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君臣離心
天子的話落在雷澤言耳中,他終於還是問出來了!他們君臣不知多久沒有這麼說一句心裡話了,可是這樣的問題,問出來是多麼令人膽寒。
上書院極暖,雖然還沒到冬日,但皇城裡的地熱已經開始燒了起來,熱暖供應最多的便是上書院和天子的寢殿。
這位天子和他父王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不同,是個勤政之人,成日里流連的便是上書院,因而膝下至今無子。
他臨朝以來,曾三次下令討伐孟國,一次下令北伐北族,十年四戰下來,收復了部分失地,將北族趕至雙研州,在天子認為,如今頭號大敵不是北族而是孟國。
可雷澤言與他相反,兩人之間的隔閡早就越來越重了,只不過心照不宣罷了,如今講了出來,明明是極熱的殿閣,卻冷得冰涼,天子揮了揮手,將殿中侍著的宮女都趕了下去,徒留幾名心腹宦官侍奉。
他望著雷澤言睜大的雙眼,欲言又止的表情,沉重地繼續問到:「亞父就沒想過,萬一那張嘉的確有不臣之心呢?萬一宗正也有不臣之心呢?那朕怎麼辦?亞父顧慮張家,顧慮士族,亞父分的心到底有多少?」
雷澤言低著頭,又復而跪了下來,暖閣的熱度將他的背心烘得濕透了,他無奈一笑,明白了天子的話中有話,良久,抬起頭來,認真的一字一句道:「臣只一顆心。」
聽到雷澤言的回答,天子抿了抿唇,深邃的瞳孔透著水光,最終一咬牙道:「朕也只有一顆心,是為閔室萬年長存。」
顯然,兩人都只有一顆心,只不過兩人的心想的卻不是同一件事,這樣的對話,無疑在說著一個事實,從今以後,君臣兩人再不是一條心了。
靜默的殿中,時不時飄來了一股香薰的味道,竟把兩人都熏得眼眶微濕。
天子看著雷澤言沉默的面頰,久久道:「朕記得,十年前,父王將朕送到亞父手中,當時九州大亂,時時刻刻都有人要朕命,亞父為保護朕,徹夜在朕身旁守著,朕困了就在亞父膝上睡覺,亞父將自己的大灰氅蓋在朕的身上,深怕朕涼著。」
說著,天子殤移目看向雷澤言的膝蓋,這膝蓋被他年幼時的腦袋枕過,再看看他的肩膀,他也曾騎過,還有那雙帶著薄繭的虎口,曾教他拉弓射箭。
雷澤言動了動手掌,彎曲著指節撐在地上,應道:「臣受先王託孤重任,不敢懈怠,必恪盡職守。」
話音一落又是許久的沉默,天子眼眶中的溫熱由最初的濕潤漸漸變成了乾涸,再由乾涸變成了冷漠。
良久,天子帶著空洞的眼神轉過臉去,拿起手中的竹簡,漫不經心道:「如此朕就放心了,先前亞父所提對北族之策,朕想了想,亞父說得對,北族威脅我九州邊境,不得不除,朕聽聞,盤踞在九州潭州郡附近的北族大軍最近又有蠢蠢欲動的跡象。」
說著天子猶豫道:「潭州郡乃九州防禦要地,一直是我朝的心腹大患,可是如今我朝兵稀將寡,除去亞父手下三萬雷澤軍,一直能募集的軍隊不過十萬人,朕憂心重重,不知亞父能否為朕分憂,趕走北族,攻佔潭州郡?」
天子口中的潭州郡是一處三角要道,靠近河陰縣,與河陰縣互成犄角之勢,當年孟國起兵兵至河陰被雷澤言攔阻,因而如今河陰仍屬於九州,而潭州郡不同,潭州郡因北靠北族聯軍領地,常年處於戰亂之中。
潭州郡地理位置險要,一旦北族通過潭州郡便能繞開狼煙關,進犯九州,而孟國也時刻盯著潭州郡這一戰略要地,導致了這裡常年被三方爭搶。
如今天子突然提及,讓雷澤言北上之意,一來是意味到要把潭州郡重新划入九州版圖,二來是讓雷澤言北上抗擊北族大軍。
可是這一回,雷澤言並沒有因為天子讓他抗擊北族,同意他的策略而高興,他只看著天子那漫不經心的表情,重重磕了一下頭,聲音雖然沉穩,但細細聽來確實帶著一絲輕微的顫抖:「臣自當竭盡全力。」
天子瞟了一眼雷澤言,又將視線移到了摺子上,淡淡道:「至於亞父所說的張嘉一事,就依亞父所言,不必詳究了。」
雷澤言聞之,身子依舊匍匐在地,原本只需要叩謝的,他卻又彷彿很凝重的接連磕了三個頭,道:「謝陛下,臣告退。」
話音一落,雷澤言半彎著身子一步一步地往後退了去,天子望著雷澤言一步一步倒退的腳步,眼中終於滾落了冰涼的淚,直到看著他退到殿外,踏出門檻時,他哽咽地輕輕喊了一聲:「亞父…你會永遠忠於朕嗎?」
這一聲喊得雷澤言也淚眼婆娑起來,通紅了眼眶,躬身到地,鄭重道:「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說完,雷澤言轉身頭也不回的往台階下走去。
京城之上的殘陽灑在台階之上,與雷澤言的赤色常服遙相呼應,映著他孤單桀驁的身影,明明年過四十不惑之年,他的身型確仍舊剛直有力,腳步仍舊在宮城中鏗鏘的回蕩著。
不久,殘陽的餘暉落在了雷澤府中,一棵婆娑的楓樹,在晚秋之際,漸漸染上了一縷紅影。
院中無風,顰娉帶著兒子背靠樹蔭,正用樹枝教著兒子在沙盤上識字,她把著兒子的手,畫了四字兩詞。
仔細看看沙盤之上,上排寫著「都督」,下排寫著「姑姑」。
然顰娉指著都督處與兒子念道:「這是都督,是爹爹的稱謂。」
雷澤紹,今年不過三歲,還是稚童,聽顰娉柔聲細語的耐心教導,似迷茫,又似明白的跟著念道:「都督是爹爹,姑姑不是爹爹。」
顰娉聽到雷澤紹的理解,笑了起來,搖了搖頭道:「這麼說也對,但是娘親的意思是,都督和姑姑不一樣,姑姑是爹爹的妹妹。」
聽到顰娉的糾正,倒把雷澤紹給繞糊塗了,抓了抓腦袋,著急道:「娘親,姑姑究竟是不是都督啊?」
顰娉看著雷澤紹眨巴眨巴的清澈眸子,一拍腦袋,果然頭大,她終於明白風菱為何對糾正雷澤紹關於「姑姑」稱呼一事沒有耐心了。
就在這時,便聽院中傳來了腳步聲,以及一聲嗤笑:「紹兒,娘親的意思是,姑姑也可以是都督,但都督不一定是姑姑,也可能是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