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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悔前倨而後恭兮

  第七十五章悔前倨而後恭兮

  此時的太學生中,雖然以官宦人家子弟居多,但是,像劉秀這般出身於普通人家的孩子也不算罕見。更有很少一部分學子,家境甚至比劉秀還差,吃住全靠學校供應,平素也沒有任何余錢去買燈油。而主事王修的「禁止燈火令」一下,等同於將他們蹭學校油燈的讀書的機會給剝奪了一大半兒,這讓大夥如何能繼續忍氣吞聲?

  當即,就有人上前大聲抗辯道:「主事,近來風雪交加,連館舍里的被褥,都濕得幾乎要擰出水來,何來天乾物燥之說?您老擔心失火燒了太學,我等讀書時多加小心便是,何必連燈火都一併禁掉?須知陛下之所以大興太學,乃是期許我等能早日成為國之棟樑。如果我等不到兩更就睡,日上三竿才起,那和市井閑漢還有什麼分別?將來怎麼可能擔當大任,怎麼回報陛下的……」


  「住嘴!」王修根本沒耐心傾聽幾個毛頭小子「胡說八道」,將三角眼一豎,厲聲打斷,「老夫禁止爾等一更半后再點燈,又沒禁止爾等讀書!爾等若是真的有心向學,星光、月光還有地面上的雪光,如何就利用不得?況且老夫只是禁止爾等在樓堂和寢館里點燈,外邊野地里,涼亭中,鳳巢山上,凡是空曠之處,哪裡不能點燈?你等去那些地方徹夜苦讀,老夫高興還來不及,怎麼可能多事去禁止?!」


  這就有些過分不講理了。眼下外邊飛雪連天,彤雲密布,哪裡來的月光和星光?至於曠野里點燈讀書,且不說寒氣徹骨,根本不是身穿單衣的學子所能承受。就算人能扛得住凍,只要風勢稍大一些,燈火也隨時會被吹熄,哪裡還能為書簡提供照明?

  「主事身穿貂裘,想必不知道寒風當中,我等連絲襖都買不起者是何等滋味?」有學生實在忍無可忍,梗著脖子大聲頂撞。


  「空曠之處隨便點燈火,主事真是英明。學生愚鈍,不知道如何能讓油燈不被寒風吹滅,還請主事指教!」有人則採取迂迴策略,拐著彎子嘲諷王修站著說話不腰疼。


  更有甚者,乾脆啞著嗓子嗓子,陰陽怪氣地說道:「爾等休要胡鬧,主事乃是出於一番好心。君不聞,天欲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勞其筋骨,苦其心志么?先讓爾等抗得住凍,只要一個冬天都沒死,日後必然飛黃騰達!」


  「火燭容易被吹滅,爾等不回效仿古人去鑿壁偷光么?王主事的家就在太學隔壁,你先翻牆進了院子,然後再把他家書房的牆壁鑿個窟窿出來,以王主事的大度,當然不會跟你計較!」


  「非但不回計較,恐怕還會在書房中多點幾支蠟燭!」


  「是極,是極,咱們今後想要讀書,就只能到王主事家鑿壁偷光了!可若是不小心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怎麼辦?哎呀呀,罪過,罪過!」


  ……


  眾學子中年紀大者,不過二十齣頭,年紀小者,則只有十一二歲。心裡頭憋了一肚子怨氣兒,發作起來根本不回考慮邊界在哪,轉眼間,就從鑿壁偷光,說到了偷窺王修的隱私上。


  那王修雖然是跟皇帝王莽的關係遠了些,但好歹也姓王,豈能容忍一群毛孩子對自己肆意調侃?猛地從學吏手裡奪過用來挑燈的木棍,朝著正說得高興的學子們,劈頭蓋臉打了過去,一邊打,一邊大聲喝罵:「叫你們熄燈就熄燈,哪裡來的那麼多廢話?再不滾,老子奏明皇上,將爾等全都革出太學,讓爾等一輩子都休想出頭!」


  太學生們不敢跟他動武,被打得抱頭鼠竄而出。待來到外邊的空地上,心裡頭卻愈發憤懣。一個個拳頭緊握,大聲詛咒:「沒本事的殺才,也就會欺負我們這些軟柿子。有種你去打一下功成公和功崇公?也算對得起你皇上族弟的牛皮?」


  功成公王康和功崇公王方,都是王莽的親孫兒,白天時也在太學就讀。論輩份,二人都算是主事王修的侄兒。但論地位,王修這個太學主事,可照著兩位國公差了不止十萬八千里。平素上趕著拍人馬屁還來不及,怎麼可能敢碰王康和王方一根手指頭?


