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9 望舒公子
浚息終於是走了。
奚曦著實鬆了一口氣。
幻音陣外。
「打聽一下,隨虞浚息回京述職的,都是哪些將領。」唯恐楚瀚聽不明白,奚曦眸光幽異,直白地吩咐道:「藺九桐可是留在荊州?」
楚瀚望著少女,南安侯不在荊州,少女終於是要對藺九桐出手了嗎?
「藺將軍本來不在隨侯爺回京的將領的名單內,可是,侯爺剛剛都出發了,又折轉了回來,傳了藺將軍也隨同回京。」楚瀚回稟道。
奚曦笑了。
浚息是想到了這層,刻意防備她嗎?
奚曦負手背後,轉動著玉簫。今天臘月十九,浚息怎麼都要在齊國京城過完元宵節吧。最早也是正月二十之後才回來荊州。一個月的時間,以她的天賦,足以將《無憂曲》掌握的爐火純青。到時候,藺九桐,浚息,她一個也不會放過。
奚曦仰首望著繽紛的晨曦。
她,喜歡上了浚息。
殺了浚息之後,她可能會覺得痛苦。但長痛不如短痛。這是一段錯誤的感情。她勢必要埋葬它!
……
齊國京城,南安侯府。
上陽長公主蕭寶柔居住的芙蕖閣的卧寢里,上陽長公主正喝著酒。
奚曦根本就沒有酒量。而這一年,原本亦沒有酒量的上陽長公主,因為日日都有飲酒,酒量卻是突飛猛進!
想到荊州,浚息和那個小妖精,長公主白日里抑鬱。而每個夜晚,她也要喝那麼一杯加了安神葯的酒,才能入眠!
那個小妖精……
聽說,浚息寵愛極了她。任它是崑山之玉,還是東海之珠,浚息一應給予她,只為她無聊之際扔進水裡玩。
聽說,她的吃穿用度,她這個長公主竟然望塵莫及。
聽說,浚息屢屢為她花心思舉行浪漫盛事,只為她一個歡顏。
聽說,黑虎山剿匪之時,她被挾持了,浚息竟然以他自己的性命,換取她的平安。
聽說,浚息帶她去檢閱齊國的百萬雄兵了,這一閱軍,就是大半年。實為閱軍,其實,是帶她去齊國大江南北遊山玩水……
長公主伏案喝酒,她,才是浚息的妻子啊!
這一切本該是屬於她的待遇!
然而,她擁有的是什麼?八年冷落,夜夜空閨!
她的奶娘容姑姑常常為她唉聲嘆氣。跟她一起長大的貼身宮女如意則勸諫她去到荊州,行使她作為正室的權利!
是啊,她是浚息的正室!
可是,她卻不敢,去到荊州,行使她作為正室的權利!
不僅不敢去行使她作為正室的權利,她甚至不敢去荊州!
從前,她不敢去荊州,是怕討浚息嫌棄,所以安分守己地待在齊國京城的南安侯府。渴望浚息的回心轉意。如今,後院都起火了,她還怕浚息的嫌棄做什麼呢?可當她終於生起去荊州的心思,她猛然發現,她不敢去荊州!
她一見傾心初識浚息的時候,浚息是皇兄身邊的伴讀,她是金枝玉葉的公主。
她得償所願嫁給浚息的時候,浚息是掌軍百萬的三軍主帥,她是金枝玉葉的公主。
到現在,浚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南安侯,她還是那個金枝玉葉的公主。
她的身份從來沒有變更過。她增加的只有年齡,從上一任皇帝的女兒,到這一任皇帝的妹妹,從公主,到長公主。而她的丈夫,卻早已不是她初識時的皇子伴讀,她嫁給他時的三軍主帥。她的丈夫,現在是她皇兄都忌憚三分,滿朝文武都不敢攖其鋒芒的南安侯!
——滿朝文武都已知道她丈夫身邊的小妖精,是魏國主帥奚濱的餘孽,卻沒有一個臣子敢對她皇兄上書。而她皇兄更是佯作不知。
——她丈夫常年駐軍之地的荊州,繁華堪比京城,儼然已成他南安侯的小南國。
浚息這些年狂妄,霸道,暴虐,行事愈發我行我素,樁樁件件,都是殺頭大罪,是大不敬的。她卻不在乎他是大不敬還是大敬,不在乎他會不會大逆不道謀篡她蕭家的江山,她甚至可以不去在乎她皇兄齊帝蕭寶焱,只要他愛她,不,哪怕他不愛她,她也願意,對他奉上她的所有,哪怕是背叛她的姓氏。
她是這樣愛浚息,可是浚息不愛她啊。
他以前執念著那塊殘花敗柳的破玉,他現在寵愛著那塊殘花敗柳的破玉生下的孽障!
