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風中徒留一縷英魂
第六十九章 風中徒留一縷英魂
飛雨如瀑,雷聲震耳欲聾,天地間一團漆黑。山川大地都化作了汪洋怒海,起伏不定。
「咔嚓嚓——」
白色的閃電,黃色的閃電,紫色的閃電,如同被強弓勁弩射在地上,登時炸的泥土翻飛,枯枝草屑四濺。百獸皆躲在洞穴之中,瑟瑟發抖。
沉悶的「噠噠」聲接踵而至,幾百個頭戴斗笠,身穿油布蓑衣的人影,頂著狂風暴雨,縱馬疾馳,宛若一條被激怒的巨龍。隊伍中,每一名騎士的都滿臉水漬,分不清到底是雨點,還是淚珠。
為首一人正是劉秀,只見他雙目血紅,面孔像青石般冷硬。鞭子般的雨點抽在他身上,卻無法讓他的表情變化分毫。彷彿靈魂早已脫離了軀殼,化作漫天閃電,而留在馬背上的,只是一具冰冷的軀殼。
「轟!」 「轟!」 「轟!」 炸雷聲一道借著一道,劉秀卻充耳不聞。
「文叔,停一停,停一停再走!」
「三郎,三郎,雨太大了,弟兄們已經堅持不住!」
「文叔,文叔,咱們得保持體力,保持體力!」
……
鄧奉,馬三娘,賈復、銚期等人擔心他的身體,不停地出言勸阻。他卻依舊一個字都不肯聽,只管繼續催動坐騎,向西,向西,繼續向西!
此時此刻,他只聽得到,只有腦海中馬武的咆哮。
「懦夫!廢物!」馬武那張粗獷無比的臉,因憤怒而徹底變形,便是面對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也從未出現過這種表情,而如今站在他面前,承受他怒火的,卻是與他一同出生入死征戰沙場的劉秀。
那時的劉秀,已把憤怒藏在眼神最深處,外人看去,只覺得他雙目空空濛蒙,沒有一絲光彩。然而卻沒人知道,在他緊抿的雙唇里,舌尖已被咬破,一股股腥咸苦澀的鮮血,正被他默默吞進滿是岩漿的腹中。
「狼心狗肺!」見劉秀無動於衷,馬武的怒火更熾,他只覺得胸腔似乎快爆裂了,於是攥緊右拳,狠狠砸向劉秀的臉龐。
「不要!」馬三娘突然衝到二人之間,將劉秀死死護在了身後。
罈子大的拳頭,硬生生停在妹妹蒼白的臉龐寸許外,勁風掠過,吹的馬三娘碎發亂飛。
「好!好!好!」馬武先是一怔,接著仰頭狂笑,「三娘,你做的很好!女生外向,胳膊肘往外拐,我今天算是見識到了!」
眼睛猛地瞪圓,他咬牙切齒地補充,「不過,你起碼挑個真正的男人,而不是個親哥哥被殺了也不敢吭聲,只會躲在女人背後的孬種!」
「咔嚓!」
一道閃電正劈在道旁一株參天古柏上,瞬間就將它如花瓶般打個粉碎,一股焦糊味兒隔空傳來,戰馬驚慌失措,高抬雙蹄,險些將劉秀掀翻。
劉秀的身體晃了晃,隨即用雙腿夾緊馬腹,瞬間便讓戰馬恢復了鎮靜,然後繼續冒雨急行。人分明已經走出很遠,心神卻依舊釘在道旁那棵猶在冒煙的千年古樹上,遲遲不肯跟上。
一股萬箭穿心般的感覺,頃刻從體內最深處傳遍周身百骸,令他痛不欲生。
剛才還紮根峭壁,傲視風雨,可雷霆一怒,立刻飛灰湮滅,化作縷縷青煙!
上一次見面,大哥還與自己論劍夜話,指點江山。一轉眼,卻已陰陽相隔,永不再見!
