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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府深深 001 深宮慘死

  裕隆二十一年九月十八,晨。


  父親獲罪伏誅,爵位被削,家中男丁發配,婦孺入賤籍,她孤身困在宮裡原本就生不如死,如今這是終於要解脫了么。


  牙齒緊緊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緩緩散開,本已素凈如雪的臉此時更是慘白。聖旨如往常一樣冗長啰嗦,長長的贅述她記不分明,只剩一句話在耳邊迴旋——「身為罪臣餘孽卻不思悔改,包藏禍心,其情可誅」。


  餘孽!可誅!

  她的眼中幾乎噴出火來,隔著深秋寒涼的空氣,也要將那刺眼的明黃燒掉。


  不是畏死,只是不甘心。父親獲的什麼罪,她算什麼餘孽,又有哪裡可誅?!不過是想她死罷了,何必說得這樣冠冕堂皇。


  「藍氏,你反了么?竟然這樣瞪著聖旨!」


  同宮住著的雲選侍聲色俱厲,毫不留情的斥責道。除了藍如瑾這一殿的人,其他兩位妃嬪早在聖旨宣讀完畢之後帶著人起身了,如今正冷眼看著她,看她身體僵硬跪在地上,狼狽凄慘。


  藍如瑾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喊得一怔,轉了眸子看住雲選侍。這個一直恭謹順從,在她面前低頭俯首的宮嬪,原來也會這樣冷臉吼人的。


  是了,她如今已被貶為庶人,再也不是正四品婕妤之位,六品選侍雖不高,但也足以呼喝她了。宮中尊卑森嚴,人情最是拜高踩低,往日蒙寵之時,近日落魄之時,她早已經歷的明明白白。


  一旁寧妃笑了笑,抬手止住雲選侍,意態閑適的開口:「除了聖旨,皇上還囑咐了什麼沒有?」


  面無表情的宣旨太監微微露出笑容,雖手捧聖旨不能行禮,但聲音是極恭順的:「回娘娘話,皇上隆恩浩蕩,特意囑咐不必見血,賜藍氏全屍,殿中宮人亦不連坐,事畢都分到別處去。」話音一落,後面小太監立刻躬身上前,揭開銀色捧盤上的黃綢,露出一盞凈瓷酒壺和整齊疊好的白綾。


  好個隆恩浩蕩。


  藍如瑾慘然一笑,抬頭向天,閉上了眼。


  天空那樣高遠,鴻雁早已南飛,紅日初升,金光漫地。天下那樣大,時間還那樣長,而她的一生,就要結束了。


  死沒有什麼大不了,如今風刀霜劍日日相逼,她早已不貪戀這苟活的日子。只是可惜一死之後,就再也見不到母親,親眷,族人。侯府被抄之後她們沒入賤籍,也不知如今流落到何方?


  寧妃的聲音依舊溫潤甘甜:「藍氏,還不接旨么?」


  還不接旨么?還不接旨么?

  藍如瑾深深吸一口氣,罷了,就這樣吧。是非對錯,恩怨榮寵,一了百了。「謝主隆恩。」她高舉雙手接過了聖旨,站起來,目光落在酒壺與白綾之上。


  是自縊,還是服毒?


  方要決定,只聽寧妃笑道:「若是選了毒酒,這白綾就可惜了。」語氣輕鬆得猶如閑話家常。


  雲選侍立即會意介面:「娘娘說的正是,這條錦綾紋理細密,綉有暗花,真是好料子。」


  都要死了還這樣不依不饒的針對,藍如瑾心中冷笑,不去理會,越發覺得這宮廷骯髒醜惡,死了反而清凈。緊走兩步上前去選,卻聽那太監答道:「娘娘多慮了,今日這兩種物件都用得上,必然不會浪費一個。」


  「哦,是這樣。」寧妃恍然一笑。


  藍如瑾心中詫異,目視傳旨太監。銀盤中兩種自盡之物,聖旨卻只寫了賜死她一人,那麼另一個要死的人會是誰?


  只見那太監回頭吩咐「帶人去吧」,兩個小太監便一溜小跑離開,片刻之後重新進了宮門,身邊卻多了一個人。藍如瑾定睛一看,立時愣住。


  「母親?」


  「瑾兒!」


  隨著小太監走進來的,正是藍如瑾生母,昔日的侯爵夫人秦氏,年方四十卻已滿頭花白,衣著粗陋,腳步蹣跚。小太監嫌她走得慢,不住催促推搡,過門檻的時候差點將她推倒。


  「住手!」藍如瑾拋開聖旨,飛快上前扶住母親,心中驚疑。自從家中遭難,母親早就沒了進宮探視的權利,如今卻在她被賜死時突然進宮,到底是為了什麼?聯想到方才傳旨太監含義不明的言語,她的心提到了嗓子。那多餘的賜死之物,難道……


  「藍氏,選吧。」傳旨太監一指捧盤,「你選剩下是你母親的。莫要浪費時間,早朝結束前得讓咱家交差。」


  「為什麼!」藍如瑾驚怒交加。她死就夠了,為什麼還要賜死母親?堂堂的侯爵夫人,已被打入賤籍為奴為婢,為何還要趕盡殺絕!

