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九色誕生
上海!上海!
秦北洋的五千裡外,一隻大雁從庫倫南下,飛越戈壁、陰山、黃河、長城、華北平原、淮河、長江口,便是黃浦江畔的上海。
歐陽安娜的琉璃色眼球,凝視法國教會醫院的窗外,越過層層疊疊的屋頂,可以望見上海跑馬場的碩大圓圈。
她躺在產房床上,低頭看一眼自己肚子,已經高高隆起,像座碩大的墳冢,孕育的不是地宮和棺槨,而是子宮與胎兒……
懷胎十月,從去年夏天的北極算起,預產期就是今天——民國九年,陽曆1920年6月22日。
按照西洋人的星座,出生在這天是巨蟹座。按照中國的生肖,這個孩子屬猴。再說二十四節氣,今天是夏至。「一候鹿角解;二候蟬始鳴;三候半夏生。」代表炎夏到了,當太陽直射北回歸線,整個北半球白晝最長黑夜最短的一天,恰與冬至相反。
她從未收到過秦北洋的信——當這封寄自哈爾濱郵局的親筆信,輾轉投遞到國立北京大學的紅樓時,歐陽安娜與齊遠山已經到了上海。
離開北京前,她處理了失而復得的海上達摩山的寶貝,最有文物價值的捐獻給北大歷史系,剩下的變賣給京城的古董商,換得一萬多銀元——這筆錢足夠在上海安家,給孩子一個衣食無憂的童年。
回到上海,安娜發現兩年前買的幾十套房子全部增值,達摩山伯爵基金的價值遠遠不止一百萬兩白銀。
她在法租界霞飛路有套公寓空關著,附近是一家法國醫院,正好住下安胎生孩子。她買了一台鋼琴,閑來彈彈柴可夫斯基和李斯特,洋大夫說這是「胎教」。
齊遠山雖是新婚的丈夫,卻從未與妻子睡在一張床上。公寓有兩個卧室,井水不犯河水,像同一屋檐下合租的室友。但每次去醫院檢查,出去買孕婦與嬰兒用品,齊遠山都會陪伴她,殷勤地拎包提水,好生照顧。女護士稱讚他是個好丈夫好爸爸,羨慕安娜有個高大帥氣的老公。夜深人靜,他倆很少說話,只是聊起往事。但有一個禁忌——不能提起秦北洋,齊遠山怕安娜會忍不住淚奔。
這一夜,她感到劇烈胎動……肚子里的小傢伙要出來了,蹬腿那麼有力,怕是個壯實的男孩,就像他的爸爸。將近天明,歐陽安娜才睡著一小會兒,短短几分鐘間,她夢到了秦北洋,夢到他穿著蒙古人的衣服,騎著黑駿馬,孤獨地夜渡戈壁,大雁飛過月光,向著遙遠的南方而來。忽然,大雁變成九色,這尊小鎮墓獸竟生出一對翅膀,猶如四翼天使御風滑翔,一直飛到上海法租界,呦呦鹿鳴著撞破窗戶,衝進她的肚子……
她驚醒了,抱著自己腹部,彷彿藏著一隻小鎮墓獸。
倏忽間,安娜尤其害怕,會不會生出來的不是人,而是一個小怪物?就像九色那樣?
齊遠山聽到她的尖叫衝進屋子,她不敢把那個夢說出口——必是孩子親爹在陰間託夢。
她才發現羊水破了,接著是劇烈宮縮,然後見紅。齊遠山立刻將妻子背在身上,穩穩走下樓梯,進入隔壁的法國教會醫院。
歐陽安娜躺上病床,眺望窗外的世界。齊遠山握緊她的手,法國大夫和中國助產士都來了,把焦急的丈夫趕了出去。
分娩持續了兩個小時。二十歲的頭胎,需要吃點苦頭。女人生孩子的痛,是所有疼痛的極點,安娜哭得死去活來,淚眼縱橫。有那麼幾秒鐘,她在想是不是快要死了?1920年,無論中國還是歐洲,大多數姑娘十七八歲就結婚生子,不少人死於分娩,要麼產婦存活孩子死了,要麼相反,或者母子同歸於盡,一如海明威筆下《永別了!武器》的結局。
終於,就像盜墓賊打開墓室門,劈開千年棺槨掏出墓主人的骨骸,安娜的孩子生出來了。
熱氣騰騰布滿羊水的小嬰兒,在助產士的手裡啼哭著,皺巴巴的粉紅色皮膚,猶如一隻被剝了皮的小貓。
歐陽安娜早已筋疲力盡,但她仍然伸出手,心裡掠過個念頭——自己不再是少女了,而是媽媽。
剪完臍帶的新生兒被送入懷中,她仔仔細細看著這張臉。寶寶剛睜開眼,好奇地張望這個世界,似乎也有一雙琉璃色的眼球?頭頂心有些捲曲的絨毛,眉眼都還擠作一團,看不清楚到底像誰?