「轟!」「咔嚓嚓——!」
「小舅舅,你會保護我嗎?」一個稚嫩的童音在耳畔響起,接著,三個侄女,二姐,二哥,還有大哥,一起出現在腦海中,笑盈盈的看著劉秀,齊聲道,「小舅舅/三兒,你會保護我嗎?」
「我——不能!」
劉秀嘴裡突然發出像狼一樣的嚎叫,心底最深處的傷痕再度裂開,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撕成兩半。
「咔嚓——!」
一道直徑數米的紫色柱狀閃電直直落了下來,似是擊穿了天地一般。劉秀繼續狂嘯,同時,腦海中各種聲音紛沓而至,讓他幾乎要被生生撕成碎片。
「大將軍被數十人圍攻,雖中了二十餘劍,依然殺至門口,誰料,李秩那無恥小人……」信使泣不成聲,語無倫次。「李秩那狗賊竟然假裝無法脫身,大聲呼救。大將軍轉身殺回,從地上拉起了他,卻被他一刀扎在了心口……」
「我要殺了劉玄!殺了李秩!殺了謝躬!殺!殺!殺!」當時,劉秀徹底喪失了理智,拔劍亂砍,無數降卒避無可避,皆身首異處。
「轟!」「咔嚓!」 雨幕中,迅速出現幾個熟悉的身影。
「劉秀,你是想報仇雪恨,還是想自取滅亡!」馮異見劉秀髮狂,大喝道。
「劉玄定已布下天羅地網等你回去,便是你能殺到宛城,他只須把城門一關,你能有何作為?」 嚴光繞到背後,雙臂緊緊纏住了他的肩膀。
「轟!轟!轟!」 一連串的炸雷響起,劉秀渾身上下,疼得有如刀割。
「三兒,我知道劉玄想利用我來對付王匡,也知道王匡恨不得立刻跟我火併,可長安未破,綠林軍豈能自相殘殺。再忍忍,忍到王莽惡貫滿盈,忍到大新朝覆滅!屆時他們如果再敢得寸進尺,我一定會讓他們自食其果!」 大哥的身影,也迅速浮現,宛若兄弟二人臨別前的傍晚。
朱浮紅著兩眼,緊跟著出現了在大哥的英靈身側,「文叔,大哥之仇必報,但絕不能在此刻,莫讓,親者痛,仇者快!」 (注1,這句話是朱浮的原版)
「文叔,劉玄和王匡鼠目寸光,如果你揮師跟他們火併,你和他們,豈不是一樣?!」 姐夫鄧晨跟劉縯交情最深,聽聞噩耗當場暈倒。但醒來之後,卻紅著眼睛,拉住了劉秀的戰袍。
「轟!」
又一聲怒雷滾過天際,劉秀身形一晃,眼睛里,忽然恢復了幾分清明!
大哥面對王匡等人的逼迫,一忍再忍,究竟為了什麼?
大哥冒險起兵造反,又是為了什麼?
宛城下,小長安聚,淯水河畔,那些前仆後繼的兄弟,圖的又是什麼?
如果自己按照馬武的要求,立刻帶領東征軍撲向宛城,最開心的,又是哪個?
