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芳子(一)
中華民國十三年,日本大正十三年,1924年4月5日。
清明節,櫻花已經開始凋零。
廢墟上的東京到處是腳手架與新蓋的房屋。靠近皇宮的嵯峨侯爵府邸已經落成,按照地震前被光公主一把火燒掉的原樣重建。
嵯峨光十七歲了,枯守在窗邊看著院子里的落英繽紛,仍未放棄在日本各地尋找秦北洋。
門房通報,羽田先生求見。光飛快地奔下客廳,以為羽田先生去美國轉了一圈,是否帶回了跟秦北洋有關的消息?
然而,羽田大樹的背後還有三個人與一隻獸。
阿幽、老金、中山,還有九色。
光一聲尖叫,首先撲倒小鎮墓獸的身上,上次跟它在一塊兒還是在秋高氣爽的輕井澤。九色已被刺客們清洗過了,暫時消除了那股有毒化學品的惡臭。但光也看出了九色跟以往的不同之處,體型好像變大了?眼神也變得有些嚇人,彷彿這次來到的不速之客——二十齣頭的中國女孩,瞪著一雙黑洞般的眼睛。
「你是誰?」
光擺出公主的氣勢,冷冷地質問客人,羽田大樹低聲做了翻譯。
「我是秦夫人。」
阿幽幾乎不眨眼地回答,同樣充滿女主人的霸氣。
幾天前,她聽說羽田大樹終於從美國回來了,立即派遣老金將他從大阪綁架到了東京。面對這位「秦夫人」,羽田自然無所保留,還被迫為她帶路做翻譯,來到嵯峨侯爵的府邸。
經過翻譯,光皺起眉頭:「誰的夫人?」
「光公主,秦北洋是我的丈夫。小女子姓洪,名天幽,聽說我的丈夫在日本期間,多多承蒙您的關照,小女子這廂有禮了。」
阿幽按照日本人的理解向光深鞠躬,語氣卻甚是堅硬,反客為主的氣場,蓋住了堂堂的嵯峨侯爵的公主。
九色不像過去那樣在小姑娘懷裡撒嬌,而是默默走回阿幽身邊,一人一獸的冷酷氣場頗為般配。
光怔怔地看著阿幽的雙眼,咬緊嘴唇,同樣低頭深鞠躬:「光一直承蒙秦先生的關照,今日得見秦夫人,榮幸之至。」
畢竟是日本貴族家的小姐,她務必表現得極為得體,不要被眼前的秦夫人比下去了。
「北洋肯定說起過我吧?」
「嗯……是啊,哥哥經常說起您!」
「哥哥?」
光對著擔任翻譯的羽田大樹說:「五年前,秦先生在京都救過我的命,從此我們就以兄妹相稱。」
看到小姑娘頗為驕傲的表情,阿幽才明白當年在巴黎,秦北洋為何拚命地把她救出來。
阿幽冷笑著說:「我的夫君最喜歡小女孩,他在全世界各地認了不少乾妹妹嘛。」
看到羽田大樹的表情尷尬,她又催促一聲:「請如實翻譯!」
羽田只得清了清嗓子,將這段話翻譯完畢,又用日本話補了一句:「公主殿下,得罪!」
「沒關係!」經歷了這半年來的風風雨雨,光也變得比同齡人更加成熟,「秦夫人,您是來日本找我哥的吧?我也一直在找他。我有東西要給您,請稍後。」
嵯峨光回到書房,取出秦北洋留下的環首唐刀與俄國十字弓:「這是哥哥留下的武器,我代為保管了半年,現在可以還給您了。」
「多謝!」阿幽接過安祿山的唐刀,仍然沉甸甸地,彷彿還殘留那個邪靈的力量,轉而交給老金保管,「光公主,羽田先生已告訴了我一些情況。但我想知道更多,比如,關東大地震的前一夜,你的生日宴會,發生過什麼特別的事情?」
「生日宴會?我把我家燒了……對不起,我跟哥哥重逢,欣喜若狂,我拋下皇太子裕仁,跟哥哥跳了一支舞。」
「他會跳舞?」
阿幽的面色不太好看,秦北洋居然跟這小妮子跳舞,他還從沒跟嬌妻跳過舞呢!
