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千里黃雲白日曛
第五章 千里黃雲白日曛
兩日之後,劉秀在太行山下對著一座墳塋,焚香而拜。
馬三娘的屍骸沒找回來,非但是她,那場曾經阻斷了土匪追殺的大火過後,很多人的屍骸都與山間草木一道化作了飛灰。想仔細分辨清楚,難比登天。
「三姐……」朱祐和嚴光兩個悲痛欲絕,萬脩、鄧禹、劉隆、王霸等跟馬三娘打過交道的豪傑,想起這位英姿颯爽的女俠生前的音容笑貌,也都不勝噓唏。然而,難過歸難過,他們卻只能硬下心腸,勸劉秀抓緊時間帶領大夥撤離。
太行山南部靠近黃河,劉玄既然已經不顧臉皮派遣了一批人馬追殺過來,誰也保證不了他還會派第二批。而孫登生死未卜,極有可能會捲土重來。王朗的態度又模糊不清,也很有可能為了劉玄許諾的榮華富貴,領兵殺過來給大夥迎頭一擊。
不敢因為自己心中傷痛,就拖累所有人,劉秀只能強打精神,整頓兵馬,然後按照萬脩的指引,帶領大夥向後者的臨時藏身處轉移。打定主意先找地方立足,等勢力慢慢壯大之後,再讓所有的仇人都血債血償。
眾人在荒草叢生的山谷中走了一天一夜,終於來到了目的地。舉目四望,都忍不住苦笑連連。原來萬脩的老營,居然早已經不在枳關寨內,而是轉移到了一個荒涼破敗的原始山洞之中。外面的道路崎嶇難行,裡面的陳設也簡陋至極。不僅難以尋找,而且隨時可以捲鋪蓋走人。可見萬脩最近為了躲避孫登的追殺,也是費盡了心思。
「諸位,並非萬某無能,而是最近一個月來,形勢變化太快,萬某以一敵眾,應對起來難免首尾難以相顧!」 敏銳地感覺到了大夥的失望,萬脩拱了下手,紅著臉解釋。
「萬大哥這是哪裡話,前幾天若不是你來得及時,我們早就變成了孤魂野鬼。哪有什麼資格挑三揀四?!」
「君游兄,你客氣了。大戰之後,有一個安全的地方休養身體就好!」
「是啊,君游兄,咱們都是自家兄弟,沒必要如此客氣!」
……
眾將先是微微一愣,旋即七嘴八舌地安慰。
只有他的好兄弟劉隆,一點也不理解他的難處,瞪圓了眼睛,大聲追問道:「萬大哥,你怎麼把枳關寨給丟了?怪不得我給你寫的信,會落在孫登那狗賊手裡!」
「接到你的信時,軹關寨還在我手上!」 萬脩的臉色,頓時紅得幾乎滴出血來。搖了搖頭,繼續大聲解釋道,「卻不料孫登那廝,聯合了王朗等人,又暗地裡得到了劉玄的支持。我手下的幾個寨主,苦日子過得過得太久了,受不了升官發財的誘惑。結果,我前腳帶人離開軹關寨去跟孫登作戰,後腳,他們就把軹關寨獻給了孫登!文叔,萬某辜負你的信任,請你重重責罰!」
說這話,將身體迅速轉向劉秀,長跪俯首。把劉秀嚇得頭皮發乍,趕緊伸出雙手前去攙扶,「萬大哥,君游兄,你這是幹什麼?軹關寨原本就是你的,當初劉某推辭不過,才掛了個大當家的虛名而已。況且那劉玄既然以高官厚祿拉攏孫登,未必就不會拉攏於你。你能不理睬他的拉攏,繼續跟劉某做兄弟,已經是難能可貴!」
「那劉玄派來的使者,被萬某一刀給宰了!」 萬脩揚起頭,大聲強調。隨即,再度俯身下去,快速補充,「只是因為老巢被端,萬某原本給文叔你積攢的糧草輜重,也丟了個精光。麾下弟兄,更是因為前幾天吃了敗仗,戰死的戰死,跑路的跑路,也只剩下了手頭這點兒!」
「不妨事,不妨事,只要君游兄你平安就好!」 劉秀在路上時就發現,萬脩所部兵馬的規模,跟先前劉隆的描述相差甚遠,所以這會兒也不覺得如何失望。笑了笑,雙手用力,將萬脩從地上緩緩「拔」起。
萬脩原本還想再多給他施個禮,無奈兩條胳膊處傳過來的力量,竟大得出乎意料。無奈之下,只好順勢站直了身體,繼續訕訕地說道,「多謝文叔掛心,我倒是毫髮無傷。非但如此,還狠狠地咬了那孫登一大口。再加上前幾天你給他那當頭一棒,文叔,接下來,河北的局勢,必然又要風起雲湧!」
