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其一
北平 1929年
或許真是被孫殿英個麻子臉壞了龍脈風水,曾經的帝都夜如止水,寒蛩驚鳴。
偌大的顧府已經落匙,四下一片靜謐,打更的人頭點了幾點,猛地一栽,差點把燈油潑了自己一臉。他嘟囔了一句什麼,又添了一回燈油,靠著牆打了個哈欠,百無聊賴地敲著燈桿。
里進的一間房裡,似乎還燃著點豆大的燈光。
「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顧玢手裡捻著一支筆,費力地眯細了眼,仔細地辨認著書簡上的刻字,喃喃評道,「只是鳥聲繁煩,蟬聲聒噪,雪聲又太過清寂,唯有蟲聲唧唧,獨具匠心。」
此時早過子時,四下都在熟睡,豆大的燭火一跳一跳得映著少年的側臉如暖玉一般。借著這點光勉強能看清桌上的鎮紙筆研和一筒半散的書卷,鋪開的開化紙上已經洋洋洒洒地寫了大半篇的簪花小楷,字如其人般的雋秀溫潤。
他重複了幾遍,翻來覆去地念著「秋聽蟲聲」四個字。
彷彿能念出寒蛩驚秋的寥寥來。
外面忽然傳來一聲細微的貓叫。顧玢風捲殘雲得收起了一桌子的筆墨紙硯,動作不能不謂之快。但有比他更快的,門一腳被踹開,一個中年男子走了進來,氣度駭人,目間帶烈,不老不殘,卻莫名拄著根拐杖,那拐杖與其說是用來拄著的,不若說是用來打人的。
這時候再欲蓋彌彰地收拾實在是有失風度了,顧玢抓緊時間調整了一下表情,「爹,這天還沒亮呢,雞都沒您起的早。要不,您再睡會兒,咱們從來?」
顧父一進來就把屋裡的燈點了,照了個大亮,隨即一砸拐杖,怒道:「別在這兒給我嬉皮笑臉的,嚴肅點!」
顧玢深覺大事不好,勉強都笑不出來了,生無可戀地盯上了面前的筆架。
果不其然。
「聽蟲聲?您老人家真是風光霽月,咱們不能拉下高尚的審美聽聽算盤聲嗎?就知道天天遛鳥聽戲看閑書,我是不是該誇你品行端正還沒喝花酒啊?學不會算賬管家,將來被你媳婦騙得找不著北,當上門女婿都沒人要你。」
一番說教早已不是語重心長,而近似喪心病狂了。
顧玢已經習以為常地兩耳不聞窗外事,視線從筆架移動到硯台,又一路遊離到大樑上,拚命地降低存在感。
顧父看著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就頭疼,一度肝火旺盛,「帝都顧氏幾朝世家,盛世柴米油鹽,亂世軍備火機,便存古董便販黃金,從白手起家到如今帝都高嶺之花,幾經腥風血雨,都巍然不倒,偏偏到我這兒……唉,後繼無人啊……」
……
顧玢無奈道:「哪兒和哪兒就毀家滅族了?不是有小煙嗎,雖說——」
顧父吼道:「你也知道小煙是個女孩兒家?你說你和小煙是不是閻王殿跑的太急走差門了?你不讓她好好在家裡享福,反而讓她替你東奔西跑地撐起門戶,好意思嗎?」
顧玢心裡那句「重男輕女,迂腐迷信」還沒說出口,就已經演化成了一句「重女輕男啊!天理何在?」
顧父絮絮叨叨,三紙無驢地痛心疾首一氣兒,把顧家十八代祖宗都拉出來謝了遍罪,才說到了正事:「前些日子從宗室收來的圖紙錢沒少花坑也沒少挖,真是,無底洞。」
顧玢:「宗室的心眼兒,唉,比蜂窩煤上的窟窿眼還多。早知道就借著吳郁文的手多坑他們兩筆了。這就是你要說的正事了吧上月夜來跟我說小煙在考軍校?已經把自己遠渡重洋打包了?」
顧父在一邊的小山羊皮沙發上坐了,徐徐地喝了口茶,嫌棄道:「吳郁文把宗室得罪成那樣,也不怕宗室報復在他那天天在外面晃的二公子。——不是,顧玢,你小子是我親兒子嗎?就這麼剋扣自己的茶葉錢?整個顧府就你這一片寒酸,連下人的住所都不如。您真是對自己掙不來錢的尿性早有預知,先省一筆攢著當嫁妝嗎。真不用,你妹子打發得起你個叫花子。」
顧玢:……看樣子,還真不是親的。
他伸手在眉心處捏了捏,還沒等說話,剛剛昏昏欲睡的打更人就來了。
「少爺,少爺,哎呦,老爺也在啊。少爺,富七爺的人來了。」
顧玢的眉心皺的更厲害了。
富七爺原本是富察家的貴人,滿清亡了之後被當成宗社黨給整進了警察廳,當時顧玢為了去撈犯了夜禁的夜來,順手把他順了出來。富七爺雖然是宗室的長輩,卻不怎麼愛參和事兒,是個養戲子,喝茶遛鳥比顧玢還紈絝的老不正經,不知怎麼和顧玢投了眼緣成了宗室這條爛船上少數幾個與顧家沒有什麼利益往來的君子交。
為了避嫌,兩人平日不怎麼來往這……是宗室又要整什麼幺蛾子了?