「您不必誤會,哥哥絲毫都不會跳舞,是我帶著他跳的……」光閉上眼睛,回憶那一夜的狂歡,當初的宴會廳,早已燒成了灰燼,如今的府邸是在原地重建,應該還是這個位置,「我想起來了,哥哥是先跟另一個女孩跳舞,然後才碰到我的。」
「還有女孩?」
阿幽簡直要火冒三丈,強行按捺住憤怒。
光點了點頭:「讓我想想……她叫——芳子。」
羽田翻譯完畢,中山立即想起了「天國學堂」的女同學:「芳子?」
「她長什麼樣?」
嵯峨光詳細描述了芳子的相貌,從年紀到眉眼特徵,完全符合在太白山上學習「地宮道」與「刺客道」的芳子,顯然是同一人。
「讓我想想,她姓什麼?怎麼會有我的生日宴會請柬的?」光在客廳里來回踱步,「她叫中島房子!她的父親是日本劍道大師,在關東一帶很有勢力,有許多弟子,結交了不少貴族。」
「中島芳子?」中山微微點頭,「從前在『天國學堂』,我們只知她叫芳子,從未問過彼此的姓氏,既已相信在死後的世界,生前姓什麼?來自哪裡?也就不重要了。三年多前,芳子從『天國學堂』畢業,跟著阿海下山執行任務,從此再無音訊。」
老金皺起眉頭,俯身對九色說:「你可記得芳子?主人出事前可見過她?」
小鎮墓獸的雙眼亮了,騰身躍起,用頭撞擊客廳的柱子。
毫無疑問,芳子才是關鍵角色。
中島芳子的父親叫中島浪速。
經過羽田大樹的調查,劍道大師中島浪速,年近六十歲,曾是「興亞會」成員,在東京外語學校學習漢語,具有極高的中國語水平。甲午戰爭期間,他曾為日軍做過翻譯,后在台灣總督府任職。庚子事變,八國聯軍佔領北京,中島浪速出任日軍佔領區長官。後來長期留在北京,被清廷聘用為客卿,擔任高級巡警學堂的總監。辛亥年後,他才返還日本,但也經常來往中國。關東大地震之前,他常年定居在橫濱,借用中華街背後的黑龍會壇口,開了一家劍道道場。
不言自明,這位中島浪速,便是孟婆所說的「四川道人」。他假冒成太平天國的後代,將天資過人的孩子們送上太白山,養成天下頂級的刺客。雖不知芳子的真實來歷,但必與秦北洋的失蹤有關。
行動前夜,在東京的一座墓地中,九色已變化成了幼麒麟鎮墓獸,鹿角在月光下如同分岔的枯骨。
阿幽正在質問中山:「你和芳子同時上山,都是『四川道人』送來的孩子。無論芳子是什麼人,但她已叛變了太白山。第一個被『四川道人』送上山的阿海也叛變了。那麼你呢?」
「對不起,主人,根據天國的規矩。不能說上山前的事兒。因為上了太白山,那就是我們的上輩子,必須忘記!忘記!」」
「就算你喝過『孟婆湯』也必須告訴我!」
阿幽已掏出了匕首,老金攥著礦工鎬,瞄著少年的後背心。
十八歲的中山,閉上雙眼,聽著墓地里被驚起的烏鴉尖叫,低聲說:「在我七歲那年,我爹被人暗殺。不久,我娘也病死了。我和我哥孤苦伶仃,在街上流浪。有一天,我被一個男人帶走,他自稱四川道人。」
「你爹是誰?」
「我爹……」中山沉靜了半晌,仰天嘆息,「我爹是北洋第六鎮步兵協同齊重兵。」
老金眉頭一緊,插嘴道:「我聽過這個名字!辛亥年,齊重兵死心塌地效忠清朝,袁世凱卻在向清廷逼宮,就派人暗殺了齊重兵。」
「你是齊遠山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