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終臨
中年道士孫懷義準備慷慨赴死之前,曾經與紫禁城通過最後一則電話。
紫禁城那位神秘老闆最後的決定說,楚江龍王白穹要麼飛升離去,要麼身死道滅,除此之外,假如想走第三條路,他將來會親自前往楚地收拾殘局。
所謂第三條路,應該就是指白穹成為楚江水神。
但是。
楚江不是藉藉無名的小河小溪,在太虛山海所有的河海之間,甚至可以排進前十,僅在濁河、南瀆、忘川等之後。
楚江億萬年不朽,成為了此江水神,那就是傳說中的神祗,不死不滅。
木已成舟,誰來了也於事無補。
純陽真君選擇鎮壓白穹,而不是殺了他,興許便是這個原因。
白穹優雅的尊貴身形輕輕落在雨山之上,如天神下凡塵,氣息如淵似海,只是輕輕落腳,整座千丈雨山便被壓的劇烈搖顫,好似在崩毀坍塌。
「凡人,你有何遺言要說?」
白穹身形修長,白衣勝雪,站在雨山最高處,居高臨下看著那少年,滿臉笑意。
他有幾分好奇,敢朝地仙龍王出劍的凡人,世間可真是少之又少。
「我只恨那一劍沒有殺死你。」
葉靈狠狠吐出嘴裡的血沫,筆直站立,如一座永不屈服的堅毅小山。他忽然發現自己可以開口說話了,這是白穹故意收斂了龍威的緣故。
白穹哦了一聲,歪了歪頭,提起純陽真君留下的那把劍說道。
「那我吸了你的陽氣后,就去死吧。」
他沒說什麼要圈養陽氣鼎盛之人的話語,那是最低級的下三流小妖才會有的想法。
他是龍王,假死托生已是一生最大污點,絕不會再做出繩營狗苟的卑鄙之事。他永遠都是一條真龍,直來直往,有陽氣便取,沒陽氣作罷,從來如此簡單。
「忽然發現你真可憐,活了千萬年,到頭來孤家寡人一個。」
葉靈仰起頭,看向那道雪白的身影,笑容比白穹更燦爛,如此說道。
「挑釁我?」
白穹臉色一冷,突然沒了繼續交談的興緻,直接一劍劈下。
手臂只是輕輕落下,純陽劍被迫斬出一道無形劍氣,如同一道透明的璀璨彎月。
「嘶!」
葉靈身前忽然出現一個龐然大物,黑紅色鱗甲耀耀生輝,一條大蟒昂起頭顱,抵擋了那道劍氣。
那隨手斬出的一道劍氣並非必殺之招,意在摧毀練血境凡人的根基,但是對於一個搬山大妖,就相形見絀了,連蟒頭的黑紅鱗片都沒有擊破,只留下淺淺白痕。
雨師妾的妖魔本體!
白穹微微蹙眉,疑惑問道:「雨師妾一族?既屬於蛟蟒一族,見我為何不跪拜?」
赤紅大蟒瑰麗如寶石的眼眸,滿是對那道白色身影的畏懼,先前白穹因為想和葉靈進行最後的交談,撤去了一身恐怖的龍威,她才得以站了出來。
否則以她的血脈,見到楚江龍王的第一眼,恐怕真的會跪拜下去。
雨師妾顫慄著身形說道。
「白穹大人,請手下留情,此人原本想要離去,是被我等逼迫來做這件事,他很無辜。」
白穹盯著雨師妾,純陽劍挽了一個劍花,說道。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阿,他想逃離江南,還是我故意幫他下的屠龍決心。」
雨師妾金色的瞳孔一縮,原來從始至終白穹就在主導這所有一切!
