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剖白
太後直直得看著季淵,一時大殿裏沉默了。蘇玉更是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季淵看著太後,想起她教導自己的那些日子,太後看著季淵酷似先帝的眉眼,兩人均是內心複雜。
當年先帝崩逝,熙寧帝登基不過幾年,帝位不穩,大夏腹背受敵,陷入兩線作戰。
軍費繁多,賦稅苛雜,青壯男子充軍無數,家家重孝,老弱婦孺的哭聲響徹京城。百姓苦不堪言。
那是大夏開國以來最艱難的幾年。
先皇後難產,折騰了一天一夜,拚死生下季淵。
季淵降生的那刻,五彩祥雲籠罩京城,百姓們都在說,天佑大夏。
果然,那聲嬰兒的啼哭響起時,急使來報,大夏在兩處大戰場取得大捷,至此,戰爭全麵結束。歡呼響徹京城。
熙寧帝心中因為皇後血崩而亡的悲傷都衝淡了幾分,當即封季淵為太子。
開元寺山頂的鍾聲為此家國大事破例在日暮時響了整整十二下。
太後至今都能想起來那日的祥雲有多絢爛,有多震撼。
生來天降異象,季淵被認定是不凡之人。
太後那年接過還是嬰兒的季淵,又小又軟的一團,看著他烏黑發亮的眼睛,想到先帝的囑托,心裏就暗暗發誓,一定要傾盡一生所學,讓季淵成為功勳足以彪炳史冊的一代明君。
這中間心血付出已經不必再提,光看季淵許多事情都敬重太後,也足以得知一二。
季淵對太後,是有濡慕之情的。初入朝堂時,也多有請教。
太後對季淵,也是處處維護,季淵在嶺南推行的政策,也是太後按下了一批不滿的老臣。
這麽些年,祖孫之間唯獨在婚事上意見相左。
太後摩挲著光滑的椅子,她第一次有些質疑,按著先帝的想法,這樣一步步,當真錯了嗎?
“蘇玉啊,你也該去拜見皇後。”
蘇玉不知為何突然就點了自己的名,隻是她也想著趕快避開這戰火欲燃的場麵,輕輕笑了笑,“太後娘娘說的是。”
鬆嬤嬤親自帶著蘇玉離開主殿,宮女太監們魚貫而出,給這世間最尊貴的一對祖孫留下獨處的空間。
門一合上,空氣就像停滯了一般。
靜,靜得連根針掉下來都聽得見,倘若這會子有根針掉下來也好,也不至於如此壓抑。
男子抿了抿唇,筆直得跪下,“祖母。”
“祖母問你,你當真那麽喜歡那丫頭,寧肯忤逆我,也要娶她作太子妃?”
“是。”幹脆利落。
“若是祖母允你,你若一朝稱帝,納她為妃,你可願意?”太後閉了閉眼,稍稍鬆了鬆口。
“不願。”
季淵反問道,“祖母,孫兒想知,為何不能娶霍姑娘為妻?”
“你可還記得祖母曾經教你的,若為帝王……”
太後還沒說完,季淵飛快得接道,“太深的情,太重的人,都是負累。祖母教導,孫兒片刻不曾忘記。”
“你既然沒忘,為何如此糊塗啊?”
“那時祖母隻說,若是帝王對哪位妃子過於偏愛,易引外戚專權,禍亂朝綱,覆水難收。”季淵一字一句地說,聲音清越。
“若是霍相告老還鄉,霍家嫡係無人,旁支又再無入朝為官者,豈非絕了這外戚之患?”
“沒有家族作支撐的皇後,如何作這六宮之主?”太後冷笑道,“先皇後出身齊氏,你外祖父亦曾是你父皇的老師,齊氏一族後來即便少有在朝為官者,在金陵,也是比曾經的張家還要煊赫的大族。”
“今皇後徐氏,徐家底蘊深厚,徐老太爺也是桃李滿天下。”
太後反問他,“如果不是徐皇後無子,如果不是齊家徐家甚至哀家的母族高氏,都將資源傾注在你一人身上。今日這太子之位,真的有你今日這樣穩當麽?”
