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持子厄珍瓏其四
這一場劇斗早已驚動了殷府上下,之前在高手過招中,他們無能參與,如今都泉湧進後花園,圍聚著小公子和他的朋友。
「殷宗主」,林望安謝過上來為他包紮傷口的殷府醫官,一邊叮囑殷氏家主,「你找幾個人把他抬到水牢里去,我和殷慈有話要對你單獨說。」
「什麼?」書房裡,殷清緋聽完他們所說關於葯人的事,驚駭地捏碎了手中的琉璃盞。他整肅的面容上充滿了怪異之色,被這驚人的消息砸得許久沒反應過來,「這,這……現在怎麼還會有葯人?」
「紀家的家主不會不知道這件事,大伯,我和望安離開之後,你速修一封信到蘭畹,隻字不提葯人的事,就說是紀長淵受傷被你救回來了。」殷景吾沉吟,「擷霜君和雲姑娘這時也在家族裡,我去同他們說一聲,讓這兩家做個見證。」
「你們在外面,也多珍重。」
「如今天下已亂,殷家不久將堅壁清野,韜光養晦,隱入瀚海雪原。直到存亡關頭,出世一戰。」
「我知道你們是回來告別的,若這一去你不歸,而我亦身死,殷家上下將聽從望安道長一人號令,若你二人皆未歸,百年後,就讓它散了吧。」
臨別時分,殷清緋珍重地將象徵家主的玉飾纏繞在殷景吾手上,在他們最後的回眸中,百年風流的殷家朱門緩緩闔上。
然而,就在他們離開南離的三天後,江湖中傳來這樣的消息!
南離殷氏的家主被一劍穿心,釘在刻著「殷」字的府邸門匾上,所有人都知道,是紀長淵下的手。
七妖劍客,瘋子。
幸運抑或不幸的是,殷氏滿門留存下來,只有醫官被殺死——據童僕說,那一日,瘋子闖進來,硬逼著醫官去治根本治不好的病。
「你自小就中了血毒,是個葯人,居然不知?」最後一句話被湮滅在雪亮的劍光里。
再後來,殷景吾聽到消息后,把自己關了一整夜,出來之後就性情大變。烽煙的迷霧中,這樣的死傷太多太多,那年,岱朝的軍隊死了近三十萬。
而他們斬妖除魔的一行,也是在那之中緩緩成長起來的——殷景吾喪失親長,擷霜君被迫到絕地而拔劍,雲袖孤身一人闖天塹,而他眼睜睜目睹故友葬身烈火。
便是這樣的生離死別,這樣的痛徹心扉,將他們鍛造成了無往不利的兵刃,終於所向披靡,無堅不摧。
心無所掛,故萬物不能掛;
萬物不能掛,則萬人不能敵。
現在隔了多年回想,當時的悲憤欲絕,如今也不過是綿長痛楚的霏霏細雨。然而,林青釋清楚地記得,或許永不能忘,一切改變的開始,就是因為那一場殷府後花園裡和紀長淵的會面。
長風拂面,林青釋緘默著握緊了手,緩緩從記憶之海中抬頭:「姑娘,對於他來說,死亡是最好的歸所。」
「而你在凝碧樓身居高位,所能做的,無非是在你把劍指向一個人之前,想一想,是他錯了,還是別的所有人都錯了。」他如是說。
朱倚湄從未想過這樣一番話,此刻竟怔在那裡,思緒翻湧,不能成言。然而,思緒忽然被截斷——
風裡尖利的哨音陡起,朱倚湄神色一凝,仰頭看去,碧空中鴿子飛過,盤旋而下,腳上綁著竹管,在飛舞中,哨音遍及四方。
這是凝碧樓中緊急傳訊的方式,朱倚湄手一揚,匆匆解下鴿腿上的竹管,掃了一眼,臉色大變。