「弟弟還是妹妹?」
她還沒有力氣挪動頭頸看小嬰兒的下半身,助產士輕聲說:「是個漂亮的妹妹!」
這句話並無恭喜之意,反而帶著些許遺憾。那時人們聽到是妹妹都不開心,有的產婦甚至當場失聲痛哭,怕回去被丈夫和婆婆辱罵。
歐陽安娜心中卻想——可惜啊,墓匠族的規矩是傳男不傳女,流傳三千多年的老秦家和鎮墓獸技藝,終於徹底斷了根。
不過,這個誕生在上海法國教會醫院的孩子,要比誕生在唐朝古墓地宮裡的秦北洋的命運好多了。
「好奇怪的胎記啊。」
法國大夫說了一聲,將女嬰的後背轉給安娜。后脖子與肩膀的連接處,長著一對鹿角形赤色胎記,猶如兩束衝天的火焰,燃燒在粉色的皮膚上。
歐陽安娜淚眼婆娑,親吻這對鹿角——秦北洋的后脖子也有同樣形狀和顏色的胎記。
毋庸置疑,她是秦北洋的女兒,血管里流淌著墓匠族的基因。
一切處理乾淨,齊遠山走進產房。他笑了,真心的,就像看到自己的親生女兒。小嬰兒也笑了,天然地以為他就是爸爸。
「我能抱抱孩子嗎?」
安娜微笑著點頭。
他舉起寶寶:「我發誓,我會好好待她的!對了,安娜,你給她想好名字了嗎?」
齊遠山帶來了毛筆和信紙,歐陽安娜蘸了蘸墨水,寫出兩個雋秀的蠅頭小楷——
九色
「怎麼用小鎮墓獸的名字?」
「昨晚我夢到九色了,它從戈壁的月光下,飛到我的肚子里,變成了我的女兒。」
「原來如此,九色!」齊遠山想起小鎮墓獸也跟隨秦北洋葬身在火山口中,便不想再提這些傷心事兒,用手指頭逗了逗小姑娘,「你看,她很喜歡自己的名字啊,九種顏色的女孩,必定與眾不同。」
忽然,安娜在「九色」前面又寫了個姓氏——秦。
齊遠山看到紙上這三個字,並不在意孩子跟誰的姓。
歐陽安娜猛然搖頭,立馬劃掉「秦」字,改成了「齊」。
「齊九色?」他恍惚地念出自己的姓氏,「這合適嗎?」
她又親了親女兒的臉頰說:「嗯,遠山,她現在是你的女兒,必然是要叫你爸爸的。如果她不姓齊,便沒有了爸爸,人生不會幸福的。」
兩天後,歐陽安娜帶著女兒出了醫院,回到公寓坐月子。保姆說很少見到九色這樣健康的女嬰,小野獸般的生命力,絕對比許多男孩有力量。安娜的奶水充足,每夜與女兒睡在一塊兒,唯獨哺乳時要避開齊遠山。
這個月,北京又爆發了內戰。齊遠山慶幸自己在上海,但他仍然關心時局,每天收集各種報紙。7月3日,張作霖與曹錕通電全國,列出徐樹錚六大罪狀——禍國殃民、賣國媚外、把持政柄、破壞統一、以下弒上、以奴欺主……大總統免去小徐的西北籌邊使之職,小徐怒不可遏,發布總攻擊令,雙方從廊坊到高碑店一線血戰。直系後起之秀吳佩孚擊敗了小徐,皖系大勢已去,段祺瑞引咎辭職,安福國會解散。小徐躲入日本公使館,藏在一個箱子里,躲過搜捕逃亡日本……
九色滿月那天,齊遠山在家擺了一桌酒席,邀了在上海的幾個朋友來慶祝。大家都誇九色漂亮,有人竟說她長得很像齊遠山,果然是女兒像爹,他也只能尷尬地點頭承認。
這時候,郵遞員送來一封北京的特快公函,蓋著陸軍部的火漆章。他拆開掃了兩眼,面色凝重。安娜抱著女兒過來,搭著他的胳膊問:「遠山,信里說什麼?告訴我。」
「陸軍部給我安排了一個新職位,但不在北京,而在西安,下個月就要出發。」
「西安?」
歐陽安娜想起秦北洋念叨過無數遍的西安城外白鹿原,還有那座唐朝小皇子的大墓。
齊遠山皺起眉頭:「離上海太遠了啊,我要是去了西安,誰來照料你們母女?」
「我是你的太太,我帶著九色跟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