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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遙天初縹緲低樹漸蔥蘢5

  從咖啡館出來,賀冰瑞也沒再和他們過多耽誤時間,道別後徑直回去香道館。


  陳煜棠臉上仍然留著尷尬,為了緩和氣氛,強笑說:「彷彿每次在外頭見著你,你都在咖啡館看報紙似的。不過你的品位彷彿上升了不少,這次的咖啡館比上一次的好太多了。」


  唐明軒一本正經說:「可不是,我這人就是為了咖啡和報紙生的,沒有了這兩樣,漫漫人生還有什麼意思?」


  「單聽這話,該叫人誤以為你是好幾十歲的老大爺了。」


  「那倒是無所謂,誰沒有老去的時候呢?」他和她漫無目的地沿著長街走下去,忽而問,「你讓賀冰瑞給你看木料是為什麼,不是已經決定要用那尊飛天像和那人對決了嗎?是不是我們說的那個法子不好?」


  「倒也不是,」陳煜棠笑了笑,「那不過是我打發傅嘉年的借口罷了。技藝便是如此,如果一直放著不用,漸漸就生疏了。我想讓賀冰瑞幫我多相看幾塊木料,這樣我也能多加練習。」


  唐明軒瞭然:「我就說你這人,決不會無端浪費時間。」


  她自顧自感嘆了聲:「可惜她拒絕了我。恐怕還是不太相信我,畢竟我只是和她見過幾面而已,歸根結底還不熟悉。」


  他安慰式地拍了拍她的肩:「別發愁,會看木料的並不只是賀冰瑞一個人。我做木工學徒的時候,倒是認識一位相看木料很好的老師傅,你不妨找她看看?」


  陳煜棠眼睛一亮,一掃方才的愁緒:「如果你能請的動那位老師傅,再好不過了。」


  唐明軒側過頭看她,忽然輕輕拉了她一把,電車在兩人身旁呼嘯而過。她黑亮如瀑的髮絲被風帶起,吹拂在臉頰上,他溫和笑了起來,為她拂去凌亂的髮絲,一點點理順在耳後:「你瞧瞧,一聽說有老師傅相助,連電車的笛聲都聽不見了。」


  陳煜棠扁了扁嘴:「你要是肯答應幫我去請人,我也不會這樣分神。」


  他眼裡的光芒一沉,專註而溫情地看著她:「那有何難?那老人家原本就是個很好說話的人,只是偶爾有些糊塗了。今天幾號?」


  「一號。」


  唐明軒聽了她的回答,明顯怔了怔,略一遲緩,說:「那正好,我帶你去就是。」


  她又有些擔心起來:「現在就去嗎,用不用知會一聲?去看望老人家,總要提些東西才好,我又不認得人家,冒昧去打擾,兩手空空實在難看。」


  他想了想,目光落在一旁正提著籃子販售的女孩,說:「那就買些櫻桃吧,我記得她是愛吃櫻桃的。」


  陳煜棠怔了一下,同意了,便招呼那買櫻桃的女孩過來,看了看她籃子里。那女孩樣貌樸實,只將籃子捧著,也不曉得開口兜售。這個季節,市面上的櫻桃多是新採下來的頭茬,一個個半黃半紅,水靈鮮透,看著叫人喜歡。陳煜棠便要了幾斤,盛放在編製的小巧盒子里。她正要給錢,唐明軒卻將一張紙幣遞給女孩:「剩下的也都要了。」


  她臉上紅了紅:「我真是小氣,就買這麼一點。」


  「你誤會了,」唐明軒提過兩個竹盒,「那盒多一點的是留給你的。」


  她怔了怔,臉上紅得更厲害,笑說:「哪有去別人家做客帶禮物,還順便給自己也買一份的。」


  「沒關係的。」他笑望著她,眼裡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光彩,溫和得讓人挪不開眼——相伴著一道在街上信步閑逛、挑挑揀揀地買小販手裡的水果,這樣平凡而世俗的事情,卻大抵都是和家人一道完成。


  她沒有家人,因之曾一次又一次地默默羨艷過。卻想不到,這麼多年來,他竟然是第一個陪她一起完成的。


  「這樣看我做什麼。」他撿了顆櫻桃,去了梗,用帕子擦過遞到她嘴邊。


  她張嘴含住,才覺得不妥,便也只有吃了下去。嬌艷的櫻桃皮下,是飽漲的果汁,她輕輕咬破,汁液湧出,激得她皺了皺眉:「好酸。」


  他往自己嘴裡也放了一顆,笑了起來:「真的酸。」說著展開手帕放在手上,送到她嘴邊。


  她受寵若驚,惴惴望著他。


  他含著櫻桃核,說話時不經意地卷著舌尖,語調更顯溫柔:「這有什麼,我以前經常這樣照顧我妹妹。」


  她只好將櫻桃核吐在他的手帕上,他也將核吐了,兩粒櫻桃核躺在雪白的手帕上,挨在一起,明明是很不體面的事情,卻有著莫名的親熱。


  她問道:「之前怎麼從不見提起你妹妹?」


  他正在垂目將櫻桃核包起來,動作遲緩了一下,慢慢說:「我小時候家裡窮,妹妹生病沒有錢去看,就夭折了。」


  她光聽他的語氣,也曉得那該是刻骨銘心的悔恨與惋惜,低聲說:「對不起。」


  「沒關係,」他的語調很溫柔,目光卻銳利得生出芒刺,「如果不是我妹妹,恐怕我也堅持不了這麼多年。窮人的日子……很難捱啊。」


  陳煜棠默默走在他身邊,雖不說話,卻也不覺得有任何不自在。他彷彿就是這樣的人,在他身旁,不論做些什麼,都會覺得溫和自在。


  兩人走了大約二十分鐘,來到了一處小巷口。


  這樣的巷子在滎州可謂遍地皆是,形制還是清朝的形制,住得也都是一些老戶人家。新社會的時髦風氣大約一直不曾吹透進去,這些巷子還保留著古舊的做派和習慣,街頭巷尾,鄰里鄰居,一代代地這麼沿襲下來。


