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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朱愁粉瘦兮不生綺羅4

  這幾日里,傅嘉年雖說每天都來看望陳煜棠,卻待不了多長時間,就被人叫走。陳煜棠覺得無聊,記掛第五藝的事情,便將那飛天像拿來繼續刻了打發時間。


  上回傅嘉年替她將墨痕清理了,或許是他打理得不甚仔細,她見上面還留了一點,便又用刻刀往裡挖了一點,明明沒有用太大的力氣,卻吧嗒一聲,掉出一大塊來。


  陳煜棠愕然,眼見著那塊黑斑竟然更大了,才明白自己是看走了眼,挑了塊殘次的料子來做飛天像,白白浪費了許多的功夫,不禁有些氣堵,將木胚扔在工作台上,站起身,推開陽台的玻璃窗,往外看去。


  正是刮大風的天氣,遠處陣陣松濤,一浪一浪滾滾而來,捲起淡薄而熱烈的草腥味。她見著樹林那邊有一列車隊開過來,宅邸內的哨兵似乎得了什麼訊息,早早便將大門打開。車裡面定然有位身份極高的人。


  陳煜棠略一思索,正要繼續盯著,門被人叩響,她只好轉過身應了門。


  未出所料,來人是傅嘉年,他今回難得沒有穿軍裝,著了一身乾淨的西裝,襯衫解開兩扣,領口微微敞著,外面想必已經有些熱了。他膚色較白,倒是很適合這樣的打扮。


  陳煜棠看著他,微笑說:「今天怎麼這麼早過來,事情少么?」


  「還是你這裡涼快,」他將掛在臂彎的薄外套隨手扔在沙發扶手上,不經意間往窗外瞥了眼,「出去辦事,辦完了就沒再回去,所以早一些回來。」


  陳煜棠順著他的目光,往外看去,那幾輛車早已在樓前停放妥當,車裡的人怕是已經進來了,只留下司機在裡面。她玩笑說:「看這陣仗,難不成你的上級還跟著追到了你家裡?」


  他臉上神色一僵,卻聽她閑閑說:「我今天原本是想出去走廊上逛逛的,卻在門口被哨兵攔了回來。我又不是什麼要犯,也不是什麼首腦,實在用不著人看護。你這麼以權謀私,私下調用軍隊里的人在外邊站崗,會不會被你的上級發現?這罪名可大可小,你不妨注意些。」


  「這你可說差了,」他坐到她身邊去,「你是為了救我才受傷,我的功勞該分你一大半。因為上回的事情,各處都加強了戒備,不過調兩個人,如何都能說得通的。」


  她笑意淺淺:「那就好。」說話時抬頭看著他,一雙秀眸婉如清揚,目光流轉間,恍如明珠千斛,皎皎生輝。


  他不是沒有聽出她的弦外之音,但自從初見,他就愛極了這雙眸子,現下只是目不轉睛地含笑望著:「你如今像是很關心我。」


  她略帶嗔怪:「關心你反倒不喜歡了?」


  「喜歡,喜歡得緊。」他抬手,剛剛落在她臉頰上,外面忽然響起敲門聲,他的指尖悻悻掃過她的臉頰,目光一沉,不曉得想到了什麼,登時將身子坐得端直,才問:「是誰?」


  卻沒有人回答,門就被推了開來。


  「爸。」傅嘉年見到來人,還是吃了一驚,站正了身,下意識喊了句,才想到陳煜棠也在場,登時僵住。


  來人穿著一身軍裝,身姿筆挺,雖頭髮花白,卻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


  陳煜棠只下意識跟著站起身,看清對方的面孔,不禁有些吃驚——這張面貌她時常在報紙上看見,便是這滎州治下十六省權勢煊赫的首腦,滎州督軍傅渭川。


  傅嘉年將傅渭川請進門,笑容滿面地請他坐下。傅渭川臉上全無笑意,並沒有理會他,只站在那裡,仍然是一股子肅然的氣息:「陳小姐,你捨命救下嘉年,英雄事迹已經傳頌開來,滎軍上下都對你萬分感激。」


  陳煜棠現在心亂如麻,更吃不准他的心思,只有微笑頷首:「大帥言重。」


  傅渭川略略點頭,開門見山道:「不知陳小姐想求個什麼報酬?」


  陳煜棠一愕,緩了緩才反應過來,愣在當場。


  「爸,陳小姐她並不是……」傅嘉年剛一開口,傅渭川卻斜睇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打斷:「之前陳氏傢具廠的事情,是場誤會,日後督軍府的傢具採購,也都會拜託給你。我本就不讓嘉年碰那些三教九流的東西,是他自己非要偷學,才惹出這麼多亂子,叫你見笑了。」


  他說話說得極客氣,字裡行間,卻流露出不加掩飾的厭嫌惡。


  陳煜棠微微一笑,扶住沙發的靠背,緩了半晌,竭力不卑不亢地說:「不必了。」


  這三個字她吐得格外周正,臉上的笑容也是完美無缺,傅嘉年望著,只覺得心間一痛,竟下意識想去牽她的手,她卻往後退了一步,面上仍然是無暇的笑意:「在府上叨擾了這麼多日子,實在抱歉,我好得差不多,也該準備走了。」