「哦——」 劉秀聽得滿頭霧水,皺著眉頭沉吟。
「文叔,前幾天那一仗,雖然咱們沒有抓住孫登,但此戰意義卻非同小可,帶給河北的影響,恐怕不亞於前一陣子馬子張揮師北渡!」萬脩早見劉秀的眼神裡帶著迷惑,連忙繼續大聲解釋。「只可惜,咱們打敗了孫登之後,得到最大好處的,卻會是那個欺世盜名的王朗!」
「馬大哥……」聽到萬脩提到馬武,劉秀心內頓時又是萬針攢刺。接連吸了幾口氣下去,才強打起了精神,低聲詢問,「馬大哥揮師渡河?什麼時候的事情?君游兄不妨說得詳細一些。另外,河北目前的形勢如何,也請君游兄不吝為我等介紹一二。」
「馬子張揮師渡河,是在兩個月之前,差不多也就是你成親消息傳到河北那會兒。抱歉,文叔,我不是有意提起此事。」 萬脩拱了拱手,皺著眉頭低聲回憶。
「無妨!」 劉秀楞了楞,苦笑著擺手,「君游兄你繼續說。」
一個落魄侯爺的婚事,按理,不該傳得這麼遠。但劉玄大發善心,為自己賜婚的目的,就是要將自己打扮成一個寡廉鮮恥,忘恩負義的小人。所以,自己成親的消息,傳得天下皆知,再正常不過。
好在馬子張跟自己相交甚久,早就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人。好在三姐深明大義,在最關鍵時刻,給了自己最堅定的支持。
「醜奴兒馬上就二十歲了,你再不兌現諾言,她就老了!娶吧!連自己喜歡的女人都不敢娶,縱使成了大事,這輩子也不快活! 」馬三娘的笑容迅速在他眼前浮現,已經不再年青的面孔上,帶著濃濃的寵溺。
醜奴兒馬上就二十歲了,三姐比醜奴兒還大五歲!下一個瞬間,劇烈的痛楚涌遍了全身,讓劉秀簡直無法呼吸。
二十歲的醜奴兒,已經等成了老姑娘!二十五歲的三姐,已經等成了什麼?
這麼簡單的一筆賬,當時,自己居然沒有去算?
自己當時究竟在想什麼?
自己怎麼能待三姐如此涼薄?!!
而萬脩的話,卻像冰冷的鹽水,緩緩傳入他的耳朵,緩緩淋遍他心頭每一處的傷口。「馬子張未來河北之前,河北以趙繆王劉元和真定王劉楊的實力為最強,緊跟著,就是我們太行銅馬軍,以及王朗的富平軍。至於青犢、尤來、大槍、五校等大大小小的幫派,都只能靠後,零零散散分佈在冀州各山頭。然而,馬子張殺過黃河之後,先敗青犢,再敗尤來,令河北各方勢力惶惶不可終日。大槍、五校為了生存,只好匯合了青犢、尤來兩支人馬的殘部,結盟自保。隨後,他們又得到了宛城那邊某些人的授意,共推孫登為盟主!」
「劉玄沒被王匡推上帝位之前,乾的就是替綠林軍聯絡天下英雄的差事。他這麼做,也算輕車熟路!」 嚴光的聲音,緊跟著傳來,每個字,都說在了點子上。
「的確如此!當初,當初真該把此人丟給吳漢碎屍萬段!」 萬脩想起往事,後悔得連連扼腕,急促呼吸了幾口山中的冷風,才平復心情,繼續說道,「至於那王朗,也是走了狗屎大運!馬子張擊敗青犢和尤來后,立刻調轉槍頭,攻打劉元。當時,劉元兵多將廣,馬子張縱然是過江猛龍,照理也不該去捋這虎鬚。當時,萬某也替他捏了一把冷汗,豈料,他居然又勝了!竟以區區不到萬名士卒,在富陽關擊潰了劉元的十萬大軍!」
「好!」銚期撫掌大笑,「子張兄真不愧是天下第一猛將!」
「不愧是馬王爺!」
「馬王爺帶的是咱們昆陽大捷時的老兄弟!劉元怎麼可能是他的對手?!」
「劉玄那廝,也就拉攏一些狐狸野狗般貨色,人再多,也抵不上馬大哥一個!」
……
王霸、臧宮等人,也個個喜形於色,都深深為馬武的驍勇善戰而感到自豪。
唯獨劉秀,心臟處的痛楚宛若涌潮,一波過後,又是一波。
馬大哥以身犯險攻打劉元,其實是為了震懾劉玄,確保他的周全。對此,他心知肚明。
然而,越是心知肚明,他越是難受。當時,正值他奉旨成婚。而辜負的人,正是馬子張的親妹妹,已經陪伴了他整整八年的馬三娘!
