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引弦未發卻已發
第一百一十二章引弦未發卻已發
「呼——」狂風透窗,雖然未曾吹到人的身體上,卻令人感覺到徹骨的寒。
『皇上知道我是前朝宗室之後?!』劉秀的身體僵在半躬狀態,雙腿發硬,手臂又酸又澀。』他既然知道我跟祭酒同名,又知道我的籍貫,還知道我父親曾經做過一任縣令,怎麼可能沒看過我的入學文檔?』
『那上面清楚地寫著,我是長沙王之後,因為推恩令,爵位代代遞減成為平民!他如果看到,為何還要有此一問?』
人在危急關頭,大腦轉得極快。短短半個呼吸時間,就已經有無數念頭,閃過少年人的腦海。自己是長沙定王之後,定王是大漢景帝的第六子,而景帝的父親是文帝劉恆,祖父則是大漢高祖劉邦!
至於另外一個劉秀,曾名劉歆。乃是大漢高祖同父異母兄弟,楚王劉交的後裔。雖然地位比南陽平民高了不知道多少倍,論血脈,二人卻是如假包換的同族!
漢人尊敬祖宗,只要沒窮到賣身為奴,其名字就在族譜上記錄得清清楚楚。皇帝如果有心查驗,只要隨便派一名心腹去對照一下,就能將祭酒劉歆(秀)和學子劉某之間的關係,調查得清清楚楚!
既然是很清楚的事情,他為何還要當面追問?他為何還要讓劉某親口再說一遍?!
「劉秀,陛下在問你的話,你為何不回答?」趙姓左監門偷偷看了一眼王莽的臉色,啞著嗓子大聲催促。
「回,回聖上的話!」劉秀激靈靈又打了個冷戰,背上的寒毛,根根倒豎。「學生,學生沒打聽過祭酒的出身,所以,所以一時無法推算出跟他兩個算不算是同族!」
「不急,誰都不會把族譜帶在身上!」王莽忽然笑了起來,蒼老的面孔,在燈光的照耀下,顯得高貴而神秘。「他是大漢楚王的嫡傳後裔,不過年少時行事孟浪,已經被宗老叢族譜上除名!後來幡然悔悟,才改名為劉秀。所以,他這一支若修族譜,只能從他自己而起!」
「這……」劉秀的心臟猛地一墜,瞬間就明白了王莽到底想要一個怎樣的答案。
『皇上不是隨口而問,他是有意為之。他先前的許多作為,也並非隨意而行!』
『包括他下旨將南陽大尹革職法辦,恐怕根本不是因為此人縱容小吏搜刮民脂民膏,而是因為他「昏庸糊塗」,居然將一個大漢高祖的嫡系子孫送入了太學!』
『如此,他忽然明知故問的緣由,就呼之欲出了!』
『他需要的根本不是事實,他是希望劉某人親口否認,自己跟前朝宗室沒任何關聯!』
『如此,他才能將劉某人放心大膽的提拔,就像他當初提拔劉歆!如此,才能一舉切斷劉某人與前朝的聯繫,成為他麾下可以依仗重用的鷹犬!』(注1)
「怎麼,你還沒算清楚么?」趙姓監門最擅長察言觀色,偷看到王莽臉上已經露出了一絲不耐煩,趕緊又啞著嗓子催促。
在他看來,眼前這個年青人簡直傻得可笑!還太學生呢,呸,連這點小帳都算不清楚,書肯定都讀到狗肚子里去了!陛下這是給你機會,讓你跟過去一刀兩斷。你的祖宗早就死去多年了,給不了你吃,給不了你穿,更給不了你榮華富貴。而只要陛下一句話,卻可以立刻讓你平步青雲!
「回,回陛下的話!」劉秀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身體,讓自己顫抖得不那麼明顯。「學生,學生……」
當年哥哥花了巨大代價送自己來太學,是希望自己用功讀書,他日為官一方,光耀門楣!
自己在藏書樓里日夜苦讀,也是為了出人頭地,讓整個家族擺脫繼續下墜的態勢,重新回到富貴門牆!
如果自己實話實說,恐怕非但這次被皇帝召見的機會將白白浪費,將來的前途恐怕也會步步坎坷。
而如果自己順著皇帝的意思說……
「呼——」「呼——」「呼——」窗外的晚風一聲比一聲急,一聲比一聲大,聲聲催人老。
燭火跳動,照亮御書房的廊柱與畫梁。
這是劉氏祖先從廢墟上建立起來的未央宮。
這裡的一草一木,都凝聚著劉氏祖先的血汗和榮光!
現實的富貴榮華,像一塊金錠,在劉秀腳下閃閃發亮。而祖先的榮譽,則像一塊寒冰,沉重地壓住了他的肩膀。
是低頭撿起金子,還是繼續挺直腰,扛著祖先的榮譽踉蹌而行。這種選擇,對一個剛剛長大的少年人來說,真的是無比地艱難!
「劉秀,你可考慮清楚了再回答!」趙姓監門的話再度傳來,像刀子般,切割著少年人的心臟。
「呼——」寒風透窗,吹動御案背後的燈火。將王莽的面孔照得忽明忽暗。
王莽曾經是當世第一大儒,養氣功夫非同一般。但是,看著吞吞吐吐始終數不出準確答案的劉秀,他卻有些惱怒了。
他的要求很簡單,只要劉秀親口否認跟前朝的關係,就會立刻論功行賞!這考察的不是劉秀學問、能力和反應速度,而是考察此人的態度。
從古至今,無論任何一個帝王,都不可能毫無芥蒂的,重用前朝皇帝的後裔。甚至會找各種借口將前朝皇帝的嫡系子孫趕盡殺絕。而他,不過是要一句話而已,這個要求根本不過分,甚至可以說非常慈悲。
可眼前這少年人,為何還要猶豫不絕?!
「劉秀!」趙姓監門絕對是一頭忠犬,知道急主人所急,怒主人所怒。扯開嗓子,大聲呵斥!
劉秀的身體明顯打了個哆嗦,大腿和肩膀,微微顫慄。
是選擇榮華富貴,還是選擇尊嚴,這個問題很難,其實,也很簡單。
當初,在棘陽城中,哥哥和他,其實已經面做出過一次選擇。
是交出馬武,換取官府獎賞,還是豁出去性命,保護馬氏兄妹離開?大哥、姐夫、馮異、劉植等人,都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當初,在灞陵橋上,哥哥和他,曾經選擇過第二次。
是眼睜睜地看著王氏和陰麗華被掠走,裝聾作啞直奔太學?還是挺身而出,制止鳳子龍孫的胡作非為?大哥再次帶著他,毫不猶豫地拔出了布衣之劍。
如今,大哥不在身邊,他需要自己來選擇了。
他知道,前路艱難,自己卻必須仰首而行。
有股浩然之氣,忽然從房頂上倒灌下來,注滿了劉秀的全身。再度躬了下身體,他用顫抖的聲音,認真地回應,「啟稟聖上,學生不敢欺君!學生是前朝高祖劉邦的九世孫,景帝第六子,長沙定王劉發之後。跟,跟沒改名字之前的劉祭酒,算是同族!」
「刷——」書房裡的燈光猛地一亮,隨即迅速變暗。
注1:鷹犬,在漢代不是貶義詞,指的是帝王心腹。後漢書陳龜傳》:「臣龜蒙恩累世,馳騁邊垂,雖展鷹犬之用,頓斃胡虜之庭」,韓信與劉邦的對話中,也有「為陛下所禽」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