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新雨卷 第十二章 解謎人
陶堯走了,龍姨回去她自己房子做飯。
屋子內外,隻剩下劍叔單調的打鐵聲,一聲一聲地,好像敲在明柯的心上。
明柯推開隔壁半掩著的房門,走了進去,無聲無息地抱膝坐在門旁的黑暗處,看著坐在火爐邊打鐵的叔。
火爐的火光很亮,卻映得陰影處的黑暗更加濃厚,叔坐在輪椅上,他仿佛沒有察覺葉明柯的到來,隻是繼續用他僅存的一隻手揮舞著沉重的鐵錘,一次次地敲打麵前的鐵塊。
每一次敲擊響起的聲音都是一樣的強度,一樣的音質,一樣的間隔。
好像這十年時光裏,一絲一毫也沒變的叔。
葉明柯抱緊了雙膝,把頭深深埋進去。
“叔,你敲得我心煩。”他悶悶地說。
“是你自己心煩,不是我敲的。”劍叔繼續敲打著,凝視麵前鐵塊的視線沒有一點偏移。
“是,是我自己心煩,但學堂其實不是夫子不讓我上,而是你不讓我上的吧?”
葉明柯抬起頭,對著叔問。
他沒有怪他的意思,因為他是他最信任的人,如果連他也不能信任了,自己還有誰可以依靠呢?
他隻是想要個答案,他厭倦了渾渾噩噩、糊糊塗塗的日子。
不知曉自己來處,看不清所處何處,不知何時終止的日子。
“是。”劍叔回答,他的回答就像是他的敲擊聲一樣單調。
“為什麽?”葉明柯問。
“你差點死了。”
“嚓”
劍叔的話語依舊平靜,但他的錘子卻第一次沒有錘正,擦著鐵塊綻出火星,發出刺耳的響聲。
“嗬,我差點死了。”
葉明柯在這刺耳的響聲裏發出刺耳的冷笑。
“照你們說的,這不是一場意外嗎?”
“林中起霧,我又逞強好勝地背著喬喬,因此失足跌落山澗,被河水衝入封禁的神山,直到十五那天晚上才被夫子帶人找回。”
“至於我說的什麽老虎、喬喬說的什麽幹屍、什麽怪鳥,那都是我們這兩個孩子被水泡得發了燒、昏了頭,自己嚇自己的。”
“難道不是這樣嗎?既然你們說都是意外,那我再去上學堂又有什麽關係?”
“這是他們說的,不是我說的。”
劍叔頓了一下,又再次揮起錘,單調的打鐵聲再次響起。
“叔,真的有人想殺我。”
葉明柯激動地認真地看著叔說。
“那天我真的遇到一隻白虎,而且那隻白虎太詭異了。它一進入到河裏就像憑空融化了一樣,我懷疑它根本不是山林裏的白虎。”
“而且,那天其他人遇到的都是簡單的迷陣,但我和喬喬卻遇到了恐怖的幻境,這真的不對勁。”
“叔。”
“我知道。”劍叔的回應依舊如他的打鐵聲一樣單調。
葉明柯看到自己激動的一番話語卻隻換來叔波瀾不驚的三個字,突然不知道自己在說的有什麽意義。
他沉默了下去。
屋子裏又隻剩那單調不變的打鐵聲。
一聲,一聲。
“叔,你什麽都知道
,但你為什麽什麽都不告訴我?”
葉明柯落寞地再次深深把頭埋進臂彎裏,聲音悶悶地,像是從壓抑很久的心靈深處傳來。
“我可以選擇告訴你,但我不想騙你。你要的話我可以給你一個讓你安心滿意的謊言。”
“鎮上大部分人就是這樣過的,隻不過他們更簡單,他們會自己給自己找個謊言。”
出乎明柯意料的,這次劍叔停下了打鐵。他回首看著葉明柯,漆黑寧靜的瞳孔中帶著葉明柯看不懂的亮光。
“那為什麽不可以告訴我真相?”葉明柯從臂彎裏抬起頭,看著劍叔認真地問。
“時機還沒到。而時機並不取決於我,而是取決於你”
“現在的你並沒有承擔真相的能力與心誌。”劍叔道。
“那我要怎麽樣才能獲得知曉真相的資格?”
葉明柯的眼睛很亮。這麽多年了,雖然從不騙他,卻一直隻是沉默的叔還是第一次露出願意告訴他那些折磨他多年的秘密的傾向。
“證明。證明你自己。”劍叔緩緩道,“我會給你幾個目標,與到達目標的訓練方法。隻要你達到了,我就會選擇告訴你一個你想要知道的答案。”
“但是你要明白。訓練的艱苦程度可能遠超過你的想象。”
“而被人封藏的秘密,往往也帶著令人難以承受的痛苦。”
他抬眼看向葉明柯,卻發現葉明柯呆呆坐著,他映著火光的眼睛很亮,卻一直沒有反應。
他以為葉明柯在猶豫,是啊,一般人哪裏會為了尋找那些注定令人痛苦的秘密而去付出那麽多?
