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半為江山半為卿 (六)
第五十一章 半為江山半為卿 (六)
「大帥可是在想如何說服馬將軍退兵?」 正愁得蒸鍋里的螃蟹一般之時,忽然,護軍吳漢湊上前來,在他耳畔低聲詢問。
「你怎麼知道?」謝躬被嚇了一大跳,本能地伸出手,去抓橫在帥案上的佩劍。
「大帥今早,還在為孫賊即將覆滅,與末將擊掌相慶。朱司馬走了之後,卻又愁得得連哺食都忘記了吃。不是愁說服馬將軍退兵,又能是為何?」
「唉——」 謝躬嘆了一聲,抬頭四顧,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天色已經又擦了黑。當即,苦笑著搖了搖頭,低聲道,「子顏猜得沒錯,當初是本帥讓子張去攻打隆慮,並言明抓住孫登,任他處置,如今大勝在即,我本帥卻要他收兵。並且還可能,要替朝廷收服孫登,讓他與這個大仇人共事。這話,這話,你本帥怎麼說得出口?」
「大帥宅心仁厚,末將佩服。」 吳漢笑了笑,立刻奉上一記馬屁。隨即,又快速說道,「但大帥莫忘了,你領軍在外已有數月,若是不按照陛下的旨意行事,萬一朝中有小人挑撥,哪怕陛下對您再信任,也會引發許多麻煩?況且陛下與孫登亦有大仇,尚能擱置一邊。馬將軍何德何能,可將家仇置於國事之上?」
這話,說得雖然刺耳,卻未必不是金玉良言。
首先,謝躬再受劉玄器重,領兵在外卻不遵從聖旨安排行事,也很會抽到政敵的攻擊。更何況,劉玄本來就是個多疑善變之輩,不可能對他「抗命」的舉動一笑了之。
其次,馬武的作用再重要,馬武本人,卻只是一名降將,並且屬於用完之後就要拋棄那種,絕對進入不了洛陽朝堂。而為了顧全一個降將的私仇,卻置洛陽朝廷的大事於不顧,會讓人很是懷疑,謝躬本人的立場。
「嗯——」 對於行軍打仗,謝躬非常不在行。對於朝堂傾軋,他卻屬於無師自通的天才。瞬間就權衡清楚了其中輕重,沉吟著低聲催促,「子顏這話有理,但具體有何良策,還請如實教我!」
「不敢!」 吳漢謙虛地拱了下手,笑著補充,「馬將軍為人驍勇,天下皆知,但他並非是不明事理之人,否則,豈會背離劉秀小兒,歸順於大帥您?您只需要以軍情緊急為由,將他招到身邊,曉諭厲害,他應該能明白大人的苦衷!」
「馬將軍當然明白事理,可若是他一時轉不過彎來,也很麻煩!」 謝躬看了吳漢一眼,輕輕搖頭。「若是他不肯聽從,老夫又該如何?」
都是千年老狐狸,就別互相兜圈子。馬武若是三言兩語就能夠說服之人,當初就不會跟王匡和王鳳兄弟分道揚鑣。所以,場面話就別說了,直接上乾貨才是正經。
「大帥別忘了,附近還有尤來賊,與孫登淵源極深!」吳漢頓時心領神會,笑著給出真正的答案,「尤來賊之所以無法趕往隆慮,皆是因為大帥親自領軍在此地坐鎮。如果馬武不肯領命,大帥只要率軍離開淇陰,尤來賊,就能星夜殺到孫登身側,與此人並肩而戰!」
「這……」 謝躬聞聽,臉色頓時變了又變。尤來軍是不是因為忌憚他的存在,才沒去救援孫登,他不清楚。可他率領大軍所佔據的淇陰,卻正卡在了尤來軍前去隆慮的最短道路上。如果他忽然帶領兵馬撤離淇陰,等同於告訴尤來軍以及河內郡的各路蟊賊,馬武已經被朝廷拋棄。屆時,眾蟊賊極有可能一擁而上,給馬武來個群蟻噬象。
這一招,不可謂不毒。只是,如此一來,非但他先前拉攏馬武的所有努力,都化作東流。馬武若是戰死,他謝躬派到馬武身邊的武將,也全都要一起殉葬。無形之間,等同於他謝某人自斷手臂。
不划算,非常不划算!
謝某人對朝廷忠心耿耿不假,卻絕不願意自斷臂膀,以顧全大局。況且擊敗劉秀之後,下一步,他還是要對付孫登。身邊沒有足夠的精兵強將,他拿什麼,跟此人在沙場爭雄?
