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Can you feel my world
德城的雨還沒有止。
天空像是漏了一個洞,噼里啪啦的往下落水珠子,子矜打了輛車,對司機說:「去機場。」
狀態是真的糟糕——她還穿著昨天的衣服,沒洗澡,午飯只吃了一半,胃還隱隱有些痛。子矜坐在車上,撥了電話給小鄭,想讓她幫自己訂一張機票。電話響了兩聲,對方還沒接起來,忽然沒電黑屏了。
子矜氣急敗壞的把手機扔回包里,罵了一聲「混蛋」。雨水依然在洗涮車窗,她稍稍搖下一些,幾粒水珠就蹦在臉上,涼得像是冰一樣。不遠處的機場攏在雨幕中,像是蒙上了一層霧氣,若隱若現。而一旁不時有車子開過,唰唰的濺起水花。
「小姐,到了。」司機提醒了一聲。
「哦。」子矜的目光從前邊那輛車上移開,付了錢,推開車門,頭也不回,大步走向機場大廳。
蕭致遠剛剛下車,一手還扶著車門,目光卻追隨著那道身影,直到幾秒之後,徹底消失在視線中。
「蕭總,要不要我去喊住蕭太太?」助理猶豫了片刻。
蕭致遠什麼都沒說,徑直走向機場大廳。
自動門打開,前邊恰好走過一個旅行團,他便停下腳步等了等,直到人群散開,助理指了方向說:「這邊。」
他才走出兩步,又看見桑子矜從不遠的地方快步走過。她微微揚著頭,連腳步都沒有放緩——他看得那樣清楚,甚至能看到她輕輕飄起的裙角,和緊繃的表情。
這是他最常見的,桑子矜面對他的表情。
「蕭太太——」助理忍不住喊了一聲。
蕭致遠卻淡淡制止了他:「讓她去吧。」
子矜直奔售票櫃檯,她剛剛分明看到了蕭致遠,不過那個混蛋一眼都沒看自己——既然這樣,她也絕不會去找他!
小姐笑容可掬的站起來:「請問要去哪裡?」
「文城。」
「刷卡還是現金呢?」
「刷卡。」子矜的手剛伸進包里,忽然僵住了——她想起來,離開的時候身邊根本沒帶錢包,包里也只有幾百塊錢而已。
「那個,去文城最便宜的機票是多少錢?」她尷尬的重新問了一遍。
「特價機票是399,不過時間是凌晨一點四十分。」
子矜翻了翻包里所有的錢:「麻煩幫我訂一張吧,時間沒關係。」
時間還早,還要在機場等上整整9個小時,子矜找了家咖啡店坐下來,無所事事的翻閱雜誌。
「……今天上午廣昌重工在文城召開新聞發布會,對招標事宜做了詳細說明,發言人表示,所有參與投標的企業,從宣布之日起,應在20日內交足20億元訂金……據悉,目前已有包括上維集團、光科集團等30多家企業對其表示出濃厚興趣。」
手裡的雜誌早就扔在了一邊,她緊緊盯著電視屏幕,不出意外的,畫面上出現了她認識的人,方嘉陵坐在台下,神色篤定。畫面隨即切換,又出現了一個年輕男人。
第一眼掃到,子矜有些心驚,目光不自覺地想要挪開。可她很快反應過來,這不是蕭致遠,而是他的兄長蕭正平。他們倆兄弟五官雖然有些類似,但是氣質迥異——蕭正平要張揚得多,不僅是在公事上,私下裡,這位大少爺熱衷豪車美女,花邊新聞比弟弟還多得多。
電視里蕭正平皺著眉,財經記者正追著問:「蕭先生,上維集團對這次收購有信心嗎?您又怎麼看待對手光科呢?」
他正走下台階,極不耐煩的推開了話筒。
記者卻不依不撓:「您的弟弟一直擔任上維重工執行官,這次收購卻由你主持,他又有什麼看法?」
助理攔住了記者,蕭正平坐進了車子後座,全程黑臉,一言不發。
新聞轉跳至下一條,子矜暗暗開始琢磨。發布會是今天開的,電視里大哥一臉不悅的樣子,收購很可能進行的不順利。蕭致遠知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呢?