「我們事情有變,告辭。」雖然十分焦急,她語聲仍然力持平穩,簡短地說。
隨即匆匆揚鞭,帶著休息好的黎灼一干人飛馳離去,達達的馬蹄聲穿破了滿地煙雲。
然而,先前拉住幽草談話的少年,短短時間內竟似已和她難捨難分,落在最後,滿面緋紅,頻頻回頭。他因為畏懼樓中的鐵令,只轉身一個小小的弧度。
眼看他就要落後同行者一大截,幽草忽然拔足追上去,從懷裡取出一朵緋色的花塞進他手裡,少年臉上也一片緋紅,與花相映,「拿去吧,不枉相逢一次,這花終年常鮮,想起我的時候就看一看。」
林青釋靜默旁觀,拂落衣襟上落下的二三草木,在子珂的攙扶下起身。
在車廂內靜默良久,林青釋忽然道:「幽草,你不該追上去,把我們谷里的『雙萼紅』送給他。」
多年前,他入主藥王谷的時候,從遠方的璧月觀廢墟邊帶來了躑躅花的種子。截然不同的氣候里,他以為花是種不活了,第二年卻開滿山谷,獵獵揚揚,只是顏色變成了大片淺淡的緋色,花枝也從並蒂變為孤零零一朵。
一朵花,他卻取名「雙萼紅」。雙萼紅摘下后,清香縈懷,多年不謝。
每年花開時分,他獨自躺倒在花叢中遠望,倒在花樹下醉飲自釀的酒,直到灑了滿衣滿身,或是子珂怕他著涼,堅決地過來制止了他。
在谷中的悠長歲月里,他一個人無念無想,竟也算得上歲月靜好。
林青釋將手按在緞帶上,彷彿是為了感知眼瞳的跳動:「你明知日後不可能再相見,就不要給別人留下念想。」
他淡淡道:「你無心的作弄,或許會讓別人懷想了一輩子。」
「如今雖然不像是七年前,紛亂的帷幕卻已經悄然揭開了。亂世里,人身不由己,若要乾乾淨淨地來去,莫如快刀斬斷羈絆情思。」林青釋仍是在微微抿唇笑著,清風朗月中卻有驚人的洞徹與慈悲。
幽草沒想到谷主說出這樣的話,一時間聰慧盡去,訥訥不能言:「我……」
她忽然鼓足勇氣,問:「谷主,你也有過這樣子嗎?」
「我是說,你也曾對人許下過註定無法實現的承諾嗎?」她補充。
林青釋頗為意外她會問這個問題,蹙眉思索許久,就在幽草忐忑不安想要放棄詢問的時候,忽然聽到他低低地說,和平日清淡如水、暖如陽春的聲音完全不同——
「有過,不止一次。」
林青釋已經很久不曾想起有關這位故友的事,有意無意的,將那人埋在心底最深的地方。然而此刻,所有事如柔軟花下的利刺,被幽草的一句話毫不留情地翻出來,而他緘默地伸出手來,試圖握緊指間回憶的流砂。
確實握不住,也永遠握不住。
故事裡的另一個人已經死了,林青釋曾親眼目睹對方家族的府邸葬身在一片火海,卻只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持劍。擷霜君和雲袖一左一右將他死死按住,最後他被擊昏了,醒過來的時候,一切都結束了。
少時拜入道門,師傅曾說,死在火海里的人,靈魂永世都將困頓於紅蓮劫火,不能翻身。
林青釋後來想起這句話,滄海不在,時過境遷。他怔怔地愴然地立在葯醫谷的風雪中,遲到多年的淚水終於滴落下來——如果是這樣的話,當初那個連劍傷都要哭一哭的小少年,死後輾轉幽冥。會有多疼呢?
