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攬風如盈手其二
蘇晏提劍出門,玄霜石被他擱置在藥盒的最下端,有一段路被染印花布遮住了,只有顛簸的白光朦朧閃現,隱約覺察出,蘇晏並沒有去買葯,而是上了山。
這時鏡邊冷光一閃,蘇晏細長的手展開暗中從唐茗秋那裡取來的地圖,張望尋找上山的路徑。
一炷香后,他到了山頂,將玄霜石高高地掛在三無閣門前視角最好的樹枝上,鏡前三人因而得以看到平生最悚然駭人的場景——
「我的天!」沈竹晞死死地按住嘴,連驚呼聲都沉了下去,他目眥欲裂地盯著鏡面,手指重重捏著倚邊的扶手。
三人相顧駭然,雲袖微微別過臉,不忍看如此慘烈的場景。
長風吱吱呀呀地推開山門,滿地寂然,守門的弟子抱著劍委頓在地,沉沉睡去,後院練功、前堂用膳的弟子也凝駐在那裡一動不動。蘇晏按劍站定在門前,旋手毫不猶豫地兩劍割下了兩個守門弟子的頭顱,氤氳的血色無聲地染紅山間白雪。
他短衣上沾染了些微的血痕,拭乾了,推門進去,一劍一劍狠厲地貫穿所有弟子的心口,而後手腕一抖,剜出他們的心臟來,扔到腳邊,堆在一起。有些心還在溫熱地蠕動,被壓得凹下去一塊,看起來甚是可怖。
無聲的屠殺沒有遭到任何抵抗,這些平日勤修武藝法術的三無閣外門弟子,在昏然沉睡中丟了性命。蘇晏一路剿殺,乾脆利落地揚劍,單薄的唇緊抿在一起,卻依約看出那是一個笑著的唇形。
溫潤如玉,八方修羅。
他層層深入到建築裡面去,終於在最正中的一間前停住了。上書「來夜」,裡面傳來絮絮的艱澀咳嗽聲,是整處山脈的龍頭之處,三無閣主謝拾山所居。
蘇晏靜靜站在那裡,劍尖垂落,腳下是向四方流淌延伸的血痕。他淺色衣衫上血痕點點散落如紅梅,襯著溫潤神色,竟殺意凜然如煞神臨世。
他並指為劍,對著室門,一劈而下!
「並不是我和你有什麼仇怨,只不過我非殺你不可。」
蘇晏微微低頭,注視著被無形力量束縛在滴翠座椅上的三無閣主謝拾山,淡淡道:「我將你留在最後一個,算是對你的尊重了。」
「公子請稍退。」蒼顏白髮的老者顫巍巍地抬手,橫亘起胸前一竿玉簫,嗚嗚吹奏,「老朽臨死前再吹一曲,算是為自己超度了。」
「詞曲名為《來夜》。」謝拾山雖長劍在頸,意態卻從容嫻雅,並無半分緊張,唯有簫音綿折悠長如銀魚跳波,清越中哀傷隱隱。
他平靜地吹奏,彷彿滿門弟子的慘死對他毫無影響,只有眼瞳稍稍一停,落在蘇晏垂落的長劍上時,才隱隱流露出無法掩飾的悲愴。
「還望公子日後少造殺孽,以免遭到天譴。」他拂須道,神情寬澈如海,當真稱得上「大慈大悲」。
蘇晏似乎不為所動,毫不留情地譏諷道:「天譴?天譴是什麼?」
他一指房間洞開的天窗上的一線天穹,聲音仍是微微笑著:「謝閣主,世上難道還有天嗎?」
蘇晏低身行了半禮,起身時,長劍猝然脫手而出,對著謝拾山胸口場穿而入。
劇烈的劍氣將他整個人壓在椅子上,骨骼咔咔連聲碎裂成一塊一塊。長劍刺胸,頂著椅背踉蹌向後退,直到轟的一聲,將他不偏不倚地釘在牆上,周身蜿蜒而出的血噴薄在屏風上,將一層單的書畫布染得血紅。
蘇晏拔劍,迎著三無閣主寂然闔上的雙目,容色沉寂:「你死前似乎是望著屏風後面的方向,怎麼,那裡還有人?」
他一劍刺穿屏風,看見後面瑟縮的小小人影呆怔了一下,委頓在地不動了:「原來是個小弟子。」
他將謝拾山的屍身扶正了立在牆上,從懷裡掏出瓶子,手指掐訣,將兩人散佚的靈魂裝入,又珍而重之地掩好,轉身離去。
「咦!是那個死去的客棧老闆!」隨著魂魄抽離,小弟子的身體委頓在地,雲袖認出最後倒在地上的臉孔,驚奇連連,「原來他那時候未死,又下了山門到琴河外去。」