想到這裡,子矜忍不住撇了撇嘴,他這麼老奸巨猾,一定早就知道了,不然也不會生著重病也要趕到這裡來……
對了,他還生著病呢!子矜有些幸災樂禍,活該發燒到39度!她苦中作樂,頓時覺得自己被拋在德城機場,也沒有那麼可憐了。
「各位乘客,感謝您搭乘xx航空CA2931次航班。飛機將在20分鐘內著陸,請您系好安全帶,確認……」
蕭致遠睡得迷迷糊糊間被照醒,還沒睜開眼睛,下意識的伸手去旁邊的座位,低聲喚了聲「子矜」。
這一抓,才察覺到旁邊的位置根本就是空蕩蕩的。他慢慢睜開眼睛,助理探身過來:「蕭總,她沒上這班飛機。」
「哦。」他的神志漸漸清醒,伸手揉了揉眉心,「到了?」
「馬上就到了。」
正是夕陽西下,從機艙望出去,綿密柔白的雲層上彩霞暈染,像是一絹綢緞上沾染著密密的金粉,隨意潑灑得如同寫意山水。彼時風雨,到了此刻,全然止歇。
這一覺睡醒,彷彿下午的怒氣就都散了,他忽然想起昨晚……子矜陪在身邊的時候,他生怕吵醒她,連咳嗽聲都壓低,連病狀本身都緩和了許多。
是……在想念她么?
蕭致遠有些惱恨自己對她的毫無原則。可事實就是這樣,他對她生氣,從不會超過完整的一天。把她一個人扔在那裡,此刻蕭致遠心底深處隱隱已經泛起了後悔,而飛機正在急速的下降,他頭痛得幾乎要炸開了,更是全無心情欣賞窗外的景色,低聲直接問助理:「她坐哪一班?」
「上飛機前她還沒訂票。」轟鳴聲中,助理迅速的回答。
「嗯。」蕭致遠閉著眼睛,過了一會兒又說,「讓Iris和她聯繫,就說……樂樂找她。」
下午五點。飛機著陸在文城。
蕭致遠看著手機,語音信箱顯示有六條留言,都來自蕭正平。他甚至都沒聽便刪了。靠在汽車後座上,太陽穴還是一突一突,痛得厲害,蕭正平聽到助理小心翼翼的問:「蕭總,還是去下醫院吧?」
他抬腕看看時間,還沒答話,手機又響了。這一次,他沒再置之不理:「爸爸。」
蕭老爺子沉著聲音說:「你到我這裡來一趟。」
「好。」他頓了頓才回答,唇角卻帶了一絲篤定笑意,伸手敲了敲司機的椅背說,「去老爺子那裡。」
蕭宅。
二樓書房。門半掩著,透過空隙,可以看到蕭正平正站在書桌前,正同蕭老爺子爭執著什麼,聲音雖低,語氣卻頗激烈。蕭致遠輕輕敲了敲,聽見父親略帶疲倦的聲音:「進來吧。」
他推門而入,看見兄長側身看了自己一眼,目光陰冷,當下也只作不見,打招呼說:「爸爸,大哥。」
「這兩天怎麼不在文城?」老爺子招呼他們在沙發上坐下,隨意的問小兒子。
「和德城的老客戶談了談下季度的訂單。」蕭致遠輕描淡寫,從他這個角度望出去,一樓的花園盡覽眼底。一天未見的女兒正蹲在草地上,不知在研究什麼。今天她因為穿了件淡粉色的小衛衣,背影胖乎乎的,暖暖得像是一小團毛線球。
「你倒是輕鬆,廣昌重工的事就不管了?」蕭正平冷哼了一聲。
蕭致遠輕輕咳嗽一聲,慢條斯理的說:「大哥,當初你接手收購的時候,我們說的清清楚楚,為了避免重心偏移,所有工作移交給你。怎麼?他們下邊沒配合好?出什麼事了?」
蕭正平嘴唇緊緊抿著,盯著弟弟,心中自然是憤恨,偏偏什麼都說不出來。一個月前好不容易說動了老爺子,他志得意滿的進入上維重工。蕭致遠倒是識相的將相關工作移交給他,也關照手下的人配合,因為前期的準備充分,事情進行的相當順利。