方庭謝氏曾經的少公子,謝羽。
林青釋第一次見到謝羽的時候,他還是望安小道長。
那年,他奉師父之命,短暫地離開璧月觀,去山下為一戶人家除去邪祟。完成之後,那戶人家不容他拒絕,感激地塞了許多精緻的衣食在他懷裡,於是在回來的路上,他沒有御劍,只是靜靜提著東西行走在山路間。
「小崽子!我看你能跑到哪裡去!」狠厲而粗獷的聲音驚破未晞的晨露,一陣兵刃破空的聲音,突兀的外來客闖入了山間。
有血腥氣!林望安心一緊,將手裡的東西埋在樹下,悄無聲息地提劍走去。
他往前走,聽到污言穢語的咒罵之聲愈發強烈,夾雜著最前面腳步跌跌撞撞奔逃的聲音,眉頭緊蹙——他聽出來了,居然是一群人在追捕一個少年!
所有的人聲忽然停了,取而代之的潺潺山溪流動的聲音。
林望安將手按在前方滴翠的高竹上,不知那裡發生了什麼,正要撥開擋眼睛的幾根竹看個清楚,忽然,奔跑帶起的疾風如利刃滑過臉頰,一道身影踉踉蹌蹌地竄上來,猛地將他連帶撲倒在地。
駭人的血腥味從口鼻灌入,這人重重地壓著自己,林望安隱約感覺到他腹部黏膩的傷口處正不斷往外淌血。他抬頭看去,大驚失色——少年滿臉血污,說不清有多少道傷痕,眼睛卻是熠熠發亮的,灼灼地盯著他,似乎是在說著無聲的期盼。
——你救救我好嗎?他的眼瞳如是說。
林望安聽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暗暗握緊手中的渡生,一邊抬手示意他從自己身上爬起來。少年手撐著地,勉強想要站起,卻雙腿一軟,重重地跌落在旁邊的泥地里,似乎是泥土滲進了傷口中,他按著腹部,低低地呻吟叫喚起來。
少年已經是強弩之末,然而他一坐起,手指就緊緊地扣著長劍,警惕地看著竹子那頭的方向,整個人如繃緊到極致的弓弦,彷彿隨時都會斷裂開。
從八方圍聚過來的總共有十三人,沉重而斷續的腳步聲,顯然他們也受了傷。林望安清嘯一聲,拔劍而起,白衣獵獵,盤旋著從高竹上掠過,輕飄飄落在一人的肩頭,重重一踢他後頸。瞬時間,他如翻卷的雪鶴急速掠過,手起劍落,乾淨利落地挑斷了那一群人的筋脈,將他們圍聚到一起。
「走吧。」林望安拭乾凈劍刃上的血,青蔥手指映著綽綽劍光,挑眉道,「我放你們走,你們快走,以免我後悔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那一群戰敗的人面如死灰,篩糠著匍匐在地,像是沒有聽到他的話一樣,忽然劇烈抬手,往自己天靈蓋上一拍!
在四濺的鮮血中,林望安滿目駭然地看著這慘烈的場景。雖然已被他斷了筋脈,這些懷了必死之心的人,居然還是猛地震碎了心肺。
「他們沒有殺死我,若是回去,會受到必死更可怕的處罰。」少年提劍扶著竹子走出來,眼瞳中充滿激蕩悲哀的情緒,不像是一個少年該有的樣子。
林望安看出來他滿臉飢色倦容,從樹後面翻出吃食塞到他手裡,忽然微微蹙眉:「你這麼臟,不去洗一下嗎?」
少年依言跳到山澗里洗濯,泠泠的泉水觸碰到新傷,他一面洗,一面嘶嘶地叫喚。林望安在岸上慢條斯理地吃著糕點,隨手翻出一件長袍擲給他。
「你洗好了,來吃點東西吧!」林望安伸手取了盒子里最後一塊糕點攥在手上,一邊抬頭看他,「這個梅萼糕不錯。」
少年洗凈之後,眉眼明快,鋒利如刀,披著濕水的綉金,顰笑間掩不住的風流氣,顯然是富貴人家的小公子。林望安看著他玉雕似的臉容上布滿細密的刀傷,心中忽然微微一慟,嘆氣道:「那些來追你的人武學遠遠不如你,你怎麼差點被他們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