陸棲淮搖頭:「想來蘇晏看他年紀小、道行低微,沒有再回頭補上一劍——事實上,他已經斷氣了,由於死前冤讎難消,就做了一縷幽魂,日日守在那間孤零零的客棧里。」
「他編了一個在琴河涉險的故事,來警告我們不要進去,不料我們卻被奇怪的蟲子逼進來了。」他分析道。
沈竹晞覺得不對:「蘇晏殺的是三無閣的人,小弟子為什麼偏偏要阻攔我們進琴河?」
「話說回來,人是他殺的,他為什麼要錄刻在玄霜石里,不怕被旁人知道嗎?」雲袖眼神奇異,似是不解。
「嘔」,沈竹晞面色蒼白,不理會她的問話,指著鏡子,「我要吐了!他這是什麼東西!」
鏡子里,蘇晏從樹枝上解下了玄霜石,剜了一塊地上的心臟,和著從謝拾山胸口挖出來的心頭血,絞在一起搓成藥丸。他一共搓了十二顆渾圓的,悉數小心地放在藥盒里。
蘇晏回去的一路上,他們都沒能再透過玄霜石看到什麼。一推門,等候已久的段其束迎上來,看著劍刃染血的蘇晏慌亂道:「晏兄弟,你去這麼久,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藥物難買,偏又被人事先買走,我去追著著打鬥一場,才帶回了葯,這就耽擱了。」蘇晏將藥丸投進熱茶水,遞給段其束,「你快喂唐姑娘喝下。」
段其束不疑有他,連連稱謝:「晏兄弟,真是多虧了你。」他看著唐茗秋服下藥丸,沉睡中的容色立即大轉柔和,不禁嘖嘖稱奇。
「晏兄弟,我明日一早就要動身上山,預先幫師父準備壽辰典禮,倘若到時候師妹還不能走動的話,勞煩你照料一下,然後一同帶她上山。」段其束神色誠懇,不斷勸說,看蘇晏終於不推辭了,才鬆了口氣,「我信得過你,你不用再說了。」
鏡子里的畫面到這裡陡然一滯,畫面再揭開時,已是幾日後的景象。
唐茗秋滿身鮮血地站在那裡,握著劍,頹喪地跌坐在地。
她在夢裡見到了什麼?她居然獨自一人上山,殺滅了滿門毫無抵抗之力的師兄弟!那個夢血腥而可怕,她一下一下死死地掙扎著,被無形的強大力量禁錮在軀殼裡前進,她磨得遍體鱗傷,終於緩緩地從噩夢裡解脫過來。
她睜眼的時候,眼睛里一片模糊,什麼都看不清,居然是暫時地失明了。她感覺到自己手裡握著長劍,正直直地架在蘇晏的頸上,周圍是大片的血腥氣,而自己披頭散髮,雖然看不見,她能想象出自己神情猙獰,如同厲鬼,而劍下的蘇晏一臉驚惶地後退。
「對不起,對不起。」她恍惚失措,喃喃地不斷念著,手指猛地鬆開了劍。
她需要想想,好好想想,她到底怎麼了?她為什麼會突然昏過去,而後夢見那樣駭人聽聞的人倫慘事?她竟在夢中殺了師門一百多人。
這最好只是夢。唐茗秋恐慌地看著自己衣服上遍布的鮮血,全身顫抖著跪下,用額頭劇烈地磕著地板。
「唐姑娘?唐姑娘!」蘇晏包紮好頸上的傷口,將她扶到一邊,覺察到女子眼神離散,心口亂跳,幾乎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唐茗秋死死地抱緊腦袋,重重地磕在地上,鮮血橫流:「我是惡賊,我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唐姑娘!」蘇晏唇角的笑意彌散了,他提高音量,斷喝一聲。
唐茗秋被這一聲所震,茫茫然抬起頭看著他。
蘇晏將她拉起來,覺察到女子毫不反抗,微微蹙眉:「唐姑娘,我不過去周圍走一圈,去買些吃食,回來時你就滿身鮮血地躺在床上,看到我便撲過來,還要殺我?」
「發生什麼事了嗎?」他關切地問。
蘇晏溫和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唐茗秋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條大木板,哇的一聲哭出來,抽噎著說:「蘇……大哥,我夢見自己殺了師門所有人,我好害怕!」