誰想到上午廣昌方面召開了新聞發布會,忽然宣布改變競標方式,要求每一個競標單位在20日內打入20億訂金。20億訂金不是難事,難的是上維重工作為上市公司,要調用巨額資金需要得到股東大會的認可和同意。而召開股東大會,至少需要一個月的時間。蕭正平當時在發布會現場,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下意識的望向一同在發布會現場的方嘉陵,後者鎮定穩妥的表情立刻讓他意識到,同樣是上市企業的光科已經做好了準備。
他一顆心迅速的沉了下去。幾乎在同時,他已經開始考慮下一步的對策——
出現這麼大的紕漏,自己固然不夠敏銳,可他絕不能一個人扛下來。幸好前期準備工作都是蕭致遠主持的,自然而然的,他要拉弟弟下水。於是他回到公司,當機立斷就直接找到了父親。
蕭老爺子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都坐下來,將手中的文件遞給蕭致遠:「你看看。」
書房裡一片靜謐,只有他翻動紙張、以及低低壓抑的咳嗽聲,花園裡卻時不時傳來小女孩歡笑的聲音,老爺子目光落在窗外,亦不知在想些什麼。
蕭致遠一目十行的看完,皺眉說:「20天時間不可能召開股東大會。」
「前期準備的時候你怎麼從來沒注意到這一點?」蕭正平低吼說,「現在怎麼辦?」
蕭致遠略帶詫異的勾起唇角:「大哥,廣昌在十天前才由極年資產管理有限公司接管所有資產,相信這個決定是資產管理方做出的。前期準備的時候怎麼可能知道?」
蕭正平說不出話來,只能重重的哼了一聲。
「好了,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蕭老爺子淡淡的開口,「現在想想,怎麼才能彌補。」
氣氛像死了一樣。
蕭正平躊躇著說:「我現在就回去布置,爭取15天之內召開一次加急股東大會。」
老爺子看他一眼,目光沉沉,卻看不出什麼情緒。
他更加不安,欲言又止。
良久的沉默,老爺子終於輕輕嘆了口氣,似乎有失望,又彷彿是嘆息:「你去吧。」
蕭正平絲毫不覺,站起來,表情轉而興奮:「我馬上就去。」
「去吧。」老爺子揮了揮手,「我和致遠再談談。」
房間里只剩下兩個人,蕭致遠似乎知道父親要單獨留下自己說話,神色安然,亦不急躁。
老爺子親自執壺,給兒子倒了杯茶,慢慢的說:「致遠,你和我說實話,有沒有機會補救?」
蕭致遠微微一笑:「大哥他……」
「我們都知道來不及了。」老爺子打斷他,目光鋒銳,「我要你說實話。」
蕭致遠收斂起那絲漫不經心的笑,沒有避開父親的目光,低低咳嗽了幾聲:「我沒有把握。」
蕭老爺子靠在沙發上,初夏最後的光線落在他雪白的頭髮上,而他臉頰上的皺紋愈發明顯,這個曾經叱吒風雲的實業家,如今也不過是個老人了。他輕聲說:「致遠,我知道讓你大哥加入收購這件事,你心裡很不高興,但是現在情勢危急,廣昌一旦被光科收購,你這幾年的努力也都白費了。」
蕭致遠靜靜聽完,只淡淡的說了一句話:「爸爸,當初我讓權給大哥,沒有一個字的抱怨。」
老爺子聽了,思索良久,臉上的神情亦有幾分變幻不定,神色冷淡下來:「你這是在逼我?」