不過這樣也好,真相揭開後,猝不及防的他即便痛苦也隻是一時,就算他因此變得偏激,但在這樣的世道裏,或許他可以過得更簡單。
雖然,還是有些失望。
“開飯了。”院子裏傳來龍姨的招呼聲,打破了這片寂靜。
“訓練一旦開始,不達目標便不能停止。你今天內好好考慮吧。”劍叔說完,便慢慢搖著輪椅出門。
“嗯。”明柯低頭著起身,走到叔輪椅的後麵,推著叔向院子裏去。
這頓午飯,葉明柯第一個就吃完了,向龍叔龍姨說了一聲“我出去一趟”後便跑出院子。
他跑在小鎮的青石板街上,腳步輕快,像一陣風。
他的內心裏填滿了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的激動、忐忑、隱隱的恐懼、勃發的莫名的渴求。
讓他想要竭力奔跑追趕的渴求。
但唯獨沒有劍叔所想的猶豫。非常奇怪的,連他自己也不太明白的,當聽到劍叔的話後他就明白自己一定會選擇踏上那條追尋謎局的道路。
雖然那條道路讓他忐忑、恐懼、不安,但他依舊興奮、激動、渴求。
如同,那注定要撲入火光的蛾。
他跑著跑著,停住了腳步,他的心中仿佛藏著千言萬語想要訴說。
這時他想起了那個在火光中微歪著頭認真地看著他,靜靜聆聽著他的話語的那個女孩。
喬喬。
他轉身換了一個方向奔跑起來。
這是他回到小鎮的第三天。
那場回憶起來至今仍然心有餘悸的所謂“
意外”,表麵上如夢一般並沒有給他帶來什麽傷害與改變。
就如此刻安靜的小鎮,好像依舊像往常一樣平靜和諧,但實際上有兩戶人家就那麽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小鎮上。
而表麵上毫發無傷的他,實際上由於他冒險激發從小就有的怪病療傷,他的病已經變得更加嚴重凶險。
當他奔跑的時候,他明顯感覺自己比以往的速度更快,腳步更有力。
這是那場怪病帶給他的。
但除此之外,還有醒來後的兩天裏渾身時刻如烈火般的燥熱,腹中如黑洞般的進食欲望。
剛才龍姨的那頓午飯,他基本什麽都不敢進食。
這三天裏,他在靜等著身體發病後躁動的逐漸平息,適應著新的更少的
食量更可怕的饑餓。而她在做什麽呢?
為什麽沒有來看他?甚至連捎句話也沒有。
他跑到了村裏的染坊前,卻在那朱漆的大門前躊躇徘徊著不敢敲門。
染坊是小鎮上除了村長家和學廬之外最大的房子,有著鎮上最高的圍牆、最厚重的大門和最低的存在感。
那朱漆的大門除了偶爾有人出入,白天黑夜都緊閉著,隔絕了其他人家窺探的視線。
鎮上大部分人都隻知道這個大房子裏住著三口人,一個婦人、一個中年男子和一個小女孩。
住在附近的人家偶爾會聽到厚重的門裏傳來隱約的吵鬧聲,但那家人仿佛把一切的東西,無論好的還是壞的都關在那扇厚重的大門裏。
葉明柯在門前徘徊著,始終沒能鼓起勇氣敲門,那扇厚重的大門仿佛某種界限,謝絕了外界的一切來往,把門內門外分成兩個涇渭分明的世界。
仿佛敲響那扇門,就會驚擾到一個世界,一個對外界抱著敵意與戒備的世界。
就在明柯躊躇著要不要轉而去找陶堯時,那厚重的大門嘎吱一聲,開出一條縫隙。
一個身穿布衣,麵色蠟黃的中年婦女手裏拿著包裹側身走出門來,手裏隻是隨意包著的包裹裏露出紅紅綠綠淩亂的色彩,可能是染好的布料。
她出門後抬頭才猛然看見正站在自家門前的葉明柯,死魚珠子一樣渾濁呆滯的眼睛裏輕輕動了一下,蠟黃的臉上浮現著明顯的冷漠與疏遠。
“你是誰家孩子?在這裏幹什麽?”
葉明柯被突然出門的中年婦女嚇了一跳,又感受到中年女子疏遠冰冷的態度,緊張得有點支支吾吾地道。
“伯……母你好,我找一下喬喬。”
那中年婦女冷著眼上下打量著拘謹無措站著的葉明柯兩眼,麵無表情地道:“你是葉明柯?”
“是……是的,伯母你知道我?”葉明柯緊張詫異地問,他沒想到基本不和鎮上人有來往的染坊家會知道自己的名字。
“嗬,她也就隻認識那麽一個你。”
“進來吧。”
那中年女子臉上是冷漠中帶著隱隱厭惡的神色,卻伸手把門再推開了點,示意葉明柯進去。
“那喪門星死丫頭哭鬧了好幾天要去看你,把人吵得要死。趕緊看完趕緊走。”
那中年女子蠟黃的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刻薄與不耐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