「我以為只是夢,可我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身上全是血,就連劍上染血的痕迹,都和夢裡一模一樣。」她斷斷續續地說著,忽然不哭了,驚恐地睜大眼,一噎,幾乎窒息了。
「他們,難道真的死了?」她幾乎發不出聲音來,蘇晏從她蠕動的嘴唇上勉強明白了她的意思。
蘇晏沉默半晌,頗有幾分小心地安慰道:「唐姑娘,你現在亂想也是無用,不如先過來用膳,你師兄上了山,如果有什麼消息,他會回來的。」
他遞了包蜜餞給唐茗秋:「我看你幾日前特別喜歡吃這蜜餞,你現在剛醒來,體虛,補點甜食吧。」
唐茗秋撕了包裝扔幾個到嘴裡,機械地咀嚼著:「蘇大哥,真的是我,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蘇晏敲敲桌子,語氣陡然嚴厲起來:「好好吃東西!莫要胡思亂想。你只是生病做夢,夢裡怎麼能殺人呢?」
唐茗秋這時心魂激蕩,早已顧不得要保守自己家族的秘密,脫口而出:「蘇大哥,你不知道,我是我們家族裡的奪情者!」
蘇晏奇道:「奪情者只是驅使亡魂做事,和你的夢有什麼關係?」
唐茗秋一咬牙,和盤托出:「其實奪情者的能力分為兩種,一為奪情,一為植境,我恰巧是后一種。我能力不受控制的時候,在夢裡夢到的,便會同時原原本本地發生。」
她說著忽然恐慌起來,失去理智地厲聲尖叫:「就是我!是我殺了他們,我是罪人!」
蘇晏急忙上前去掩住她的嘴,看起來神色驚異,不似作偽:「唐姑娘,奪情者的能力是有限度的,你如果真做了這樣的事,你現在怕是早就遭到反噬了。」
唐茗秋如遭驚雷,慢慢冷靜下來,喃喃自語:「是的,確實是這樣的。」她動動手腕,「我還好好的。」
「唐姑娘,現在事不宜遲,在你師兄查明真相歸來前,你應當先去琴河唐家避一避,順帶問清楚你奪情的能力。」蘇晏沉聲道。
唐茗秋臉色頹喪,低伏在桌子上,木然道:「若真是我做的,叫師兄一劍捅死我償命,算是一了百了。」
蘇晏一拍桌子,面有怒氣:「唐姑娘,你怎麼老說這種話?我相信不是你做的。」
他深吸一口氣:「你一人生死事小,你師門滿門性命事大,如若他們都平平安安自然再好沒有,倘真的死了,你必須要查清楚這件事。」
他聲音仍是溫和的,卻仍舊微微動氣:「你死去當然容易,不徹查,你有什麼面目去見泉下同門?」
唐茗秋幡然醒悟,失明的雙眼裡血淚滾滾,和著冷汗涔涔而下。她痛哭流涕,滿懷感激地接連說道:「蘇大哥,我昏迷中差點殺了你,真難為你還這樣相信我,我……」
她卻完全沒有想到,或者是出於本能的信任沒有去懷疑,以蘇晏的武功,她在半清不醒的昏迷狀態中,長劍如何能傷到蘇晏?
「你說得對,我這就回琴河。」她的眼眸里忽然緩緩迸發出光彩,不再像先前的死氣。
「那你呢,你和我一塊去好不好,我一個瞎子,又出了這樣的事,真是害怕……」唐茗秋不斷懇求。
蘇晏似乎微微猶豫了一下,才道:「你如果信得過我,我自然會和你一同去。」
唐茗秋忙不迭點頭:「師兄走後,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了。蘇大哥,你一定得幫我。」
他們匆匆用了些飯食就提著包裹出門了,臨走時,蘇晏取了根拐杖給唐茗秋攙扶著行走,將玄霜石放在進門最顯眼的地方,用一張信紙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