蕭致遠探身,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水,茶盞遮住了他大半張臉,讓人難以看清他的表情,他卻只說著無關的話題:「爸爸,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出差回來,帶了您最愛吃的海鮮。大家一起吃飯前,哥哥咳嗽了一聲,你立刻讓阿姨燉冰糖雪梨,毫不猶豫的把所有海鮮和魚都撤了。」
老爺子怔了怔,看了他一眼,卻又像是穿透了他的身體,望向很遠的地方。其實這個小兒子更像他的母親,清俊消瘦,彷彿是他的母親將自己的痕迹更深的烙在了這個兒子身上。
書房裡的燈光落下來,靜謐如水。
他的臉色並不好,帶了幾分慘白,額角的髮絲落下來,依稀還有些汗津津。他不是沒有看到父親的表情,於是聲音卻帶著幾分漠然和諷刺,徑自轉了話題,若無其事:「收購的事我會儘力,但是有些決定如果沒有你的支持,我還是會遇到阻力。」
「你讓我想想。」老人閉上眼睛說。
心底一根一直綳得很緊的細線終於稍微鬆了松,蕭致遠知道父親已經妥協了。他本該覺得高興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此刻卻覺得越發的孤獨。
門忽然被重重撞開了,還伴隨小女孩清脆高興的聲音:「爸爸,你回來啦?」
樂樂蹦跳著跑過來,一骨碌爬上蕭致遠的膝蓋,歪著頭問:「爸爸,你給我帶禮物了嗎?」
「爸爸放在車裡了,晚上拿給樂樂。」蕭致遠忍不住抱著小女兒,小傢伙身體軟軟的,他撥撥她的頭髮,「有沒有聽爺爺的話?」
樂樂在他懷裡扭身,望向爺爺:「爺爺,我是不是很聽話?」
老爺子看見小孫女,早就笑容滿面,彷彿忘了剛才和兒子之前的對話,點頭說:「聽話。」
「爸爸,媽媽呢?」
蕭致遠唇角的笑意淡了幾分:「媽媽也回來了,在家裡。」
機場里人來人往,無數人在這裡短短的交匯一瞬,又各自分開。從喧囂到寂靜,子矜坐在機場咖啡店,喝了整整四杯咖啡,終於等到深夜登機的時刻。
特價票的座位狹小,連腿都伸不直,她縮在靠窗的位置,聽著飛機起飛的轟鳴聲,沉沉睡了過去。
眼前依稀看到一個人躺在床上,臉色蒼白,正在輸液。藥水一滴滴的落下來,她疑惑著走上前……那張臉熟悉到她永遠不會忘記……她試探著伸出手去推了推他:「喂?」
沒有反應。
她彎下腰,伸手去探他的呼吸……
肌膚冰涼,一切都像是死了一樣。
她忽然有些驚慌起來,用力推他:「蕭致遠,你醒醒!」
他沒有任何反應。
「混蛋!蕭致遠!」那絲驚慌很快擴散開,蔓延到每一個細胞、每一條神經……她有些歇斯底里起來,「混蛋!你給我起來!我們還沒離婚——你給我起來!」
「小姐?小姐?」有人在耳邊低聲喚她。
子矜睜開眼睛醒過來的時候,身邊的旅客體諒的看著她:「夜間航班是很累的,剛才做噩夢了吧?我看你全身都在發抖。」
子矜勉強笑了笑,低低的說:「是啊……」坐直了身子,這才發現臉上濕濕的,大約是在夢裡被嚇到了。她一顆心還在砰砰亂跳,恨恨的想,蕭致遠這個混蛋,夢裡也不讓她安生……胡思亂想的時候,飛機著陸了,時間是凌晨四點。
子矜坐上計程車,看看時間,回家洗個澡換身衣服估計就得去上班了,手機依舊毫無生氣的躺在口袋裡,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把樂樂接回家……病有沒有好一些?