  兩人並肩行走,大概便佔了這條巷子的一半。「小心點,石板有些老舊了,生了不少裂隙。」她穿著高跟鞋,唐明軒便抬手,自然而然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她今回沒有抗拒,唐明軒和她在生意場上見過的那些男人都不太一樣,他的關心都發自內心,並沒有太多的矯揉做作。這一點……和傅嘉年很像。


  想起傅嘉年,她有些出神,不曉得他回去后,會不會大發一通脾氣,又會不會記恨上她。她輕笑一聲,縱使她親眼所見,也仍然不太願意相信,那晚那個輕狂孟浪的人,就是她曾鍾情的他。可她這樣報復了他,就是不給自己留下一點回寰的餘地。她是第一次舍了自己的命不要,也要推他一把,可到頭來的結果卻是為他深深傷害。她是商人,最怕飛蛾撲火,最怕重蹈覆轍,不論他對她的情意是真是假,其間苦楚,她都下定決心,不肯再嘗一次。


  「前面那戶人家就是了。」唐明軒的手仍然繞過她的背,親昵地搭在她肩頭,她轉頭望著他,揚了揚嘴角,嗯了一聲。


  他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變化,也轉過頭看她,眼裡神色一緩,也露出一點笑意。


  他的呼吸和他的人一樣,也是溫柔繾綣的,撩過她臉龐,她卻沒能忍住,掩口笑了起來。


  他有些莫名,鬆開了扶著她的手。


  「我在想,我們這樣倒是容易叫人誤會。」


  他哦了一聲,忽而說:「若是誤會了也不錯。那位老師傅年年都要跟我念叨這些,你到時候可莫要揭穿了。」


  「你且放心吧。說不好老人家壓根就不喜歡我,還是得絮絮叨叨地罵你一通。」


  「那怎麼會,煜棠你這樣能幹的女子,怕是去哪裡都能得來一片喜歡和追捧吧?」


  她聽了這話,心間又是鈍鈍一痛,臉上還是原先的笑容:「你可真會說話,如果放在前些日子,我聽了這樣的話,指不定以為你又要和我簽什麼合同,綁走我的股權呢。」


  他哈哈大笑起來:「我算是得罪錯了人,你真是好記仇。」


  言笑間,兩人已經到了門前。大門是木製的,仔細分辨,才能看出是用一塊塊木板拼合而成的。接縫處做得十分精細,如果不是時間久了,門板有些掉漆,即便有極好的目力,也難以看出那道細縫。


  唐明軒屈指敲門,不多時有人隔著門問了句:「誰啊?」


  「是我,小軒。」


  過了大概三分鐘,門才被人慢慢拉開,一個樣貌枯瘦的老太太往外看了一眼,唐明軒將櫻桃放在她面前,她像個小孩子一樣,從盒子里抓了就往嘴裡塞。


  唐明軒攔下,耐心說:「我先去洗乾淨好不好?」


  老太太點頭,把手裡的櫻桃都扔在地上,指著陳煜棠,咿咿呀呀地問:「她是誰啊?」


  「這位是陳煜棠陳小姐,專門過來拜訪您的。煜棠,這是我跟你提起的姜師傅。」


  老太太反覆盯著陳煜棠看,嘴裡喃喃念叨著:「陳……陳……」


  她這幅樣子,恐怕正是在糊塗的時候,陳煜棠心裡有些遺憾,笑了笑,再度提醒:「陳煜棠。」


  唐明軒收拾了地上,在一邊的柜子上拿起篩洗的盆,提了櫻桃穿過屋子,從後門出去了。陳煜棠在靠門的地方站著,屋裡光線昏暗,影影綽綽,還有旁的人,警惕地看著她。老太太也依然盯著她看,她覺得萬分不自在,便也沒有站多久,去後院找唐明軒。


  他將一雙袖子捲起,正在打井水,她過去時,他正好提上來慢慢一桶。甘冽的水氣讓人一掃方才的晦暗。他舀起一瓢水,讓她過來洗手,她配合得不好,水從她指縫裡落下來,濺在她的腳背上,冰冰涼涼的,她連忙笑著跳開。


  他嘴角含笑,把櫻桃浸在冰涼的井水裡,她幫著胡亂攪和了會兒,他忽然在她耳邊,沒來由地說:「煜棠,你這樣的女孩子,如果被背叛了,恐怕是不會再原諒的吧?」


  她一怔,垂目看著盆里的櫻桃:「傅嘉年也不算是背叛我。不過我仍然不打算原諒他。」


  他輕輕嘆息一聲,似落寞似感嘆:「我就曉得。」


  她心裡湧出一絲異樣,從冰涼的盆里拿出手:「怎麼忽然這麼問。」


  他笑起來,站起身:「煜棠,我大概是真的很喜歡你的。」


  陳煜棠愕然看著他,他以往不是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可卻沒有這次這般古怪——明明該是溫柔的情話,卻只是用平平淡淡的語調陳述出來,並沒有讓她回應的打算似的。他的調子素來是溫和的,這次卻用了不一樣的方式說出。


  她抬眸看著他,沒有從他的眼神里摸索出什麼,只好作罷。


  「你幫我把它們瀝干,我看姜師傅的病有些嚴重,我帶她去看看大夫,開點葯,」他見著她臉上有些不安的神色,微笑補充,「是相熟的大夫,我們很快就會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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