剎那之間,蟒首以雷霆萬鈞之勢探向白穹。
整座雨山的山海力量都湧入了蟒身之中,在蟒口之中激發出來,天空出現一張黑色大口從天而降,大無邊際,彷彿可以將整座山頭咬下,將天穹咬出一個大洞。
她不敢在龍王身前使用自己最擅長的水法山海術,只以這種體魄戰法進攻白穹。
白穹微微搖頭,徒勞而已,一劍斬下。
虛空中沒有劍鳴聲。
但龍王的力量已然顯現,空中出現了一條極纖細的金色劍痕,將那黑色大口筆直切開,那條黑紅色大蟒也立刻切成兩半,身軀炸成一團妖氣湮滅。
「雨師妾,我原想留你一條命,充當即將建立的楚江水下龍宮的司祭官員,可你非要找死,怪不得我。」
因為楚江盡頭掛著純陽劍的緣故,千年來想要化龍的妖怪都死的差不多了,很難在楚江流域找到雨師妾這種成了氣候,大道可期的蛟蟒之屬了。
既然成了一江水神,當然要有愛才之心,否則將來那座執掌江南大地的水神府邸豈不是空蕩蕩?
「凡人,你的紅顏知己沒了,該輪到你了……」
白穹笑著看向葉靈,忽然轉頭,目光一凝。
「有魄力,小看你了,成為山神……也無濟於事阿。」
「孽龍!老娘還沒死呢,你就敢傷害我家公子!」
雨山瘋狂震動,山石滾落,一道赤紅大蟒幻影盤山而上,體表神輝漫漫,映耀九天,大蟒抬頭,猛然落下。
白穹聞言勃然大怒,雪白的眼眸中神芒閃爍,言談無忌,龍之逆鱗,觸之必反!
他不在剋制,手臂提起瘋狂顫慄的純陽劍,狠狠落下。
錚!
一劍而已。
頭頂的赤紅大蟒幻影炸開。
腳下的千丈雨山亦被這一劍從頂到腳劈成兩半,山海靈性化成純粹的潔白光雨,在裂縫間瘋狂四溢,如泄閘之水散向天地八方。
「小蟒不敬天龍,就隨這座古山徹底消亡吧。」
白穹突然眯起眼睛。
赤紅大蟒炸開的神光碎片當中,雪白色千劍鋪道而來,最當先的那把劍尖上,一抹決然的猩紅火焰身影一躍而起。
山海術:伏山式!
裹挾炙風的一拳當頭砸下。
白穹微微側身,豎起手臂指尖輕彈,正中那少年的岩漿拳面。一股龍王沛然巨力順著拳頭蔓延整條手臂而上,要將整條人震成軟趴趴爛肉。
嘩!
突然,葉靈衣袖之上泛起一陣黑紅色漣漪,四兩拔千斤化解了那如山似海的巨力。
白穹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忽然恍然大悟說道。
「衣裳不錯阿?那條雨師妾大蟒表現的太不濟事,一劍也接不下,我還以為看走了眼,原來最堅固的龍鱗穿在你身上。」
葉靈面沉似水,全身上下融金化鐵的火焰熾烈燃燒,卻燒不壞那件「龍君」法袍化成的衣物。
他一言不發,心神轉動之間,上千把庚金之氣凝成的鋒利仙劍已至此處,激射而下。
鐺鐺鐺!
庚金仙劍交織如雨,密密麻麻刺中白穹,瞬間閃過無數熾亮光火,如同一千隻發光的螢火蟲。
那是仙劍折斷的光芒。
仙劍之雨中。
白穹一臉微笑,膚如仙玉,堅不可摧,那些可以輕易切割精鋼玄鐵的仙劍,在接觸白穹的一瞬間,就自行折斷崩濺。
此前,搬山境的孫懷義平生最強一擊,喚來天雷劫,擊中龍王最柔軟的眼眸,也只是使其掉了幾滴血。
此刻,白穹成為楚江水神,威勢更勝以往,又豈是一門尚未補全的山海所能傷害的呢?
白穹身在庚金劍雨當中,看向那個竭盡所能施展攻擊的少年,帶著讚許的意味笑道。
「我一向認為龍的威嚴,不容侵犯,稱孽龍者皆要死,而你這渺小的凡人螻蟻,竟似胸中藏龍膽,既對我出劍,又敢對我出拳?」
「顯而易見,臭水溝里的老鼠爬上岸,誰見了都會踩上一腳。」
葉靈嗤笑說道,眼眸中是毫不掩飾嘲諷之色。
「口舌之利。」
白穹搖搖頭,說道:「先還你一拳。」
白穹抬起左手,輕輕向前打去。
一個並不大的雪白拳印,風捲殘雲沖開仙劍雨,往葉靈迎面而來。
葉靈毫不退避,伏山式的力量全部匯聚在拳心,一往無前,火星四濺。
兩拳相撞,聲如雷響。
氣浪滾滾,地面顫動,雨山頂上掀起塵土衝天,如浪如潮,遮天蔽日。
煙塵中葉靈一步未退,「龍君」法袍被打出黑紅色蟒袍真容,符文神光漣漪急速流淌,如同一片片蟒龍鱗翻轉,消除了拳勁。
竟然擋住了地仙龍王一擊!