  傳旨太監冷冷道:「聖上說了,教女無方,責無旁貸,快點吧。」


  捧盤送到眼前,藍如瑾抓住母親胳膊,銀牙咬碎,大顆大顆的眼淚落下來。人生至痛,莫過如此!皇帝,果然是冰冷無情,殘忍如禽獸!

  淚眼朦朧之中,腦海中浮現那個身穿龍袍的影子。她沒有愛過他,但此時卻也並不恨他,因為他不配。噁心到極點的男人,不配承載她的愛恨!


  「瑾兒別哭,別哭。」早已被告知今日赴死,秦氏並不慌張,抬起袖子要為藍如瑾擦眼淚。然而舉到跟前卻發現袖子太臟,慌忙又住了手,只是柔聲安慰道,「母親看到你就知足了,別哭,我在外頭什麼都好,就是不放心你,如今可算見著了,咱不怕,啊,乖,別哭。」


  像是哄孩子一樣,秦氏不住撫摸藍如瑾的頭髮,說著說著眼圈也紅了,一把抱住女兒嗚咽起來。


  藍如瑾輕輕環住母親瘦弱的身體,心中酸疼的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母親素來體弱,如今更是瘦得不成人形,似乎她一用力,就會把她弄傷。一個深宅婦人又有多大罪孽,要承受親眼看著女兒赴死的傷痛!


  「藍氏,別耽誤咱家交差,速速選來。」傳旨太監已經不耐煩了。眼看日頭漸高,就快到了往常散朝的時間,要是不趕回去交差,後果他可不敢想。


  雲選侍低低的開口:「母女情深,也難怪老夫人捨不得。」


  寧妃恍然的長長「哦」了一聲,誠懇地說道:「既然夫人不忍眼看女兒離去,不如讓夫人先走?目送母親離世也算是盡孝心了,皇上隆恩浩蕩,底下辦事的也不妨效仿吾皇,慈悲為懷,讓罪人儘儘兒女孝道。藍氏,你說本宮說得對不對?」


  藍如瑾猛然轉頭,淚珠飛揚成一條晶亮的弧線,於晨曦中熠熠閃光。她逼視寧妃,咬牙吐字:「你我無冤無仇,何至狠毒至此?」


  寧妃握了宮紗灑金摺扇,掩住唇邊笑意,媚眼眯起,輕輕搖頭:「你與本宮當然並無仇怨,所以本宮才全你孝道。」秋波一轉,她看向傳旨太監,「既然藍氏母女都不願先走,少不得幫幫她們了。」言至最後,語氣已是陰寒透骨。


  傳旨太監會意,眼綻凶光,抬手一揮,身後四個隨侍悉數上前,猛然將秦氏從藍如瑾身邊拽開,按住腿腳胳膊,眨眼將白綾系在秦氏脖間。都是御前的人,出手自然迅捷得很。


  「母親!」藍如瑾欲待上前,早有寧妃身邊的宮人上前將她拉倒,死死壓在地上。


  「瑾兒別哭,母親先走一步等你,咱們那邊團……」秦氏含淚笑著囑咐女兒,話未說完,兩邊持綾的太監手上用力,白綾慢慢收緊,那未盡的幾個字是再也說不出來了。


  「母親——」


  藍如瑾心頭劇痛,一口血噴出,目眥俱裂,眼睜睜看著母親面目由漲紫變為青灰,無力掙扎了幾下,最後軟軟癱掛在緊繃的白綾之上。被勒死的人雙眼上翻,舌頭外吐,大小便失禁,她眼看著母親以醜陋狼狽的模樣離開人世,卻什麼都阻止不了。


  寧妃與雲選侍帶著宮人退出老遠,雲選侍掩住口鼻,嫌惡地看一眼秦氏散發腥臭的裙下:「早知道這樣咱們該早早避開,真是臟死了。」


  寧妃面不改色,嬌聲婉轉:「藍氏感覺如何?如今輪到你了呢,一路走好,本宮不送。」


  藍如瑾下顎被掰開,清冽的酒灌進嘴裡,從喉到腹頓時燒如烈火。然而她都感覺不到了,也看不見自己口鼻流出的鮮血。她的眼中只有母親慘死的樣子,青灰臉孔,瘦弱身體,散落的髮髻飛揚在風裡,如乾枯野草,灰敗零落。


  短短片刻,兩條人命。


  瀲華宮青灰色的石磚上血腥臟污,兩具屍體僵硬扭曲著。


  日頭升至半空,玉鴿高翔,重重殿宇金光燦爛,遙遠佛堂傳來晨鐘悠揚聲響,整個皇宮乃至整個京城都醒活過來。天朗氣清,新的一天開始了。繁華帝都,盛世王朝,千萬燕朝子民不會在乎皇宮裡又死了哪個卑微的嬪妃,瀲華宮裡發生的事情註定微如塵埃。


  一切似乎就這樣結束了。


  一切,似乎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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