顧父自覺地轉到了內間,打更人領了個女子走了進來。那女子二十八九歲的年紀五官淡淡的,眼角眉梢,舉手投足之間都帶著一股古韻,彷彿是從戲里走出來的。了,她福了一福:「顧少。」
顧玢急忙起身相迎,親自掩了門,添了茶:「紅姨怎麼親自來了,夜裡天涼,當心傷了嗓子。我讓他們趕緊去熬碗梨羹,快進。」
饒他再怎麼有心理準備,也沒想到富七爺派的是這種可以說的上是心頭肉的心腹。這女子是帝都大紅大紫的當家花旦牡丹紅,原名劉虹的,師承長生子唐政,當年一曲遊園驚夢可是造就了帝都十室九空的盛景與其師姊百花青劉青並稱帝都雙姝。
後來機緣巧合,結識了富七爺。雖說富七爺已有正妻,但絲毫沒有影響這檔子事兒成了一段佳話。
劉虹道了謝:「不必勞煩顧少,七爺讓我來知會一聲,啟雲那邊怕是不大好。還請——諸君慎之。」
她的聲音很好聽,但壓的很低,想必是為了保護嗓子。
顧玢「唔」了一聲,神色有些複雜:「願聞其詳。」
劉虹:「古董上的事兒,七爺不懂,但宗室已經有了章程,估摸著就是明天晚上,到時候應該要請齊四聖,當眾比之高下,以示公正。」
劉虹遲疑了一下,「其實依我的意思,四聖俱全,宗室再怎麼神通,能動得了吳啟雲?」
顧玢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笑了笑:「紅姨,事在人為。」
劉虹:「七爺也這麼說,但我一介戲子,還請顧少明示。」
外面傳來叩門聲,顧玢從家僕手中接過食案,順腳帶上了門,將梨羹放在劉虹面前,像是措了措辭,才輕聲道:「紅姨,就好比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的名伶,被人毀了臉和嗓子,卻被人硬拽上台唱一曲兒,所請的評判之人越是公平無袒,那伶人遍越是身敗名裂,下場凄慘。除他之外,其他三聖越是明察秋毫,越是出神妙化,吳運算元便……」
明晰的燈下,年輕的顧氏子比平日更生幾分溫文,更添幾分顏色。
劉虹輕抿了幾口,嘆了口氣:「今日我多言了,還請顧少見諒。明晚,但請顧少小心,告辭。」
送走劉虹,顧父才踱了出來:「吳啟雲動作太大,把宗室得罪的太狠了。四方皆亂,有些事不能太較真,得罪人不可怕,怕得罪的不是人。四聖?難啊。」
顧玢邊洗漱邊陪著笑:「爹,您老糊塗了,什麼四聖不四聖的?我就一混吃等死的紈絝,聽不懂,走了啊,您老再睡會。」
顧父:你小子哪兒去?
顧玢頭也不回:「遛鳥。」
外面還卷著嗷嗷狂吠的沙風,顧玢一身單薄的中山裝,兩手空空,實在不怎麼像是去遛鳥的,顧父「你你你」了半天也只看此人背影揚長而去,抽了抽嘴角,泄憤似的狠狠剁了一下拐杖,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得對老管家好一陣遷怒。
顧玢剛站在門口,就聽見後面的老管家追了上來:「少爺,老爺讓您帶盞燈,外面黑,留心摔著。老爺還說讓您早點回來,我們給您留門。」
顧玢沖老管家笑了一下,到了謝,心裡一下子五味陳雜起來。
他在外面搞什麼,他爹無疑是知道個七七八八,卻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除了總是抱怨一下他沒正形不務正業,罵他兩句不會頂立門戶之外,就沒怎麼參和過他在琉璃廠的勾當,不怕他把帝都顧氏架在火上烤嗎?
是真放羊,還是有意讓他憑自己本事闖蕩,還他自由?
真是……難猜啊。
顧家實際的掌權人正捏著一張紙,看了足足有七八遍,沒等她爹說話,先發表觀點道:「宗室要對吳家下手了。」
顧父點點頭,「光腳的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穿鞋的不行,四聖之一怕是離不開我們家,小煙,我有點兒擔心你哥。」
顧伶煙要酸不苦得笑了一下:「別,爹,不用您操心,我哥那手段不比我少,就是他人比我厚道,不怎麼拿出來顯擺。而且琉璃廠里耳目甚多,不會出岔子的。這月中旬我也就該動身了,你跟我哥說好沒,他實在不想管帳至少把琉璃廠一脈接了,行事能方便不少。」
顧父咂咂嘴,嘆了口氣,「還是……等你回來吧。」
顧玢,不像池中之物,讓他自己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