白穹微微詫異:「不錯嘛,承住了我半成力量的一拳。哦。我指的是那件法袍通靈物不錯。」
「想要啊?求我啊,爹給你找個媽做衣裳!」
葉靈大口喘息,一臉猙獰相,徒然轉守為攻,手握住一把庚金仙劍,拔地而起發起勢如雷霆的進攻。
白穹臉色冷如寒霜:「龍蟒袍凡人螻蟻豈可穿?沐猴而冠罷了,再還你一劍。」
白穹右手落下至強的地仙一劍。
無法抵擋。
法袍黑紅色符文神光撕裂,葉靈被一劍當空劈入地下。
雨山上裂開第二道貫穿的巨大縫隙,純粹光雨如潮水湧出飛濺,山海靈性消失跆盡。隱約有失去意識的山神大蟒哀鳴,在痛苦不堪中逐漸淡去。
葉靈身上那件「龍君」法袍裂開一道縫,無上威嚴劍意從胸腹的傷口滲入血脈肺腑,四處絞殺,伏山式的火焰力量被迫熄滅。
這件精心煉製的高境通靈物「龍君」法袍,堪稱至寶,世上罕見。
但在可以輕易殺死搬山境的地仙力量之前,也要瞬息破滅。
葉靈身上不在有火焰漾出,他忍受著巨大痛苦搖晃著,在坑中站起身,身形筆直如風中翠竹。
他低頭看向胸口劍痕處的肋骨臟器,伸手摸出一片血,壓抑不住的放聲大笑。
「沒吃飯阿!這麼軟?要爹教你用純陽劍阿,用力啊!」
白穹盯著手中顫鳴想要逃逸的純陽劍,沉默了一會兒,無奈道:「算了,又臭又硬,不懂敬畏,註定見不到你朝我磕頭求饒的場面了。」
眼前的人類少年弱小不堪,但強壓卻無法使其低頭,不知恐懼。
白穹決定結束這一切了,在螻蟻身上浪費了太多時間,而地仙的時間不容虛耗。
天空忽然一片陰暗。雲夢澤圍攏雨山上空。
神官紫重墜落在葉靈身前,臉色沉重。
「白穹大人,你不能殺這個少年!」
「紫重阿,遙想當年,純陽還未下山,你也曾在我身前日夜跪拜,恭敬如侍奉神靈。人與妖終究都會變,可你變得尤其快。」
白穹眯起冰魄一般的雪白眼眸,繼續說道:「我死不死,世道就是這個樣子,不會更好,再過一千年一萬年,還是如此。天地有妖氣,人間便不寧,把我換成其他地仙大妖,江南此刻情況或許會更差。地仙眼中眾生如螻蟻,你懂么?你不懂!你們想濟世救人,我就一定要死,世上有這樣的道理?想殺我的人,我難道還要寬宏大量放走他?」
神官搖搖頭,沒有辯駁,只是艱難回應道:「殺死我等小妖,吃了無數陽氣已能泄憤,請放了他,您明白是何原因。」
白穹聞言露出沉思顧慮的神色,忽然仰頭大笑,放聲道。
「我只知道逆我者都將死去,無論是誰!」
他抬起哀鳴的純陽劍,一劍將搬山境巔峰的神官紫重劈的身形炸裂。
有不可見的荷花瓣殘魂融入雲夢澤,化為水神,八百里雲夢澤朝著白穹壓頂而來。
白穹大袍一揮,猶如改天換地的磅礴力量將雲夢澤定在空中,隨後楚江橫空而來,將雲夢澤之水吞了下去。
白穹身形一閃而逝,出現在葉靈身前,神色冷漠。
「問最後一個問題,你這螻蟻憑什麼對我出劍!」
葉靈還沒回答,純陽劍已經捅入「龍君」法袍,穿膛而過,將他高高挑在空中。
屠龍的少年,最終也會被龍所殺,用的是同一把劍。
純陽劍竭盡全力想要拔離那個少年的身體,但卻無法脫離白穹的掌控,只能瘋狂發出嘶聲力竭的悲鳴之聲。
不能!
