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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虎兕出柙誰之過

  第九章 虎兕出柙誰之過


  當他從昏迷中再度醒來,已經是一天一夜之後。


  屋子裡光線很暗,分不出是青晨還是黃昏。寒風卷著雪粒,不停地敲打糊滿厚箬竹葉的窗口。一點燈火如豆,隨著風聲在屋子內跳動,跳動,照亮床畔一張張焦急的面孔。


  「士載,告訴我,我師父是怎麼死的?是不是,是不是被我拖累而死?!」根本不給眾人顧左右而言他的機會,劉秀迅速從被子里伸出手去,一把拉住了鄧奉的胳膊。


  「我,我,我不太清楚!」鄧奉雖然平素跟他沒大沒小,然而按照真實輩分,卻只能算是他的外甥。因此到了關鍵時刻,根本沒膽子逃避。只能低下頭去,結結巴巴地回應,「你,你不要胡思亂想。他,他老人家,應該,應該是壽數到了吧!他,他老人家的身體你也清楚……」


  「胡說!」劉秀猛地一抬上身,直接坐了起來。兩隻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射出了刀子般的目光,「師傅的身體已經有了起色,怎麼會突然間油盡燈枯!他是因為擔心我而急死的,是不是?他是受我拖累而死,是不是?!士載,你跟我從小一起長大,你告訴我,告訴我一句實話!」


  「不,不,我真的不知道!」鄧奉怕扯動了他身上的傷口,不敢用力將手腕掙脫。只能強忍著錐心的疼痛,含著淚搖頭,「我真的不知道。我那幾天一直守在你身邊,沒去過任何地方。後來,後來……」


  「文叔,節哀!」一個柔和的男聲,從門口處傳來過來,讓鄧奉如蒙大赦,「令師過世之時,老夫恰巧在場。他並非因你而死,他,他確實病得太久了,耗光了體內的生機!」


  「聞聽師弟去世的噩耗,老夫心裡也宛若刀割!」緊跟著,另外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帶著無盡的哀痛,「但是,如果你這個關門弟子再有個三長兩短,師弟下即便到了九泉之下,恐怕也難瞑目!「


  「祭酒,孔將軍,學生這廂有禮!」


  「見過祭酒,見過孔將軍!」


  」不知道祭酒和將軍蒞臨,學生未能遠迎……」


  朱佑、嚴光、鄧禹、沈定等人紛紛轉過頭,長揖為禮。鄧奉也趁機將發青手腕兒從劉秀的掌握中抽了出來,緊隨大夥之後。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許子威的至交好友揚雄和同門師兄孔永。他們兩個,都算事劉秀的長輩,並且都曾對劉秀有恩。少年人不敢怠慢,掙扎抱拳齊眉,然後深深俯首。


  「罷了,罷了,你們都不要客氣!特別是你,劉文叔,小心扯動了傷口!」揚雄和孔永見狀,趕緊停住腳步,雙雙用力向大夥擺手,「此處乃是寢館,周圍也沒用什麼外人。」


  「是,學生遵命!」眾學子齊聲答應,各自側身退後,讓出劉秀床榻前的兩個木墩。


  揚雄和孔永兩位長者也不跟年青人客氣,大步上前落座。然後互相看了看,相繼說道:「令師的身體在多年前就已經是風中殘燭,只是與三娘父女重聚之後,精神大振,看上去才又枯木逢春。但內疾早已在體內生了根,爆發乃是早晚的事情!」


  「師弟是南方人,原本就不習長安水土。少年時又沒練過武,氣血也不夠充盈。今年卧床大半年,算是把身體里最後那點生機也耗盡了。所以,無論有沒有聽說你遇襲的消息,他也不可能再堅持到春暖花開!」


  「年近七十才病故,不算短壽!況且他那種身體狀況,你也看到了。早點去了,未必不是福!」


  「師弟乃為一代名儒,對生死之事看得很淡。只要你沒事情,他也就走得心安了!」


  ……


  兩位長者你一句,我一句,都是出於一番好心,都是想讓劉秀明白,許子威的亡故,跟他的遇襲昏迷之事,彼此之間並沒有太大的聯繫。老人家即便不受到這個噩耗的打擊,壽命也到了盡頭。而噩耗的傳來,只是將老人亡故的日子稍稍提前了幾天而已。


  這些話,未必全都是善意的謊言。劉秀沒遇襲之前,幾乎每隔一天,就會去許子威病榻探望一次,早就知道老人家病入膏肓。然而,此時此刻,他卻對揚雄和孔永兩位長者的話,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心裡頭反覆只迴響著一個念頭:師父去了,師父是因為聽聞了我遇襲的噩耗,急火攻心而死。是我拖累了他,是我粗心大意,落入了別人的陷阱,生生拖累死了師父他老人家!