「大帥可是擔心,有太多弟兄為此無辜枉死?」吳漢彷彿是謝躬肚子里的蛔蟲,忽然笑了笑,繼續詢問。
「都是陪老夫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包括馬武,在老夫眼中,也遠超過孫登!唉——」 謝躬被問得臉皮發紅,立即裝出一幅慈悲模樣,唉聲嘆氣。
「那就只能採用第三條計策,囚籠困虎!」 吳漢的聲音,忽然變得像臘月天的寒風一樣冷,吹得人頭皮陣陣發乍。
「囚籠困虎?子顏,此話何意?」 謝躬激靈靈打了個哆嗦,後退半步,皺著眉頭詢問。
「古語有云:才可用者,非大害而隱忍;其不可治,果大才亦必誅!」 吳漢又笑了笑,面孔看上去宛若籠罩著一團青煙,「馬將軍雖強,若不服從號令,大帥豈可一味聽之任之?當初陛下為了大業,連劉縯都能誅殺。大帥若是將馬子張招到中軍,趁其不備,以武士群起而擒之。然後監禁起來,對外聲稱病重。到那時,他麾下的兵馬是進是退,還不由著您一句話?」
「這……」 謝躬眼睛瞬間一亮,手掌再度探向佩劍。
他明白,吳漢所所獻之計,完全是參照了當初劉玄擒殺劉縯。只是,手段稍微柔和了一些,只想將馬武抓住之後監禁起來,而不是當場斬殺。這樣做的好處有兩個,第一,可以將軍隊中那些與馬武交好的將士,蒙在鼓裡,不會輕舉妄動。第二,待對付了劉秀之後,若是想要對付孫登,還可以再把馬武放出來,好言安慰之後委以重任。
屆時,孫登的命,還是可以交給馬武處置。從這方面說,只是時間推遲了幾個月而已,自己並不算言而無信。到那時,如果馬武仍舊沒被磨平稜角,依舊跟自己糾纏不清。自己下令殺了他,也算教后而誅,仁至義盡!
想清楚了其中關鍵,謝躬忍不住嘆息著高聲誇讚,「不愧是昔日青雲榜魁首,子顏一席話,令老夫茅塞頓開。你馬上去給馬武傳令,讓他趕過來,商議緊急軍情。他若是深明大義,老夫定然不會虧待與他。他若是放不下私仇,老夫就讓他在軍中休息數月,你去替他擔任先鋒!」
「大帥英明!」 吳漢喜出望外,趕緊躬身領命。隨即,又抬起頭,大聲補充道,「馬子張身手非凡,大帥向他曉明大義之時,請讓末將站在大帥身側。有末將他,他休想碰到大帥一根汗毛!」
「子顏果然有俠士之風!」 對吳漢的表態極為感動,謝躬大笑著挑起拇指,「一切都交於你去準備,老夫與你一道行這囚籠困虎之計!」
「謝大帥信任!」 吳漢眼神亮得像刀,再度躬身長揖。
還沒等他將身體再度挺直,臨時行轅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緊跟著,驃騎將軍許猛,像旋風一般從外面直衝而入,也不仔細打量屋內兩人的神情,扯開嗓子高聲報喜,「大帥,捷報,捷報。馬將軍攻破隆慮縣,孫登棄城而走,去向不知!」
「什麼!」謝躬與吳漢聞聽,身體雙雙僵直,臉上的顏色,紅一陣兒,白一陣兒,藍一陣兒,綠一陣兒,瞬息萬變。
剛剛絞盡腦汁想出來的陰謀詭計,沒等付諸實施,就徹底落空。那滋味,豈能好受得了?而他們兩個,卻偏偏誰也不能抱怨,馬武動作不該如此迅速。畢竟,先前派馬武攻打隆慮的,正是謝躬本人。而劉玄的聖旨今天才到,根本沒來得及傳達給馬武這個先鋒。
「大帥,護軍!」 驃騎將軍許猛,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謝躬和吳漢兩個二人為何聽到隆慮縣被馬武攻破,臉上竟然沒有露出絲毫的歡喜,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詢問,「大帥,我等接下來去哪?可是要去隆慮跟馬將軍匯合?孫登丟失了老巢,已經是喪家之犬,我軍可否分成數路,對其展開搜索追殺?」