“祖父祖母互相扶持,舉案齊眉,恩愛至白頭,被天下人引為佳話。為何祖父祖母可以,孫兒不行?”
“先帝和你最是不同。”今日既然說到這份上,太後也不忌諱將皇家這層遮羞布撕開給季淵看。
“先帝心裏第一位永遠是江山。”太後苦笑。
“那年哀家的哥哥犯了事,偏生被人逮了錯處鬧得滿城風雨,天下人皆知。”太後想起來,那日先帝決絕的眉眼,尚且曆曆在目。
“哀家不顧臉麵,那時候還懷著你父皇,在乾清宮門前跪了一下午,他也不肯見這一麵。”
“先帝冷了哀家兩個月,足足兩個月,一麵也見不了。”
“這才是真正的帝王,不為私心破例,不為雜念動搖。”太後語氣裏帶著崇拜,“他對所有人都心狠,包括他自己,隻有這樣,才能開創盛世。”
“先帝曾囑托哀家,一定要培養出最出色的繼承人,來坐龍椅。”太後稍稍往前傾,“哀家不希望你這輩子最大的敗筆,在情之字上。也不希望大夏的江山,因為誰有風險。”
季淵的脊背挺得筆直,像是寒風中的鬆柏。
“祖母認為,什麽是盛世?朝廷裏沒有貪官就是盛世了嗎?祖母教我讀書,書上說,“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僅僅做到這些就是盛世了嗎?”
太後笑了笑,“自然是不算的。出色的君王,若停留在馭人之術上,僅僅是學會了術,而非是上層的道。”
“我出生就是太子,祖母總是告訴我,我生來就是要當皇帝的。”今日季淵說話也很直截了當,並無彎彎繞繞。
“這些年,孫兒一直在想怎樣才能做好一個皇帝。真的就如祖母所說,帝王不能動情嗎?”
季淵直視太後不認同的眼神,反問道,“若我對我的妻子,也可以棄之如敝履,若因為我生在皇家就罔顧親情。我怎麽體會得到天下百姓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痛苦?若我作為皇帝,一心驕奢淫逸,我怎麽體會到百姓“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艱辛不易?”
他稍微頓了一頓,像是下了某種決心,“祖母,孫兒思量許久,還是不願做一個無情的帝王。
“若是帝王無情,百姓何辜?他們真的需要一個冷血無情,殘忍暴戾的君主嗎?”季淵剖白自己的內心,“孫兒去嶺南,非是為私利,是為百姓是否能安居樂業,是為大夏能否多一塊沃土。孫兒今日抓貪官,是不願有人再搜刮民脂民膏。”
他說這些的時候,陽光透過門框照在他身上,太後恍然像是見到了年輕時候的先帝,那個時候,那個男人還有一顆滾燙的心。
沒有到最後,君心深似海,自己也看不懂了。看似一輩子情深義重,君王和她,終究還是貌合神離了。
“孫兒第一次做太子,若是將來登基,也許終其一生,也無法望祖父項背。但還請祖母放心,此生生在天家,身負黎民百姓所托,不敢有半分懈怠。”季淵的誓言,就像錘子一樣敲擊在太後心頭。
“孫兒也怕行差踏錯,我的子民就深陷水深火熱之中,可是孫兒也怕,所愛之人離自己遠去,上窮碧落下黃泉,生生世世不相見。
祖母,天下蒼生怎麽能和我的妻子比較呢?君主也是丈夫啊。”
“也不知道,幸,還是不幸。”太後喃喃道。
尚存溫柔的君王,究竟幸還是不幸,太後也不知道了。
微塵彌漫在太後眼前的空氣中,她有些恍惚。
如果這輩子從頭來過,她還是希望先帝依舊是當初為她畫眉的夫君,而不是天下人的君王。
意難平,意難平,她從來沒有占據過那個男人完整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