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棺槨之戀
曲靖和正在卧室里照著鏡子。
相比北洋政府和交通系的高官和議員們,他有一張年輕的面孔,不過三十齣頭,身材高挑瘦長,皮膚白皙鮮嫩,鬍鬚颳得乾乾淨淨,放在湖南老家,就像沈從文筆下的「岳雲」,白袍白甲,丹唇秀目。
說到丹唇秀目,他果然在給自己塗口紅,畫眉毛,還有各色的彩妝,用胭脂抹上腮紅,竟變成一個嬌艷欲滴的貴婦人。他又用布帶將頭勒緊,吊起自己的眼角,頗為痛苦但又很享受。接著就是「貼片子」,用榆樹皮膠與真人頭髮混合,裝飾美人的鬢髮……戴網子、橫簪、發墊,梳大頭,戴水紗,最後戴上點翠的頭面。
曲靖和穿上一套流光溢彩的戲服,終於從六尺男兒變身為戲台上的楊貴妃。
他——不,應該用「她」,用千嬌百媚的花旦聲音,咿咿呀呀地唱一段:「長空雁雁兒飛,雁兒飛哎呀雁兒呀,雁兒並飛騰聞奴的聲音落花蔭,這景色撩人慾醉不覺來到百花亭……」
這不是梅蘭芳的《貴妃醉酒》么?
「她」端起小酒杯,一杯復一杯,只把自己灌得微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加上一身華貴的妝容,真箇是白居易所說的「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
但見屋裡擺設不少古物,唐三彩的侍女,《步輦圖》的摹本,甚至唐朝古墓出土的冥器,這傢具與帷幔的裝飾也是大唐風流。
貴妃左搖右擺地步出卧房,來到清冷月光的庭院中。若是被人撞見,必以為楊玉環香魂顯靈。「她」又用鑰匙打開一扇門,果然躺著一具碩大的棺槨。
外槨竟有一座小房子般高大,又似運河上的烏篷船,兩頭高高翹起,飛檐挑壁的感覺。千年的上等梓木,依然保持堅固,那層鮮艷的朱漆,只有個別的脫落斑駁,仍能看到唐朝的人物與神獸畫面。而在棺槨的一頭,有個被斧頭劈開的洞口,已被安上兩塊木板,暗格窗戶似的保護起來。
三個月前,曲靖和聽說北京最大的古董商,隴西堂的李博通新進了一件唐朝的大貨。他以國會議員之尊登門拜訪,才得以見到來自白鹿原唐朝大墓的棺槨,並且得知墓主人的真實身份——女皇武則天與高宗李治之孫,終南郡王李隆麒。討價還價之後,最終以五千大洋成交。新交通系控制鐵路,府中自有白銀萬兩,曲靖和當天就付了全款,秘密運走了這副稀世的棺槨。考慮到年關將近,曲靖和要回湖南老家,他將棺槨秘密運入城北的一座寺院,謊稱是自家的親戚棺材。寺院兼營義莊,臨時停放棺材也屬正常,沒有人會懷疑。過完年,曲靖和返回北京,從寺院中將棺槨接出來,奉還到帽兒衚衕自家宅邸之中。
此刻,裝扮成楊貴妃的國會議員,觸摸著唐朝小皇子的棺槨,口中念念有詞:「郡王爺,您是唐明皇李隆基的同父異母弟弟,奴家就是你的嫂嫂,來給您請安了。」
「她」又點上燈,棺槨旁有張書桌與文房四寶。「她」攤開一張宣紙,研墨提筆,在最右邊寫下幾個大字「大周終南郡王祭」。這位楊貴妃寫的是顏真卿體楷書,雄強圓厚,骨力遒勁,又不似女人所寫。稍稍思量,她又落筆寫下祭文……
這一篇,洋洋洒洒,竟有千言,顯示出純熟的文言功力。最後一段「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尚饗!」直接抄了韓愈的《祭十二郎文》。
國會議員曲靖和擱筆,來到棺槨跟前,躊躇再三,打開被劈開缺口的兩扇木板。
「她」提著燈,往棺槨深處照去,外槨與內棺都破了洞,幽暗的光影之間,塵埃飛舞不定,依稀可見藏在羅衾下的兩隻高頭履鞋的形狀。
一陣冰冷的寒氣,如同乾冰的煙霧撲面而來。貴妃的嫣紅嘴唇在顫抖,但「她」還是爬進了棺槨洞口。棺槨里冷得如同數九寒天,讓「她」的四肢幾乎凍僵。
如同噩夢或春夢一場,「她」已完全進入內棺,先看到五彩斑斕的鞋面,接著是躺在一床羅衾下的墓主人。
一個少年。
自幽冥黃泉三尺地下,自一千二百年時光的塵埃,自終南山與白鹿原,自長安大明宮,自洛陽太初宮穿越而來。
沒有腐爛。
終南郡王李隆麒,十五歲而亡,栩栩如生,眉目如絲,髮光可鑑人,猶如喝了一壺杜康酒,千年一醉,萬年不醒。
曲靖和從沒見過這樣的少年,「她」屏住呼吸,緩緩躺在他的身邊。這副棺槨足夠寬敞,猶如從地面濃縮入地下的寢宮,足夠他倆並排而卧。就像陪侍馬嵬坡死後的貴妃,見到陰陽兩隔的唐明皇。「她」深信不疑,李隆基少年郎時,也是這番英俊姿容。只是生死之間,兩人調換了位置。「她」的眼角,淌下漣漣的淚水,以托千年相望的哀思……
耳邊似又響起《長恨歌》里所言「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
忽然,電話鈴聲響了。
唐朝小皇子的棺槨之外,竟然還安裝了一副電話機,這鈴聲如泣如訴,立時打斷了國會議員曲靖和所有的春心妄想。
最後看了一眼李隆悌的容顏,「她」匆忙地從棺槨中爬出來,重新關好兩扇木板,就像合上墓室大門。
電話鈴聲響個不停,曲靖和匆忙地接起來,聽到個沉悶的男人聲音:「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他恢復了男人的聲音,只是細細的,還像個少年。
「好,一小時內,我派人來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