  她將這話說完,嘴角才往下滑了滑,因不願叫人看見,生出一股無處遁形的悲涼感,滿眼裡只有傅渭川身後那扇敞開的門,也不曾道別,竟跌跌撞撞地走了過去。


  張東寧正守在門口,站得筆直,見著陳煜棠踉蹌著出來,他有些手足無措似的,本能地伸手,想扶她一把,但被她躲了過去。傅渭川朝這邊看了過來,他不敢再多動作,只好繼續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走廊上鋪了赤紅赤紅的長絨地毯,富貴到了極致,一蓬一蓬的合歡花里描了金絲,在地毯上熱烈綻放,藤蔓纏繞糾結,彷彿從毯子里伸了出來,一道一道纏緊了她的肺,叫她連尋常的呼吸都不能。


  她臉頰上泛著異樣的潮紅,一雙緞面拖鞋木然踏在地毯上,腳下是說不出的柔軟,像踩在雲朵里,溫柔地引誘人往無盡中陷落而去,再也沒有力氣。


  傅嘉年緊跟著追了上來,喚了聲她的名字,又停頓住,大約連他自己也不曉得現在要說什麼才好。


  她沒有回過頭,聲音里還帶著笑意:「傅先生不該和三教九流來往,叫人失望。我住在貴府就已經很不恰當,當初神志不清才無力離開,實在抱歉。」


  傅嘉年眉頭緊皺,伸手去拉她的手腕,她猛然掙了兩下,沒有掙開,狠下心用空閑的那隻手去抓他的手背,硬生生抓住幾道極深的血痕來。他不肯撒手,試圖去扳她的肩,被她一把打開。


  「煜棠,我不能左右父親的想法,但我……」


  陳煜棠偏過頭去看他,眼底蒙了一層凜冽的霜雪,目光極淡,彷彿面前的,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路人:「我在意的,根本就不是他的話。傅嘉年,你從一開始就在騙我,現在說清楚了也好,免得糾纏不休。」


  傅嘉年隱約猜到她要說什麼,手下顫了顫,她得了空當抽出手來:「整件事,都是因為你的魔術道具被泄密而起。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天晚上,你只不過是來我房間里搜查仿製你道具的證據。你將每一個房間都看了一遍,包括我將器具都放在上鎖的那間里。因此你才能趁著我昏睡的時候,去我家把一套木雕器具都拿過來。你那天沒有找到證據,還是不甘心,就繼續在我身邊繞來繞去。」


  她說得並沒有錯,傅嘉年原本不想反駁,但聽見她末尾的話,還是壓抑不住怒氣,挑眉笑了聲:「我為你的付出,在你的眼裡,就是『繞來繞去』這四個字?像蒼蠅一樣可笑又噁心嗎?」


  她不回答他的話,自嘲一笑:「你是傅渭川的獨子,出身自滎州最有權勢的人家。你卻還裝模作樣的帶我去求李輝夜幫忙,你……你其實根本就不相信我,四藝堂里,你們最不熟悉的就是我陳家,你卻違背常態,非要我陪你查探第五藝,不過是個監視我的幌子而已。」


  他心間一陣酸楚,只得重又放緩語氣,幾近懇求:「我一開始是不信你,可不代表我現在不信你。我兜著彎子騙你也是有自己的苦衷。煜棠,我知道你是氣極了,打我罵我我都不怪你。可我待你是不是真心實意,你就半點都瞧不出來么?」


  「我只能瞧得出,你騙人的手段實在高明。」


  他聞言怔了怔,半晌才沉沉吐出一個字:「好。」


  她抬頭,眼裡泛出騰騰的霧氣,一對瞳子已經模糊不清,執拗地一直盯著他看,看他冷寂的眉眼,看他抿緊的薄唇,看他手背上汩汩淌出的赤色,靜悄悄落在地毯上。她望了良久,直到他身側的地毯被略略濡濕,一綹綹地合在一起,她才終於眨了回眸子,兩道溫熱從眼角流下,漸漸冰涼,最後一寸一寸吸緊了她的皮膚。


  她吐出一口濁氣,平和說:「請回吧,我要走了。」說完,擦過他的肩走遠了。


  傅嘉年站在原地,垂眸望著地毯,驟然喝了聲:「張東寧,你是幹什麼吃的,還不送客!」


  語畢,他同她往相反的方向走去,看也不看小跑過來的張東寧,本是怒氣勃勃的形容,忽然像是被抽離了力氣,抬手扶著一旁的窗框,低低道:「站著。」


  張東寧急忙站穩腳步,也不敢發問,只是看著他。


  「她大病初癒,心情經不起什麼起伏,你路上記得勸一勸,回來了再去老宅子,讓韓春露幫著抽調個細心些的傭人,送去東郊別墅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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