不能!
不能!
白穹看著葉靈,嘴角勾起,微笑說道:「我要聽你的回答。」
血沫倒涌在嘴中,葉靈眼角的餘光里,雨山幾近黯淡無光,樹木枯萎,潭水乾涸,山石相繼化為塵土飄散。山體裂縫中最剩下幾點零星白光。
雲夢澤在被楚江吞噬,化成水神的神官一次次衝撞,都被楚江水淹了回去,身形逐漸沉淪。
遠處的靈璧城一片寂靜,已是死地。不僅如此,肉眼可見的死氣衝天而起,籠罩了半個江南大地。
屠龍失敗了,龍王的怒火終將燃燒大地。
從前,葉靈的小姨突然離開后,他的人生只剩一條狗。
渾身遍布棘刺,心裡全是俗世庸俗惡氣,別人要在眼前死,看都不看一眼。他就是那樣長大的。
後來,遇到了一些人與妖,養的狗竟然也是妖怪,大家的心腸都是那麼好。他掌握了一些力量,突然就想要守護那些美好的東西,但是發現一樣都保護不了,最終都要是在眼前被毀滅。
少年破天荒感受到了一些委屈,不自量力,可笑至極,無數種思緒在腦海里劃過,獨獨沒有後悔。
他最後想起了那條黑色大狗。
為何要善良?
原來。
一萬種理由的抗爭背後,是怕那條看著自己長大的狗,會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失望啊。
葉靈血沫滲出嘴角,低下腦袋,他咧牙笑道。
「我只想家裡的狗天天有熱面吃。」
白穹聞言張了張嘴,如同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地仙見眾生,最是無情阿,我比你懂得多……」
曾有地仙大物說過,見自己天地眾生,地仙的心態便是得見眾生,終於看透,永遠冷漠。
事實上,地仙境已是超脫的全新物種,他們的眼中,一萬條生靈性命與一萬塊石頭毫無差別,同是玩物螻蟻,根本不會同情憐憫。
警告過了。
那條境地比他先前還糟糕的狗會來么?
不願來。
此刻更不敢來……
「從始至終,大家都是一樣的。」
白穹對這個答案顯然不滿意,所以開始吸取少年的陽氣,絲絲縷縷的純白陽氣從口鼻七竅中滲透出來,如條條小溪瘋狂湧入他的口中。
呼呼!
陽氣飛逝的細微聲中,葉靈臉色慘白,眼帘不甘的合上,形銷骨立,死氣縈繞全身。
白穹打了個從掙脫封印以來最痛快的飽嗝,他殺光所有的反抗,滅掉一切的質疑,再次登臨王座,睥睨天下,唯王獨尊!
不知為何,他忽然皺了下眉,眼眸看向遠處的那座靈璧小城。
……
冰雪初融的寂靜中,那條黑色大狗眼含冷漠,像是看見了古老雨山的最後一幅畫面,緩緩舔掉了大碗中最後一小坨冷麵。
「汪!」
……
整座靈璧城,甚至江南大地幾萬里上空,忽然漆黑一片,不見日光。
不是風停了。
不是夜來了。
而是碳爐降臨,一道黑如山嶽的龐大身影遮天蔽日。
這是真正意思的遮天蔽日。
天穹之上只剩下那道偉岸身影。
他緩緩抬頭,一口吞日,而後如電光般撕開層層天幕。
轟轟轟!
頃刻晝去夜來,天地顫慄,黑色巨獸銜著灼灼大日垂直降下。
碳爐口中傾瀉出的赤紅光芒,如天地萬方里的一切光線盡數驟縮於此,比俗世王朝歷史上製造的最高等級核彈爆炸的光亮還要盛大無數倍。
五月初五,端午時節。
大日墜地。
江南陸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