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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浴火方知慈父情

  第五十八章 浴火方知慈父情


  「三……」許子威的手臂僵在了半空中,欲哭無淚。


  以他身為當世大儒的智慧,到了這時候豈能想不到是自己操之過急,讓「女兒」心生誤會,被嚇得逃之夭夭?然而,理智歸理智,感情歸感情。忽然與「去世多年的女兒」在人間重逢,有哪個父親還能控制住自己不上前相認?有哪個父親能裝作若無其事,徐徐圖之?

  他這邊心裡有苦說不出,在劉秀等外人眼裡,則愈發顯得行止怪異,居心不良。好歹劉秀已經重新拿到了入學資格,大夥便沒必要再想著得寸進尺拜在許老怪門下。否則,萬一這「老色鬼」哪天突發奇想,用學業為要挾,讓劉秀交出「三姐」,大夥少不得又要拼個魚死網破!

  想到這兒,四少年互相看了看,立刻齊齊向許子威行禮告辭。而許子威的心神,卻早就不知道飛去了什麼地方,不耐煩地揮揮衣袖,任四少年自行離去。


  出了許家大門,來到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劉秀等人被撲面而來的紅塵之氣一衝,這才稍稍緩過了幾分心神,扭頭相顧,都在彼此眼裡看到了幾分茫然。


  將大哥劉縯逼得硬生生病倒,將司倉庶士陰固嚇得躲在家裡不敢露頭,將大夥個個都逼得束手無策,恨不得敲登聞鼓告御狀的入學問題,在許老怪這裡,卻只需要揮揮衣袖!

  而那許老怪,才不過是一個致仕多年的上大夫,地位和影響力,都遠不如其在職時的一半兒!


  這就是權勢,簡單、粗暴而又赤裸!


  在它面前,所有規則,無論明面上的還是水底下的,都顯得那樣孱弱可笑。怪不得陰虛寧願把自己妹子獻給王家去暖床;怪不得岑彭為了討好甄家,毫不猶豫對馬氏兄妹舉起了屠刀。怪不得新安縣宰哀牢,敢讓自己的家丁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火執仗!


  正感慨間,耳畔忽然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喊道:「三哥,劉家三哥,前面可是劉家三哥?這幾天你去了哪?人家到處在找你!」


  「醜奴兒?」劉秀那顆已經灑滿灰塵的心臟上,忽然重新燃起了一絲亮色。猛地回頭,帶著幾分驚喜張望。


  是醜奴兒,醜奴兒陰麗華。整個陰家上下,唯一一個讓他不覺得討厭的人。只見此女坐在一輛精緻鮮亮的馬車內,素手推著車窗,探出來的笑臉上寫滿了陽光,「劉家三哥,你入學事情,我已經知道了。你別著急,我求了我三叔,他已經答應去替你斡旋!他的名字叫陰方,嚴光就被他收在了門下!」


  「多謝你,醜奴兒!」儘管這份幫助來得稍遲了些,並且未必能夠兌現。劉秀還是站直了身體,笑著向陰麗華拱手。


  陰麗華的臉色卻頓時紅成了一顆大蘋果,搖搖頭,帶著幾分扭捏說道:「你,你跟我這麼客氣做什麼?如果不是為了救我和嫂子,你們怎麼會被王家的人盯上?算起來,還是我拖累了你。三哥,我伯父是我伯父,我是我,這句話我早就想告訴你,希望你不要因為討厭他而討厭我!」


  說罷,猛地將頭往車廂里一縮。放下車窗,再也不敢跟劉秀對視。


  「這!不會,絕對不會!」劉秀抬手,笑著沖馬車輕輕揮動。然後笑著目送其越駛越遠。


  「那小女娃對你動了心!」朱佑從側面擠了他一下,帶著幾分促狹眨眼。


  「你別缺德行不行,她才十二歲!」劉秀狠狠瞪了朱佑一眼,話語裡帶著幾分無奈。「況且我們兩家門不當戶不對,根本沒有可能之事,沒必要想得太多!」


  話說得雖然理智無比,然而,心中那抹亮色,卻始終無法消散。並且隱隱透出了幾分暖意,在這寒冷的秋天裡,讓人不再覺得身影蕭瑟。


  「你到底是跟我去太學報名,還是等著陰博士的援手!」一個略帶醋意的聲音忽然在耳畔響起,將劉秀的心神,從馬車后硬生生拉回身體。


  「啊,噢,當然是跟小哥您去報名!」劉秀知道自己沒有不受「嗟來之食」的資格,趕緊陪了個笑臉,大聲回應。


  「這就對了!」圓腦袋書童阿福撇嘴擠眼,滿臉不忿。「那陰方怎麼跟我家主人比?雖然他也名列四鴻儒之內,平素見了嘉新公,卻畢恭畢敬,連個大氣都不敢出。哪像我家主人,每次都殺得嘉新公落荒而逃!」


