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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持子厄珍瓏其一

  漆黑長空下,繁星點點,散落如雪。


  朱倚湄的霞帔擺袂長長曳地,滿身珠翠雲繞,每一顆亮晶晶的,都像是落入凡塵的星子。


  在蒼茫的夜色中,她推開綺窗,捻動指尖,祭紙折成的白蝶接連款款飛出,簇擁著飛旋向橫鋪星河的遠山。她微微抬頭看去,有一顆最璀璨的倏然劃過天際,無端讓她想起眼角劃過的一滴淚水。


  她將整個身子傾在珠簾外,探出去往外看,流星落地,光芒大盛,轟然炸響,映照天穹下的那一處明明如晝。


  朱倚湄轉向桌子對面凝然不語的人,神色平靜地頷首:「樓主,你看,多美。」


  腳下的地板都在隆隆的火光中為之震顫,難以想象,遠遠的那一處爆炸正中,有怎樣的灼熱高溫和烘人氣浪——如此災難下,斷無生還可能。


  又是一波試圖推翻凝碧樓對中州統治的人,卻從來都只有去無回。


  一年前,最後一個還算強大的對立勢力浩氣盟的總壇,被凝碧樓弟子連根拔盡。此後,凝碧樓所到之處,中州大地盡皆臣服,再也沒有世家門派敢攖其鋒芒,只剩一些不成氣候的餘孽流落在外。


  其實他們來反抗的這一日,是上一任樓主金夜寒去世的第七年,那時候,凝碧樓還不叫凝碧樓,叫清輝樓,凝碧是後來何昱改成得名字。


  如今,整個風岸大地,已經沒有人再記起金夜寒,也沒有人再知道清輝樓。


  所有人口口相傳的是那個黛藍衣袍年輕樓主的神話,不到而立之年,開創千古局面。他建立樞問堂,設起散華榜,築起臨海堅不可摧的屏障,即使是岱朝如今當政的文軒帝,也從不敢對凝碧樓的所作所為有何微詞。


  然而,在眾詞爍金的流言背後,那個男主角到底是怎樣的人?


  連同他身旁時常被人提起的凝碧樓女領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朱倚湄,又是怎樣的人?


  星光灑滿了對桌男子的衣衫和眼睫,朱倚湄撫摸著手裡的宗卷,靜默不語,也不看他,只是靜靜斂了眉眼。


  星河燦爛,易使情思紛亂。


  朱倚湄輕觸著額頭,任自己沉入無盡的思緒中去,唇畔勾起淺淡而涼薄的笑。


  「樓主和湄姑娘是互相傾慕的吧!也只有他們才能配得上彼此了!」今日她去聽瀾小閣里搜尋一冊資料,在轉角的地方,聽見女弟子壓低聲音,充滿艷羨地如是說。


  她來去如風,聽到這一句時,腳步微微一滯,心下沉鬱更深。


  她來到凝碧樓整整七年了。


  七年前,何昱在月下負劍而來,向她伸出手的時候,只說了一句:「我必不讓,如他這般的悲劇再重演。」


  因為這一句,滿地血污中,她提刀起身,眼神瞬間雪亮,握住了那隻修長有力的手,坐到他身邊去。那只是個開始,此後,南征北戰,以鐵血手腕誅滅對手,以蘭蕙心智洞察格局,終於平定天下。


  只是,何昱當初說過的那句話,卻再也沒有實現——事實上,那個人的悲劇,最終是由何昱親手鑄就的。


  中州二十年,凝碧樓主親率弟子圍剿七妖劍客紀長淵,並蘭畹紀氏滿門,中州十八地聞之,拍案叫好,天下歸心。


  「今天也是他的祭日。」朱倚湄沒有說他是誰,他們二人卻都很清楚,一時間,房間里靜默住了,甚至隱約可聞思緒汩汩流淌的聲音。


  在奪朱之戰里立功赫赫的那些人,已逝的、猶在的,都得到重獲安寧的中州人民長久的懷念和祭奠——夔川城裡的百姓,至今仍在哭雲袖、悼擷霜君,早起燃香拜向平逢山殷神官的方向。


  唯有紀長淵一個人,同樣從血與火里過來,卻被世人詬病、唾罵,恨不能引刀手刃之。


  人們說,說他濫殺無辜,用青蘿拂殺死平民三千多人,卻謊稱殺的是走屍;說他害死雲袖,又間接讓凝碧樓金夜寒前樓主丟了性命;說他弒父殺弟罔顧人倫;還說……


  他確實做過這樣十惡不赦、令人髮指的事,然而,不會有人天生是魔,所謂的魔,也不過被瘋了的旁人和不堪負重的命運逼成了魔。


  沒有人關心這個,在他們心裡,一個劍妖、一個瘋子,為人行事哪裡有什麼根據。


  如果當初何昱沒有把她支開,如果當時她在的話,她就是拼著與全天下為敵、拼著朝不保夕,哪怕就是立刻死在那裡,她也要握著兵刃站到紀長淵的那一邊。


  她在命運軌跡交錯的最後一剎那,曾經如是答允:「我和你永遠是一邊的。」在加入凝碧樓之後回看,這句誓言顯得多麼蒼白,多麼可笑?生命的洪流將她翻卷著拋向前,她連自己身在何處都不能確定,又憑什麼去堅持一個毫不牢靠的立場?