「馬子張雖然神勇無敵,但他這樣做,卻讓那奸詐狡猾的王朗佔了個大便宜!」 根本沒注意到劉秀的臉色,萬脩又喝了口冷水,繼續大聲補充。
「馬大哥怎麼了?」 劉秀心中的痛楚,頓時全都化作了擔憂,一把拉住萬脩的胳膊,大聲追問。
「文叔放心,馬子張沒事兒,絕對沒事兒!」萬脩被抓得胳膊劇痛,趕緊掙扎了一下,快速補充,「馬子張雖三戰三捷,但他本身,以及手下將士,也都疲勞至極。當他擊敗了劉元,準備乘勝追擊之時,竟被王朗的人從后偷襲。馬子張大怒,立刻反身去迎戰,結果雖然又勝一場,不過,這次卻是慘勝,更幫了王朗一個大忙。」
「那王朗派出大軍從後面偷襲之時,自己則帶人繞到前頭,救下了身受重傷的趙繆王劉元。等他帶著劉元回到了邯鄲,立刻便成了劉家的座上賓,邯鄲的大功臣!再加上他本是相士出身,既會裝神弄鬼,又巧舌如簧,很快,便唬的劉元的兒子劉林,以及邯鄲最大的豪強李育。邯鄲的一些地方豪傑,更是對他信賴有加,甚至相信他就是成帝的嫡之,劉子輿!然後過了沒幾天,劉元就稀里糊塗死了,王朗就變成了邯鄲之主!」
「啊——」 先前還為馬武戰績而開心的眾人,一個個被驚了個目瞪口呆。誰也沒想到,世間還有如此「玩」法。明明吃了敗仗,居然還可以憑藉陰謀詭計,奪了別人的基業,剎那間脫胎換骨。
「哼,陰謀詭計得來的基業,有什麼好羨慕!無異於沙灘上起高樓!看似金碧輝煌,一場大風吹過,就要牆倒屋塌!」 鄧禹忽然手拍石案,大聲點評。
眾人又是一愣,迅速將目光轉向這個年齡最小的同伴。特別是朱佑,乾脆一個箭步走上前去,伸手扯住了此人的胳膊,「仲華,你莫非有了辦法對付他們?趕緊說,別耽誤功夫!當年在太學時,就數你主意多。卒業之後你又跟在嚴尤身後執弟子禮多年,想必將他的一身本事,也學了七七八八!」
「仲先兄過獎了,鄧某隻是不願意在這山洞裡唉聲嘆氣而已!」 鄧禹笑了笑,剛剛長出絨毛的嘴角,微微上挑,「王朗以前怎麼耍弄陰謀詭計,咱們管不著。他的那些本事,咱們也學不來。但是眼下,既然咱們到了河北,就輪不到他和孫登兩個繼續囂張。且不說文叔那裡,還有一個大司馬的虛職可以利用,咱們手頭的弟兄加起來,也有三千餘眾。就是咱們眼下一無所有,也該把握住時機,先找個地方站穩腳跟,而不是空在這裡,羨慕別人的好運!」
「那是自然!」 眾人聞聽,臉上都帶出了幾分訕訕之色,紛紛拱手。
「仲華,你有辦法,不妨現在就說出來。」 劉秀的精神,也迅速振作,笑著向鄧禹點頭。
「萬大哥,你是說,孫登成了青犢,尤來等部的盟主?」 鄧禹毫不客氣地接受了命令,然後迅速將目光轉向萬脩。「那麼,附近可有原本歸屬於孫登的地盤?守將是誰,本領如何?」
「這?」 萬脩被問了個措手不及,沉吟了好半晌,才低聲做出了回應,「離這裡最近的齊縣和井陽,原本是青犢幫的勢力範圍,自然算是孫登的地盤。至於守將,董珂是其中之一。另外一個,萬某不太清楚,但是可以現在就派人去探聽!」
「不必了!」 鄧禹笑了笑,用力擺手。隨即,再度將目光轉向劉秀,「文叔兄,孫登既然每逢危險時刻,都選擇棄軍而逃。以他的秉性,這會兒斷然不敢留在齊縣和井陽等死。而其他各方勢力,眼下還未必知道孫登已經戰敗。咱們不快馬加鞭去取了兩縣,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