  「令師生前曾經親口對我說過,他這輩子門生弟子上百,但真正能稱得上得意的,只有你一個。」揚雄擅長察言觀色,見劉秀眼睛里,不停地有「黑氣」滾過,便猜到他依舊未能打開心結。想了想,繼續柔聲安慰,「你如果因為想歪了而一蹶不振,他泉下有知,肯定心急如焚!「


  」是啊,文叔,師弟前些日子還給老夫寫信,推薦你卒業之後去老夫帳下。老夫忙著在外邊帶兵,還沒來得及給他迴音,沒想到他就已經去了。」孔永也不希望自家師弟的關門弟子變成廢物,也緊跟著繼續大聲補充,「你如果想讓他高興,就該振作起來,儘快恢復好身體,然後跟著老夫去建功立業。等你將來真的做了執金吾,別人提起你是許大夫的弟子,師弟在泉下,肯定也覺得臉上有光!」


  這幾句,依舊是善意滿滿的好話,然而,劉秀依舊一個字也無法往耳朵里聽!


  師父沒了,把他親手送入太學,三年多來像父親一樣教導著他,督促著他,保護著他的師父,沒了!他劉秀又成了沒父親的孩子,他在長安城內,除了馬三娘之外,又沒了任何親人!


  「劉秀,我知道你想報仇,可你如果這種模樣,仇人肯定彈冠相慶!」實在不忍看劉秀繼續像個行屍走肉呆坐,揚雄果斷提高了聲音,來了一記「猛葯」。


  「報,報仇?!」劉秀的眼睛驟然一亮,宛若瞳孔內突然出現了兩把鋼刀。


  報仇!師父是聽聞了自己遇襲的噩耗給硬生生急死的,而出手襲擊自己的,是平陽侯府,還有五經博士陰方這個衣冠禽獸!按照大新朝的陋規,即便案子查到平陽侯府,主謀王麟也可以全都推在一記死掉的管家王瑞頭上。一句「刁奴背主行事」,就能讓平陽侯府輕鬆過關。而小荷已經被滅口,陰家這邊沒有任何線索可以再指向陰方,這個幕後主謀,早就將他自己摘得一乾二淨!

  所以,此刻,無論如何,都不是哀傷的時候!國法不入豪門,布衣之俠可入。君子可復百世之仇,不問早晚!


  「子威兄生前對你寄予的期望很高,你切莫辜負於他!」被劉秀眼睛里的刀光給嚇了一大跳,揚雄來不及後悔,只能因勢利導,「匹夫持劍復仇,只能流血五步。拼得玉石俱焚,而仇人卻不止一個,余者拍手相慶。君子復仇,則可以國法為劍,將仇人盡數誅滅,自身卻不損分毫。我大新正值用人之際,你又年紀輕輕就名動長安。有孔師兄為引路人,將來出將入相,並非妄想。到那時,想要將仇人盡數繩之以法,應該易如反掌!」


  「文叔,馬上就要卒業了,你千萬不要胡鬧!」孔永不明白揚雄的話風為何一變再變,卻隱隱約感覺到了一絲殺氣。警惕地皺起雙眉,沉聲補充,「如果許子威的弟子不能卒業,豈不令他也跟著蒙羞?至於報仇,皇上因為大黃弩的出現,已經命令執金吾嚴盛接手此案,一查到底。以他的家世背景和性情,肯定不會讓襲擊你的人,輕易漏網!」


  也許是二人的話語終於起了效果,也許是劉秀自己忽然想明白了。少年人的眼睛里,殺氣迅速消退,代之的,則是平素常見的明澈與靈動。掙扎著又做了個揖,劉秀低聲回應道:「多謝祭酒,多謝師伯!學生明白了。學生定然不會辜負兩位的好意,也不會辜負恩師教誨。」


  一陣劇烈的疼痛,忽然又從胸口處傳來,令他額頭上青筋亂跳。然而,他卻堅持著將禮施全,同時繼續低聲補充,「學生此刻傷重,無法前去給恩師送行,還請兩位師長,多多操勞。學生眼下無以為謝,只能再說一句大話,他日若能出人頭地,定不忘師長今日之德,十倍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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