  「噗!」眼前忽然出現了嘉新公當日被許老怪從大堂內追殺出來,毫無還手之力的情景,四少年忍不住都搖頭而笑。


  「你們不信么?不信今天看我的好了。劉秀,你想投在哪位博士門下,一會兒儘管說,除了兩國師和四鴻儒之外,其他老師,你儘管挑?」圓腦袋阿福不知道大夥為何而發笑,還以為少年們不相信自己的話,頓時被激起了好勝之心,晃著腦袋補充。


  「真的?」聞聽此言,劉秀頓時再也無法保持鎮定,年少的臉上,寫滿了驚喜。


  拜在許老怪門下的念想,他早就自動掐掉了。他劉秀即便再不要臉皮,也做不出犧牲三娘,換取自家前程之事。原本以為,此番肯定要落在某個「韋編」門下,畢業后成為第二個吳漢。誰料想天無絕人之路,眼前這個書童居然主動提議,借著許老怪的名字狐假虎威!


  「當然真的,不信咱們打賭好了!如果我輸了,就,就請你們吃長安城內的白雀樓!」書童阿福年紀跟劉秀等人差不多,好勝之心一起,立刻剎車不住。豎起圓溜溜的眼睛,大聲說道。


  「哪敢勞阿福兄破費!」劉秀見狀,心中愈發感到安穩。笑著拱了下手,大聲回應,「能拜在某位秀才門下,劉某已經喜出望外。不敢挑三揀四!」


  「好說,好說,就周博士門下好了,剛好跟你兄弟湊做同門!」阿福身上,頗有其主人之風,甩了下衣袖,大包大攬。


  劉秀連忙再度躬身道謝,同時板上釘釘,以免阿福到了太學之後又忽然反悔。鄧奉和朱佑,也同時開口,一口一個「福兄」,將那書童阿福誇得天上少見,地下無雙。只有嚴光,在四人當中最為仔細,同時心思也轉得最快,忽然笑了笑,快速追了一句:「阿福兄真厲害,居然知道鄧奉拜在了周博士門下。」


  劉秀等人心中頓時一凜,迅速由驚喜轉為了警覺。那書童阿福卻依舊因為朱佑和鄧奉兩人的誇讚而興奮,甩了下袖子,帶著幾分炫耀回應,「這算什麼,紅榜出來的第二天,我就知道了。名單還是我替我家主人抄錄的呢!包括劉秀的文章,都是我親手從廢料堆里撿回來的!」


  「是許師派你去撿回來的么?阿福哥真是我們幾個的福星!」嚴光不動聲色,順著阿福的口風往下追問,「你家主人對劉秀也是恩同再造。就是不知道劉秀他積了幾世的福,居然能得許師如此垂青?」


  「當然是我家主人派我去的!」阿福畢竟年齡小,閱歷淺,哪裡是嚴光這種「人精」的對手,被後者連誇帶捧,立刻竹筒倒起了豆子,「我原來也不知道,主人為什麼會關心你們幾個,直到今天主人開了正門,才發現,原來跟在你們身邊的,乃是我家失散多年的三小姐。主人是因為三小姐才愛屋及烏!」


  「三小姐?哪個三小姐!」答案忽然就出現在了眼前,劉秀等人齊齊被嚇了一大跳,異口同聲追問。


  「當然是三娘了,你們……」阿福詫異地看了眾人一眼,順口解釋。話說到一半兒,卻忽然想起來,主人從沒跟對方說明過原因。急得得抬起手,狠狠朝自己額頭來了一巴掌,「哎呀,真是糊塗!我家主人高興過頭了,我也是個小糊塗蟲。居然忘記了你們不知道三娘正是三娘!」


  圓圓滾滾的額頭上,立刻出現了一個紅彤彤的巴掌印兒。劉秀等人卻誰也沒心情發笑,以目互視,滿臉愕然。


  誤會!天大的誤會!許老怪將馬三娘當成了其自己的女兒,所以今天才大開府門,親自出迎,將馬三娘身邊的所有人都視若上賓。而大夥,卻將他對馬三娘的舔犢之情,當作了老怪物發花痴,進而唯恐避之不及!

  今日在許家所遇到的所有怪異之事,瞬間就有了答案!不是五行散服用過量,不是老怪物發花痴,而是一個思女成疾的父親,再正常不過的真情流露。


  「我家三小姐七年前生病不治,下葬之後第二天,墳墓卻被天雷擊垮,遺體從棺材中不翼而飛。」唯恐劉秀等人心中產生什麼誤會,阿福無需嚴光追問,就迫不及待地大聲解釋,「所以我家主人一直認為,三小姐是昏迷中被下葬,然後被某位奇人異士救了去。然後主人就動用各種辦法尋找三小姐的下落,卻始終沒有任何收穫。直到你們幾個今天突然找上門來!」


  「啊——」劉秀等人越聽越吃驚,不知不覺間,一個個就將嘴巴張得老大。


  誤會,天大的誤會!馬三娘姓馬,不姓許,她是巨盜馬子張的親妹妹,她本人也早就上來朝廷頒發的通緝令,江湖綽號勾魂貔貅!她除了自己和哥哥的名姓之外,不認識任何多餘的字!她的手只懂得揮刀,根本不懂握筆,更甭提畫畫作詩!她,她怎麼可能是許博士的女兒,又怎麼做得了許博士的女兒?