  不知道最後紀長淵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刻,是不是還抬眼一寸一寸掃過去,在人群中找著她?


  朱倚湄將臉埋進溫軟的掌心,滿腔沸騰激動的情感,卻緩緩傾瀉出來,冷卻成眼角一顆冰涼的淚水,輕輕滑落在竹制的桌面上,洇染開小小的一圈深痕。


  她靜靜看著,卻愣在那裡——她哭了,她居然哭了?


  流落征戰多年,她以為自己的內心早就堅定如鐵,甚至,在蘭畹紀氏覆滅后,她覺得自己早就失去了感知愛恨的能力。


  ——曾經,在誅滅一次小世家的過程中,她將那些俘虜一個個拖出來準備殺死。孩子凄厲地尖叫哭泣,同行的黎灼看不下去,過來請求她放走那個最小的孩子。


  她那時是怎麼回答的?她說,寧可錯殺滿門,也絕不放過一個孩子。


  孩子內心潛藏著愛與恨的力量實在太可怕,難道要放走一個,再像從前的蘭畹紀氏,造出一個紀長淵來嗎?


  然而,長夜裡靜靜坐在這裡,想起這件事,她卻忽然覺得悲從中來,無法抑制。彷彿冷如岩石的心被破開了一條縫,極大的波動洶湧而出。


  「不要亂想。」何昱的手指輕微地一下一下敲打桌面,他的聲音在夜色里平淡無波,卻很有層次,像漸次展開的水墨長卷,「你想到了什麼?」


  他坐在黑暗深處,眼底如同寒星,閃著冷冷的光:「我看見你心中無邊無際、看不到底的紅色。」


  那是深沉的絕望,血色的悲哀。


  朱倚湄沒有立刻回答他,指尖滑過書頁暗淡的脊背,忽然急急地開口:「何昱……」


  她沒有想到自己會脫口而出叫出對方的名字,旋即便是一頓。


  自從紀長淵死後,她就再也沒有叫過「何昱」這兩個字,取而代之的,是尊敬、疏離的一聲「樓主」。她同往常一樣殺伐果斷、工作勤勉,將自己牢牢擺在一個下屬的位置上。


  何昱絕對是驚才絕艷的凝碧樓主,卻不再是她可以成為朋友的人。


  「求之不得,何必自苦。」朱倚湄忽然再度聽到對面的聲音,怔了一刻,才反應過來是說給她聽的。


  凝碧樓里的人都知道,何樓主平日說話絕不超過三句,他並不冷傲難以接近,只是掌管樓中三萬弟子和諸樣事物,長久以來,習慣短促而利落地發布命令。


  今天何昱說過的話,已經超過了三句。


  心中似有充沛的熱流一擁而過,阻在胸臆間,熾騰如沸。冷定偽裝的面具被一時猛烈撕下,朱倚湄難以抑制地豁然抬頭,想要冷冷地譏誚著反駁回去。


  她想說,我所求無物,天大地大,有何為苦?

  等她抬起頭定在那裡的時候,整個人卻忽然愣住了。


  星光如水,從洞開的窗口傾瀉而入,照得他側顏竟無比清晰。


  一線細密的銀澤從他發間的流蘇上直淌而下,涉過他半斂半睜的眼瞳,燦燦的都是純金色,掠過他挺翹的鼻樑,如削的薄唇,深紫色長衣袍,最後定格在他布滿紅點的透明指尖。


  很冷漠的側臉,像是快刀雕成的藍田玉像,不多一刀,也不少一刀。可是他看過來的時候,雙眸猝然睜開,眼眸里的光卻劃破了死沉沉的冷漠。


  朱倚湄怔怔地看他眼神陡然凝結深沉,有一絲薄霧慢慢浮起,然後又歸復長久的死寂。


  直到凝碧樓主掩門離開之後,朱倚湄才緩緩從震驚中回神。她鎖門熄了燈,抱著膝坐在一室黑暗中。


  白日不曾想過的事在墨色里沉澱,她抬起手,無聲地從胸臆里發出一聲喟嘆。


  原來,叱吒風雲的凝碧樓主,畢竟也不是太上忘情的只,是同自己一樣,流落飄零許多年,習慣將情感都埋葬在內心最深處的地方,不輕易去觸及。


  不然的話,他怎能露出這樣微帶凄惶、感同身受的神情?雖然只是稍縱即逝,或許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


  她隱約記起來,當初何昱執意將樓的名字改成凝碧時,從沒有向任何人解釋過原因。他後來設立了散華榜,用來發布任務、懸賞能人志士,散華榜上最重要的一條,就是搜集凝碧珠,尚好的成色獻給凝碧樓主,可得重賞,半生衣食富貴無憂。


  凝碧珠生於崇明泉底,相傳是鮫人血淚結成,再名貴,畢竟只是一顆珠子罷了,在樓主的心裡,必然有誰,曾承載過與凝碧珠相關的一段故事。


  還有,他是十九歲憑空出現,而後拜金夜寒為師,在那之前不為人知的歲月里,他早已獨自一人,或是和誰一起,嘗遍了繁華悲歡。


  如果當世還有誰能傷到凝碧樓主的話,一定是那位與凝碧珠有關的舊人了。


  朱倚湄點亮琉璃盞,借著明亮的澄光,重新批閱累積的案牘。而窗外,繁星緩緩下沉,天幕懸如畫布,已臨近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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