「轟!」 「咔嚓——」
閃電一道接著一道,彷彿要將整個天地化為灰燼。
數百裡外,馬武對著滿地的碎酒罈子,眼睛里卻沒有任何醉意。
風雨瀟瀟,劉秀臨別之前的話,透過雨幕,清晰地出現在他耳畔。
「馬大哥,什麼話都不必說了。你剛才那樣罵我,正合我意!」
「你罵了我,咱們之間的關係,剛好一刀兩斷。我走之後,請你立刻掌控住整個東征軍,不惜代價和手段!」
「朝廷那邊,見東征軍已經不在我手,肯定會試圖拉攏於你,許下高官厚祿,屆時,請馬大哥不要拒絕,且忍一時之辱」
「然後尋找機會,割據一方,擁兵自重。」
「你越是桀驁不馴,他們越要不惜代價拉攏你,以便瓦解東征軍。」
「而等我從宛城回來,就是他們的死期!」
……
轟隆隆,一串悶雷,將馬武的回憶敲了個粉碎。
王鳳帶著十幾名親信,氣急敗壞地闖了進來,握著寶劍的手,不停地哆嗦,「馬,馬子張,你,你到底要幹什麼,前幾天剛剛逼走了文叔,今天,今天又殺了朝廷派來的欽差。你……」
「無他,自保而已。馬某可不想做第二個劉伯升!」 馬武微微一笑,彷彿王鳳及其親信手中提的全是玩具。「棲吾兄莫非要阻止馬某?儘管上來一試!」
「你?」王鳳本能地退後了幾步,慘白著臉不停地擺手,「子張,子張,不能如此,不能如此啊。王莽未滅,赤眉崛起,咱們原本該同心協力……」
「這話,你應該對劉玄和王匡去說!」 馬武笑了笑,推開桌案,大步向前,「劉伯升先讓皇位,再讓宛城,結果呢,他死了,死得不明不白!論功勞,十個馬武,都比不上一個劉伯升。論名望,馬子張照著劉伯升更是差了百倍。這時候,你叫我跟他們同心協力,你就不怕,哪天你背後也忽然刺過來一把黑刀?」
「啊——」 明知道背後全是自己的親信,王鳳卻嚇得立刻抽劍轉身。
據信使哭訴,給了劉伯升致命一刀者,恰是他的好兄弟李秩。而自己身邊這些親信,跟自己的交情,絕對不如劉伯升和李秩親密。若是他們當中有人被劉玄偷偷地拉攏了過去……
「原來,棲吾兄也知道害怕!」 馬武深呼吸一口,冷笑著說道,「劉文叔顧全大局,不肯為其兄長報仇,馬武這個外人,也只能由他。但是,從今往後,東征軍中,卻不會再接納朝廷派來的一兵一將!馬武不知道來者是不是第二個李秩,卻必須防患於未然!」
「你,你,你……」 王鳳接連說了三個你字,後面的話,卻全都憋在了喉嚨當中。
劉伯升有攻城拔寨之功,劉伯升從舂陵一路打到宛城,劉伯升為了避免綠林軍內訌,不惜將皇位拱手想讓。劉伯升雖然性子傲慢,卻對朝廷的命令從沒表示過拒絕。劉伯升顧全大局,對劉玄和王匡逼迫,一次又一次做出退讓。
所以,劉伯升死了,死得稀里糊塗。
「轟隆隆!」 一道悶雷落下,砸得中軍帳搖搖晃晃。
「哈哈哈,哈哈哈哈!」 馬武忽然仰起頭,縱聲狂笑,隨即,大步從王鳳身邊走過,根本無視此人及其心腹手中的刀劍,「棲吾兄,如果捨不得東征軍的兵權,儘管擂鼓聚將。看看弟兄們肯不肯跟著你殺了馬某,去討那劉玄歡心。看看那劉玄那卑鄙小人,肯不肯記下你此刻的功勞,給你一個善終!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咔嚓——」 「咔嚓——」 「咔嚓——」
數道閃電一同落下,將王鳳眼睛里的驚恐,照得清清楚楚。
「咔嚓——」 「咔嚓——」 「咔嚓——」
又是數道閃電,照亮劉秀、馬三娘和二人背後五百弟兄的身影。
劉秀似從夢中驚醒一般,迅速拉住了馬頭。
一座黑暗而又巍峨的城池,忽然出現在雨幕之後。
城門宛若血盆大口。
陰風颯颯,不知多少冤魂前來迎接。
血雨滂沱,無數妖魔鬼怪正磨刀霍霍。
「入城,擋我者死!」 他大吼了一嗓子,雙腿再度磕打馬腹,轉瞬間,便沖入了黑洞洞的城門當中。
註:親者痛仇者快:朱浮是這句話的首創者,首見於《為幽州牧與彭寵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