她不敢去荊州。她的人賀畢雖然在荊州,可是荊州是浚息的地盤,她甚至不敢給賀畢下達任何不利於那個孽障的指令!
她什麼都做不了。她天天唯有借酒澆愁。
借酒澆愁,愁更愁!
長公主的卧房外,想著這一年鎮日借酒澆愁的長公主,容姑姑和如意都是嘆了口氣。
這時,一個內監風風火火地跑近。
「做什麼,公主的卧寢之外,冒冒失失的!」容姑姑訓斥道。
「姑姑,如意姑娘。」內監滿臉歡喜,喘著氣,報訊道:「侯爺……侯爺,回京了!」
……
浚息帶著軍師南宮贇,先鋒官林滘,中軍大人徐輝,還有藺九桐,以及一隊黑甲衛,和……玉琛及他的兩個隨從,騎著快馬,臘月十九從荊州啟程。因為離過年還早,並沒有太過急著趕路。白日策馬,夜裡在驛館歇息。但快馬腳程快,臘月二十四,浚息一行人便抵達了京城。
到京城后,玉琛便跟浚息分道揚鑣了。玉琛自回去了御史府不提。浚息一行人則往另外的方向策馬而去。
將抵達京城的南安侯府時,林滘問道:「侯爺一路風塵僕僕,路途勞頓,是要先回府休整歇息嗎?」
「回虞閥虞家!」浚息過府門而不入。他若未成婚,路過自己家門前,自當先回自家休整一下,洗去一身的風塵僕僕。可是,現在他的家裡,住著他名義上的妻子上陽長公主。回家甚是煩擾。
……
卧寢內,聽聞浚息回京的訊息,長公主卻有些不相信。
「浚息過去七年都沒有回來京城,今年他有了那個小妖精,怎麼會回京?」長公主本就喝了酒,聞此訊息更是恍惚。
「是真的!公主!」如意歡喜回稟道:「侯府門前的侍衛來報訊,小松子剛剛來回稟的。守門侍衛親眼看到侯爺帶著隨從,從侯府門前策馬過去了!」
「他都到了家門口,怎麼不進來呢?」長公主恍惚站起,轉而又慶幸道:「浚息此刻沒入家門也好,你看本宮現在是一副什麼樣子?快,快,備香湯,本宮要沐浴凈身,梳洗更衣!」
「是!」
……
虞閥本家。
浚息沐浴更衣后,剛祭完祖,從宗祠出來,一個二九少年便緊趕著迎了上來。
少年的容貌與浚息頗有幾分相似,氣質卻迥然不同。儒袖翩翩,俊雅風流。他正是齊國名滿天下的第一文人雅士「望舒公子」,浚息孿生哥哥虞長卿的兒子,浚息的親侄子虞望舒。
「叔父!」望舒抱住浚息。
浚息笑道:「你既非女子,又非小兒,抱我做甚?」
「一年多不見叔父,我想叔叔了!」望舒道。
「想我怎不過來荊州?」
「這一年來,侄兒遊歷列國,樂不思蜀。侄兒也是趕在年關前回來的齊國京城。前日剛回的家。今日猛不防聽到叔父回家的消息,趕緊過來宗祠確證,先前侄兒還以為是家裡人謠傳呢!」
「呵!走,我們去下盤棋。順便聊聊你這一年來遊歷列國的見聞。讓我看看你整個人長進了多少!」
「叔父長途跋涉,旅途勞頓,回家后還沒歇息呢!侄兒不敢擾了叔父的休養。」
「我不累。」
「那便恭敬不如從命。其他的不說,棋道上,叔父如今可不見得是我的對手。」
「是嗎?」
……
望舒的天分極高。浚息一路奔波到底還是有幾分疲累,加之並不如望舒一般清閑,常常鑽研棋道。浚息輸棋了。
「叔父,承讓了。」望舒道。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可切莫驕矜。」浚息囑咐望舒,「你的天分確實極高。可我也已見證過,比你的天賦更高的人。她不僅是女子,還要年輕你兩歲。」
望舒笑問,「叔父是在說小嬸娘嗎?為何不帶回京來。」浚息那些風雅之事,天下皆知,望舒自然也常常聽聞。
「齊國京城文武百官私下應該都在議論她的身份,她畢竟是奚濱之女。我公然帶她這個已經被處斬了的敵國欽犯回京,無異於藐視君權。即便陛下不說什麼,總會有一些將生死置之度外的言官進言。到時群情激憤,不好收場。我畢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浚息黑眸幽深,「我不去計算後果,公然帶她回京,只有一種可能。」