  「呵呵,什麼聖上的族弟啊,我呸!」有一名膽大的學生,乾脆直接掀開了王修的老底兒。「他出身於河東王氏,陛下出身於河北王氏,根本就算不得一王!只是仗著自己能寫幾篇詩賦,亂認祖宗,才跟陛下攀上了親戚。也就是陛下憐他有才,能讓他借著皇家的名義在太學里招搖撞騙。若是換了別的皇帝,早命人拿大棍子直接打死了!」


  「可不是么,他跟陛下的關係如果真有他自己說的那麼近,少說也能封個國侯?怎麼可能只在太學里混個主事當?」


  「按他的演算法,老子還姓田呢,倒推五百年,豈不跟皇上也沾親帶故?」(注1)


  「是極,是極,倒推三千年,我等都是皇親國戚!」


  「哈哈哈哈……」


  大夥只顧著發泄心中不滿,卻沒料到,主事王修,居然從背後悄悄跟了上來。逮住「皇親國戚」的話頭,立刻大發淫威:「站住,你們這群狂生,眼裡還有皇上么?!都是皇親國戚?誰是皇親國戚,站出來讓老夫看看,站出來,站出來?!」


  冒認皇親,一旦失敗,可是抄家滅族之罪。眾學子即便膽子再大,豈肯自己跳出來找死?一個個當即緊緊閉住嘴巴,鴉雀無聲。


  主事王修找不到發落對象,被怒火燒得眼睛發綠。繞著眾學子轉來轉去,猛地將腳步一停,手指劉秀,大聲喝問:「劉秀,是不是你?剛才是不是你說,你也是皇親國戚?你不要急著否認,老夫年紀雖然大了些,耳朵卻沒有聾!」


  「主事明鑒,學生最近嗓子有疾,說話時疼得厲害,所以剛才一言未發。」劉秀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得罪這位王主事了,強忍憤怒,啞著嗓子辯解。


  他正出於變聲期,嗓子原本就略帶沙啞。此刻再故意屏住了鼻孔,聽起來更為特色鮮明。王修聞之,立刻就知道,自己抓錯了目標。然而卻又不甘心讓劉秀如此輕鬆過關,眉頭皺了皺,厲聲道:「傍晚跟人打架時,怎麼沒見你嗓子疼?這會兒,想疼就突然疼起來了,欺老夫不通岐黃是不是?老夫不管,反正剛才亂攀皇親的傢伙,就在你們這夥人中間。劉秀,老夫限你三日之內,把此人給老夫找出來,否則,老夫只有拿你是問!」


  「這……」劉秀氣得兩眼冒火,真想直接給老匹夫來一記黑虎掏心。


  讓自己出面去抓剛才那個亂認皇親的人,不是等同於把自己直接推向了所有學子的對立面么?三天後,無論交出哪個,自己都必將成為眾矢之的。而不交人,自己就只背起「亂認皇親」的黑鍋,同樣會死得慘不忍睹。


  「啊!」能進入太學讀書的,就沒有傻子。眾學子也被王修的「陽謀」給嚇了一大跳,紛紛側身避讓,不敢再跟劉秀靠得太近。以免後者被逼急了,胡亂攀扯一個人來做替死鬼。


  「爾等還不快滾,難道,還要留下來給他出謀劃策么?」王修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心中好生快意。把鑲著貂皮的袍袖猛地一甩,大聲斷喝。


  眾學子如夢初醒,紛紛奪路而逃。只留下鄧奉、朱佑、嚴光、鄧禹,和其他兩三個平素與劉秀走得較近者,在風雪中面面相覷。


  王修這招實在歹毒,讓少年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去化解。當晚聚集在劉秀的寢室里,大伙兒摸著黑商量了半宿,也沒想出一個妥當的對策。最後,都累得筋疲力竭,只能各自先告辭回去睡覺,把問題拖到明天再去面對。


  劉秀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放棄學業一走了之,他會無顏見哥哥和族中父老。繼續留在太學裡頭,即便在許子威的庇護之下,僥倖過了眼前這關,恐怕今後四年之內,主事王修也會不斷栽贓陷害,防不勝防。若是一怒之下……


  想著想著,他就徹底疲倦吞沒,昏昏沉沉睡了過去。待第二天早晨醒來,天光已經大亮。正欲起身洗臉更衣,忽然間,就聽到耳畔有人獻媚地喊道:「學長醒了?學長需要洗漱么,小弟早就打來的熱水,一直在炭盆上里給您溫著呢!學長慢動,鞋子在這兒,襪子,襪子在這邊,都是小弟今天早晨特地去買來的,是城裡老瑞坊的新貨,您穿上試試,合不合腳?」


  「你是?」劉秀從小到大,也沒過過一天使奴喚婢的生活,遲疑著集中目光,仔細觀看。


  只見一個頂著熊貓眼的胖子,半彎著腰地跪坐於塌前。雙手捧著嶄新的鞋襪,滿臉討好。彷彿欠了自己幾千萬錢一般,唯恐自己稍有不快,讓他馬上歸還!

  注1:田姓,最早出於媯氏,乃齊桓公後裔。楚漢爭霸時,一部分子侄為了避禍改姓王。所以王莽與田姓,幾百年前是一家。而媯氏作為舜帝一脈,衍生出來的姓氏極多。所以倒推三千年,學子們都可能是王莽的親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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