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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九曲黃河萬里沙

  第一章 九曲黃河萬里沙


  地皇三年,大新朝的第十四個年頭已過去了大半,聖明天子的復古改制,也終於獲得了「完滿」成功。雖然老天爺不肯給面子,在春天時就降下了蝗災,地方上,也有許多冥頑不靈之輩打著光復漢室的旗號,攻城略地。但這些都是疥癬之癢,只要聖明天子再多讀幾遍《周禮》,將復古改制再深化一下,問題就會徹底解決。長安、洛陽的肉食者們根本不擔心天災和人禍會動搖大新朝的根本,而其他小地方的鄉下百姓,想擔心也沒資格。所以,在沒受到蝗災波及和「亂匪」洗劫的地區,大夥的日子該怎麼過,還是得怎麼過。頂多是將每日兩餐,改成一干一稀,女人偷偷朝地窖里存點兒乾糧,男人在日落後,就將劍擺在腦袋下枕著睡覺,而已。


  而那些交通要衝,則和往年一樣忙碌。從早到晚,人來人往不斷。來自天南地北各類消息,也像長了翅膀的麻雀一般,以這些交通要衝處的酒館、客棧為巢穴,向四下流傳。什麼皇上故意拆散了黃皇室主和金吾將軍的婚事,並且將大司馬嚴尤貶出長安啦;什麼嘉新公牽連進謀反案子,全家被殺啦;什麼太學副祭酒算錯了卦,被皇上申斥,嚇得從樓上跳下來摔斷腿啦;什麼大海邊上有鯤魚上岸,引來海水倒灌入城啦;什麼紫微星冀州一代白晝出現,引發地龍翻身了;什麼綠林軍三當家馬武馬子長揮師北進,跟仇人岑彭大戰三天三夜不分勝負而去啦……,林林總總,真假難辯,令人聽了之後拍案不已。


  地處於黃河古渡口處的魚龍客棧,就是這樣的「麻雀窩」之一。因為最近剛剛下過一場大暴雨的緣故,水勢太急,大部分渡船都選擇了暫且歇業。所以,很多需要過河的旅人,都被困在了客棧里。而冒死從北岸乘船渡過河來的乘客,也被河水晃得頭暈腦漲,只能先在客棧里歇息一晚上,等體力重新恢復了之後,才能繼續啟程。


  被耽誤了行程的旅人們愁眉不展,客棧老闆胡朝宗,卻心裡樂開了花。常言道,人是鐵,飯是鋼。再吝嗇的旅客,被堵在客棧里過夜,免不了也要買碗熱水來泡乾糧吃。而一文錢五碗的熱水雖然價格公道,可誰都不可能真的將一文錢切成五瓣花,更干不出買五碗熱水喝兩碗潑三碗的無聊事情來。所以,望著客棧大堂里涌動的人頭,他就彷彿看到了一枚枚跳動的銅錢,只要伸伸手,就能將錢全都裝在自己口袋裡頭。


  若是有人想憑著胳膊頭硬耍橫,光喝白開水不付錢,胡掌柜也不怕。將手中算籌朝櫃檯上一摔,立刻就能從櫃檯下掏出驛將的官袍穿戴起來。而先前還對旅人笑臉相迎的夥計們,也立刻能扒開外邊的葛袍,露出貼身兒穿的號衣,瞬間「轉職」成為驛丁。到那時,先前賴賬的傢伙,需要支付的就不僅僅是白開水錢了,從壓驚費,開拔費,到刀劍衣著保養費,全都得結算一個遍,不將全身上下的錢財掏光,就甭想全須全尾離開!


  不過胡掌柜這個人做生意還算厚道,通常不會主動找客人的麻煩。相反,如果哪天心情好了,還會把自己曬的鹹魚乾兒拿一些出來,白送給吃乾糧的客人們佐餐。當然了,客人們吃了鹹魚之後,再想買幾碗老酒壓一下饞蟲,胡掌柜也不會拒絕。酒錢該怎麼結怎麼結,明碼標價,童叟無欺。


  正因為藏在櫃檯下的官衣能鎮住場面,做生意從來不強買強賣,最近兩年多來,魚龍客棧在黃河渡口,名氣蒸蒸日上。非但無奈滯留在渡口的旅人,喜歡到客棧里買幾碗熱水或者熱酒佐餐。一些行程安排不太緊張的「大戶」,也喜歡在渡河之前或者之後,在客棧里停留一到兩個晚上,以解匱乏。