「什麼可能?」
「我打算娶她。」浚息道:「我肯為了她,跟長公主和離,打算娶她了。方才會帶她回京。」
浚息自與長公主婚後,八年了,終於回來京城。望舒是知道浚息對長公主沒有感情的。「叔父不愛長公主,也不愛她,對嗎?」
浚息看著望舒,「你知道了些什麼?」
「今年,我知道了些昔年秘聞。關於父親,叔父,還有天下第一美玉。」望舒望著浚息,「十七年前,父親,叔父,都愛上了天下第一美玉玉奴夫人。而玉奴夫人心儀叔父。父親從此與叔父生了嫌隙。卻不想叔父也沒有與玉奴夫人終成眷屬。玉奴夫人嫁給了魏國主帥奚濱,父親從此一蹶不振,離開官場,放棄了大好前程,偏執瘋癲地行走江湖;而叔父為了奪回玉奴夫人,投筆從戎,十數年來,與魏國主帥奚濱征戰沙場。」
望舒望著浚息,開始揣測道:「奚濱終於陣亡了。玉奴夫人也殉情了。聽說玉奴夫人的長女奚曦小姐,與其母容貌有七分相似,所以,叔父將她從荊州的斷頭台上瞞了下來,欲讓她代替她的母親,陪伴叔父的餘生,是這樣嗎?」
望舒勸諫道:「叔父,奚曦小姐還不滿十七歲。您對她只寵不愛。您這樣做,不會毀了她嗎?」
浚息看瞭望舒一陣,「也不能說只寵不愛。我還是喜歡她的。很喜歡。若我對她的感情,會毀了她,我會和她一起下地獄。我只知道我不能沒有她。否則,便如你的父親一樣,漫漫人生,何以為繼?我會活不下去。」
望舒沉默。
「最近有見過你的父親嗎?」浚息問望舒。
望舒道:「我有一年多沒有見過父親了。父親這些年行走江湖,偏執於武藝。他的天賦又好,武藝上的進境一日千里,在江湖上難逢敵手。又有叔父派出的高手暗中保護他。總之性命是無虞的。」
望舒悲苦笑道:「說起來,無論是我對父親的感情,還是父親對我的感情。都不及叔父。翻年我滿十九歲,父親和叔父是孿生兄弟,翻年都是三十三歲。我是父親十三歲那年,被府中動機不純的侍女下藥勾引,那位侍女後來有的我。我的母親不為父親所喜,我的出生更不為父親所喜。名滿天下的望舒公子,於父親而言,只是人生的一個污點。」
「不必太過在意於他的想法。」想起孿生兄弟,浚息也是心中恨痛:「是污點的不是你,而是他。這些年來,他唯一做的讓我滿意的一件事,就是生下了你。他年過而立沒有成婚自不必提,我的婚姻也是形同虛設。不孝為三,無後為大。還好,他當年生下了你。不至於讓我們這一房絕了後嗣。」
「叔父還年輕。只要叔父願意,做父親只是時間的問題。」望舒笑道。
「睿智如你,知道我此生不會再碰她之外的女人,我若有後嗣,必為她出。你不勸諫我對她放手了嗎?」浚息笑問。
望舒笑道:「也要叔父能放手不是嗎?」
浚息望著望舒,「勸誡和敢勸誡我對她放手的人,只有玉琛和你。玉琛是因為是她的舅舅,而於你而言,她只是一個陌生人。望舒公子名滿天下,別人都道是因為我的權勢,和你的滿腹經綸,其實不然。你之所以讓天下人折服,是因為你的德行。——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勸誡我對她放手,只是你這些年兼濟天下所做的最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其實我也不能做到事事慈悲。」望舒望著浚息,笑道:「譬如,叔父和小嬸娘。我便希望叔父幸福,哪怕代價是,她的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