「先不急,馬子張雖然大獲全勝,想必也付出了不小的代價。讓將士們稍安勿躁,待馬子張那邊修整差不多了,大夥再相互配合,一致行動!」 謝躬苦笑一聲,無可奈何地吩咐。
既然隆慮縣已經被馬武攻破,此刻就不用再想著什麼囚籠困虎了。先想好了,如何跟洛陽那邊解釋,自己並非蓄意違背聖旨,才是要緊。至於孫登,即便再能跑,還能跑到哪裡去?沒有了可供安身的城池,也沒有足夠的糧草和輜重,此人被殺也就是最近半個月內的事情,弄不好,甚至會被其心腹將其砍了腦袋,前來向朝廷邀功。
「恭喜大帥!」 吳漢的反應也不算慢,迅速從打擊中恢復過來,向著謝躬深深施禮。「孫登既滅,尤來軍孤掌難鳴。河北恢復太平,指日可待!」
「嗯!子顏所言甚是!」 嗓子眼裡彷彿吃了蒼蠅般難受,謝躬卻只能強笑著點頭。
「隆慮易守難攻,馬將軍卻可輕鬆破之,此戰,足以與昆陽大捷相提並論。若稍加利用,便可以威懾尤來,令其主動歸降,兵不血刃。」 彷彿忘記了自己剛剛還準備用毒計對付馬武,吳漢直起腰,繼續侃侃而談,從頭到腳,都看不到半分尷尬,「然後,大帥帶著馬武與剛剛歸順的尤來軍,全力向北,看冀州那邊,誰人能夠抵擋大帥兵鋒!」
「嗯!子顏此語,甚合老夫之心!」謝躬如同醍醐灌頂,興奮的滿臉通紅,抬手一指許猛,大聲吩咐,「你馬上去找子張,傳我命令,讓他立刻率兵前來淇陰與老夫匯合,不得有誤。」
「是,大人。」許猛一躬身,剛要轉身離去,卻聽謝躬又高聲補充道,「慢著。孫登以隆慮縣為老巢,想必囤積了大量糧草輜重,你務必要叮囑子張,讓他把糧草輜重全都押送過來。然後將隆慮縣,付之一炬!」
「是,大人。」許猛弄不懂謝躬為何要燒毀弟兄們拚死血戰才拿下來的隆慮縣,黑著臉躬身領命。謝躬卻懶得管他理解不理解,將頭又迅速轉向吳漢,快速安排,「子顏,主意是你出的,接下來,就靠你了。你替老夫寫一封信,帶著去宣召尤來群雄。告訴他們,孫登乃是前車之鑒,若是還想保全性命,或者想要獲取榮華富貴,就該早做定奪,切莫繼續自誤下去,以免將來追悔莫及!」
「請大帥靜候末將的佳音!」 吳漢終於找到了施展才華的機會,回應聲裡頭充滿了感激。
謝躬笑了笑,示意他自行離去。然後提起筆,字斟句酌地開始給劉玄寫奏摺。唯恐哪一句話解釋不到位,讓君臣之間生了嫌隙,耽誤了自家日後加官進爵。
信送出之後,他就盼星星,盼月亮般,盼著洛陽那邊,給自己一個回應。同時,不停地派人去催促馬武,儘快押送著繳獲物資,前來跟自己會師。結果,整整盼了四天四夜,他卻既沒盼到朝廷的最新指示,也沒盼到馬武的身影,只有吳漢耷拉著腦袋從尤來軍那邊悻然而回,告訴他,尤來軍已經傾巢出動,正浩浩蕩蕩朝著淇陰這邊殺來,要跟他拼個玉石俱焚!
「大膽!」 謝躬勃然大怒,手將帥案拍得啪啪作響,「來人……」
「報,大帥,緊急軍情!」 話音未落,鎮遠將軍蒲布已經快步闖入,氣急敗壞地稟告,「大帥,孫登,斥候發現孫登,已經殺到了距離淇陰不足三十里處,規模超過兩萬!」
「啊?馬武呢,馬子張在哪?他為何不尾隨追殺孫登?!」 謝躬被嚇得寒毛倒豎,瞪圓了眼睛大聲追問。
「大帥,大事不好。馬子張,馬子張不肯放火燒毀隆慮縣,給大帥您寫了一封信,然後,然後帶著麾下弟兄們走了!」 驃騎將軍許猛,帶著三名有家眷在洛陽的將領,踩著話音沖了進來,一張張憔悴的面孔上,寫滿了屈辱與無奈。
「啊——」 謝躬眼前一黑,剎那間,天旋地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