  大戶們來魚龍客棧,當然不是為了白吃胡老闆的鹹魚,而是其他兩個原因。第一,這地方人多,可以從南來北往旅人嘴裡,探聽到對自己有用的消息。第二,這地方有個別處絕對看不到神奇之物,據說摸上一摸,就能帶來鴻運。


  那就是,豎在客棧門口做招牌的魚龍骨架!雖然已經被風吹熱曬,弄成了灰黃色,可畢竟是即將躍過龍門的神物所留,即便不像傳說般那樣靈驗,摸過之後,再提筆於骨架下的空白竹簡上寫幾個字,回家時在族中晚輩面前,也能多一些吹噓的本錢。


  魚龍骨架,是三年前豎在黃河南岸的。存在的時間,與魚龍客棧一模一樣。客棧掌柜胡朝宗,自然也是三年前的那個胡驛將。除了肚子比當初大了半尺,臉比當初肥了一寸之外,其他方面幾乎沒任何變化。這三年來,上頭的官員走馬燈般換來換去,他卻依舊是個驛將,職務沒有降低,也沒有絲毫的高升。


  事實上,他也巴不得自己不要高升。守著一個日進數百錢的魚龍客棧,既不用看上司臉色,又不用昧著良心,這麼好的差事,天底下哪裡還有第二個?若不是還需要驛將這個身份,對付稅吏和地痞流氓,胡朝宗甚至連官服都不願意再繼續穿。


  守著黃河看了一輩子驚濤駭浪,他也算多少開了竅,這大新朝,快他娘的玩完了!與其扒在註定沉沒的爛船上做升官發財的美夢,還不如蹲在岸邊繼續看風景。


  「一門橫波,萬魚逆流,過則為龍,落則身死,骨如精鐵,頭角崢嶸,微微蒼天,何痛何惜?」有個書生剛剛喝過半罈子老酒,提起筆,在魚龍骨架下面特意為旅人預留的竹簡上,潑墨揮毫。


  他的書童,則將自家老爺的新作,以最響亮的聲音念了出來,唯恐周圍的旅人們聽不清楚,讓如此「神作」被埋沒在周圍那如小山般的竹簡堆中。


  「好詩,好詩!」周圍的旅人們正閑的無聊,陸續開始撫掌。


  「當年刑天與黃帝相爭,戰敗被砍去頭顱,卻死不瞑目。以乳為目,以肚臍為口,繼續持干戚朝天而舞。此魚躍龍門失敗,卻立在岸上,頭朝蒼天,骨架不倒,也算有刑天幾分遺韻!」剛剛題完了詩的書生,聽有人給自己捧場,立刻主動將自己想表達的主題說了出來。


  撫掌聲更為激烈,眾旅人甭管聽懂聽不懂,都毫不吝嗇地,給與書生鼓勵,以期待書生賣弄完了文彩之後,能再排出幾枚大泉,替所有人都把賬結掉。


  但是,也有酒客特別愛跟大夥對著干,竟然敲了幾下桌案,大聲反駁道:「詩寫得怎麼樣,某家聽不懂。但把此魚比作刑天,可就太胡扯了。據某所聞,此魚當年還活著的時候,專門潛在水中擇船而噬,不知道壞了多少無辜者的性命?後來虧了有六個大俠跳進水中,與這惡魚鬥了三天三夜,才生生累死了它,將它的屍體拖上了河岸!」


  「你胡說,能在水裡待三天三夜,那還是人么?」書生的興頭被掃,立刻勃然大怒,瞪圓了眼睛,厲聲呵斥。


  其他旅人也覺得酒客的醉后胡言亂語太煞風景,紛紛給書生幫起了腔:「是啊,這魚身具龍神血脈,凡夫俗子怎麼可能殺得死?」


  「凡人屠龍,那還不得惹得老天爺大怒?」


  「以訛傳訛,肯定是以訛傳訛。分明是沒躍過龍門,不甘而死,屍體被幾個膽大包天的傢伙撿了上來,詐稱是他們殺了魚龍,騙取地方上賞錢!」


  「對,肯定是騙子。這年頭,騙子滿地,專門找……」


  「住口!」忽然間,櫃檯上爆起一聲斷喝,打斷了所有人的議論。眾旅客驚愕的扭頭,只見客棧掌柜胡朝宗,猛地從櫃檯下掏出官帽,狠狠套在了自家腦袋上,「本官當年,親眼看到這魚怪被六位少年英雄所殺,你們所說的賞錢,人家也沒拿一厘一文。若不是他們下河拚命,哪有你們今天坐在客棧里喝酒賞魚骨頭的清閑?爾等不知道感激也倒罷了,卻拿自己的齷齪心思,來推測英雄,究竟是哪裡來的臉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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