋緋光澤。


  大盛的紅光將天穹映照成一片血色,就連夜風都停止了,緊張到凝固的空氣中隱約有生澀的血腥氣。


  「朝微,不要過來!」就在寂靜到落針可聞的時候,陸棲淮猛然聽見匆匆奔來的腳步聲,夾雜著少年大聲的呼喚。他驚駭之下,不及思索,祝東風彈鋏而出,想也不想地向著來人一揮而出!


  他原本只是虛招,想要逼退對方,然而,沈竹晞面沉如水,冷哼著直直迎上來,全然不避不閃。


  陸棲淮手腕一頓,硬生生將劍刃收回,凜冽的劍芒卻不及扭轉,轟然會掃過去,直直地擊落在玉石板上。


  忽然,毫無預兆地,在咔咔兩聲連響后,一天岑寂。陸棲淮提劍靜立,心中一凜,立刻抬手結印,拉著少年橫掠而起。


  他畢竟是慢了一步,驟然炸開的尖銳玉石刺入他未及收回的指尖,在剛剛站立的地方,地面陡然陷了下去!

  敦與神像巍然屹立在高台正中央,兩隻黑洞洞的巨眼,擷著月華,冷冷地俯瞰著腳下的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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