  惶急間,眾人本能地朝許家方向回頭。卻愕然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身背後已經濃煙瀰漫。有團猩紅色的火光正從許家的位置跳了起來,借著風勢扶搖而上。


  「是我家,主人,主人有難了!」阿福嚇得魂飛魄散,再也顧不上領劉秀去太學報名。轉過身,撒腿就跑。


  劉秀、鄧奉、嚴光和朱佑四個,也趕緊邁動雙腿,跟阿福一道朝來路上跑。許老怪並非老色鬼!所有誤會已經徹底澄清。許老怪對劉秀有恩,無論其出於什麼目的,是不是僅僅揮了一下衣袖,這份恩情都實實在在,大夥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家化作一團灰燼。


  少年們的想法很單純,心腸也極為善良。然而,水火無情!


  幾乎是狂奔中眼睜睜地看著,烈火迅速燒紅了半邊天空。許家和許家附近,全部被濃煙和烈火籠罩,木製的雕樑畫棟,一幢接一幢變成了火把,紅星亂冒。


  早有五城軍兵趕到,在當值將領的指揮下,拆除附近院落和建築,以免火勢向周圍肆意蔓延。趕回來救火的所有人,包括阿福和劉秀等少年在內,都被兵丁們拉開繩索隔離在數百步之外,以防他們衝進去幫倒忙。


  濃煙和烈火中,不停有呼救聲和哀哭聲傳出,但是,誰也沒辦法衝進去施以援手。木製建築起火,蔓延極為迅速,往往好心衝進火場里的勇士沒等救出別人,自己就會被煙霧熏得全身發軟,然後將性命也白白搭了上去,徒留一個悲壯的身影。(注1)


  「主人……」阿福在僥倖逃脫的鄰居當中,找了半晌也沒看到許子威,急得兩眼一翻,當場暈倒。


  「許博士——唉!」劉秀等四位少年,紅著眼睛相顧扼腕。一方面因為許子威的慘死,另外,也為劉秀的命運多舛。


  太學的大門,剛剛打開,就又關上了。彷彿老天爺已經下定了決心,無論如何,都要將劉秀拒之門外。


  就在此時,周圍的人群中,忽然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吶喊,「有人,還有人在裡邊,還有人在裡邊救人!英雄,英雄,加把勁兒!快,快拉他出來,拉他出來!」


  「有人在救人?!」四少年大驚失色,帶著滿心的欽佩抬頭。


  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背著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在烈火中左衝右突。忽然,奮力一躍,像展翅高飛的鳳凰般,從兩團烈焰之間沖了出來,衣角發梢青煙縈繞,腳步卻不做絲毫停頓,


  「三姐!」四少年齊齊越過官兵拉起的隔離繩,不顧一切沖向救人者,將她連同背上的老者,一起架著衝出烈焰的邊緣。脫身的瞬間,兩棟建築在不遠處轟然而倒。


  「拿水來,拿水來!」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嗓子,周圍的百姓們紛紛湧上前,用清水朝著馬三娘和四個少年迎頭亂潑,瞬間就將大夥身上的火星全都澆滅,再也無法構成任何傷害。


  「三姐,你怎麼會在裡邊?」驚魂稍定,劉秀立刻大聲追問。聲音里充滿了他自己也察覺不到的緊張。


  「還不是被這老色鬼給害的!」馬三娘顧不上擦臉上的水,從背後解下昏迷不醒的的老者,大聲抱怨,「我怕他難為你,就回去找你們,恰好看到有人朝他家丟火把。我阻攔不不及,只好大聲示警。沒想到,沒想到這老色鬼居然不朝外邊跑,而是跑回屋子裡去收拾細軟!」


  「呸!這貪心鬼,你就不該救他!」周圍的百姓聽了,忍不住對老者嗤之以鼻。


  劉秀等人定神細看,這才發現,獲救的正是老怪物許子威!只見此人雙目緊閉,滿臉惶急。雙手卻抱著一幅捲軸,死死不放!


  「死到臨頭卻捨不得一幅破畫,差點被你給害死!」馬三娘也終於看清楚了,許子威捨命去拿的,不是什麼細軟,而是一幅捲軸。愈發覺得氣兒不打一處來!蹲下身,將捲軸從後者手中奪下,隨手丟向了腳邊的水坑兒。


  捲軸失去控制,在半空中徐徐展開,一個七八歲女娃的身影,緩緩出現。眉眼間,依稀與馬三娘有五分相似!

  注1:實際上是缺氧,空氣里的氧氣迅速變得稀薄,而人體無法適應。古代沒有相關研究,認為是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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