門鎖滴答一聲,子矜打開玄關的燈,第一眼望向地毯。
上邊空空如也,一雙鞋都沒有,樂樂和蕭致遠都沒回來。
她疲倦的往沙發上一坐,望向落地窗外墨蘭的天空。掙扎了許久,才起身找出了充電器,連上手機,手機屏幕上終於出現了綠色的充電條。幾乎同時,震動聲、簡訊滴答聲如同潮水般湧進來,子矜定睛一看,整整一屏,都是Iris發來的。
這麼晚了,她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明天再回復。
蜷縮在沙發上睡了一兩個小時,天已經大亮了。子矜艱難地爬起來洗澡換衣服,對著鏡子吹頭髮時候,眼睛都是腫起來,只覺得睜開異常困難。
她認命般嘆了口氣,從冰箱里拿出一罐冰水放在眼皮上。一瞬間金屬的冷硬感直抵神經深處,整個人終於算是激靈靈的醒過來了。打車到了公司門口,子矜先在樓下的咖啡店買了兩杯咖啡,拿著走進光科大樓,就聽見有人喊她:「子矜。」
她駐足一看,是方嘉陵。
這一個周末,方嘉陵也是新聞纏身。先是私生子,而後廣昌收購又起波瀾。
不過這世上終究有些人,不論身處什麼樣的風波,是喜是悲,都是泰然從容的。至少子矜從他的表情來看,探尋不到絲毫被影響的訊息。
「方總,早。」子矜同他一道等電梯。
「這兩天辛苦你了。」方嘉陵看她的臉色,淡淡一笑,「一直在加班,睡眠不足?」
「哦,還好。」子矜看了看自己的手上的咖啡,笑著遞了一杯給他,「喝咖啡嗎?這杯還沒動。」
方嘉陵也不推辭,接過來喝了一口,所以的問:「你怎麼看這次的新聞?」
恰好電梯門打開了,他十分紳士的扶住電梯門,等女士先進去。
「我向來不喜歡媒體這樣當事人的私事。」子矜淡淡的說,「不過現在沒事就好了。」
方嘉陵的目光看著身前光整平滑的電梯壁面,她喝了一大口咖啡,白色紙杯擋住了大部分表情,不過她的語氣卻是輕描淡寫,毫無波瀾。
「你覺得是真的還是假的呢?」他忽然不想就這麼放過她,側過頭,極認真的問。
「作為光科的僱員,我選擇相信公司發的通稿。」子矜狡黠地笑了笑,電梯頓了頓,門緩緩打開。她半身跨出,回頭說,「我到了,再見,方總。」
桑子矜的回答無懈可擊,可他不是沒聽出來她的敷衍。
方嘉陵看著她的背影,喝了一口咖啡,舌尖泛上濃醇的奶香,這才發覺,這是一杯摩卡——他向來不喜歡在咖啡里加入任何奶糖,可這一杯忽然令他覺得,口感比自己想象得要好很多。方嘉陵無聲地笑了笑,比起旁人小心翼翼,他更喜歡她這一份漫不經心。
周一又是傳統意義上「忙day」,開完例會出來,子矜查看手機,Iris已經回復了簡訊:回來就好,晚上我把樂樂接回家?
她撥了電話回去:「我自己去接吧,謝謝你。」
Iris笑了笑:「不用客氣。對了,你和蕭總聯繫過了嗎?」
子矜猶豫了一下:「沒有。」
不用明說,其實Iris也心知肚明,這兩人又鬧彆扭了。她婉轉的說:「蕭總今天挺忙的,一直在開會。」
其實她很想追問一句蕭致遠燒退了沒有,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哦,我知道了。」
馬不停蹄的忙到下午,小鄭進來送文件,嘀咕了一聲:「這天氣熱死了。」
「很熱嗎?」其實大樓里永遠是恆溫,常年四季針織衫是主角,子矜順口追問了一句。
「老大,體諒下沒車的人吧!」小鄭哀嘆,「六月還沒到呢,天天三十多度,擠公車簡直是噩夢。」
子矜抬頭看看窗外,玻璃窗外雲層極厚,可以想見悶熱濕郁的天氣。
「好像要下雨了?」
「天氣預報是說有雷陣雨。」
快下班的時候,真的開始下雨。
子矜被窗外刷刷的雜音吵得抬起了頭。像是有人拿了高壓噴槍往玻璃窗上掃射,雨幕越來越厚,在透明的窗上畫出曲折詭譎的波紋,陣風如同野獸般在城市的高樓間穿梭,轟隆隆發出猛虎般的吼聲。
她在窗外站了一會兒,看著雨水凌虐這個城市,等到轉身,發現同事們走得差不多了。今晚不需要加班,她還得趕去接樂樂,於是略略收拾了一下,就去地下車庫取車。
車子往城東開去。
雨實在太大,子矜不敢開得太快,加上下班高峰堵車,停停走走間,她關了收音機,給家裡打電話。阿姨同她說了幾句,把電話給了樂樂。
樂樂顯然對她的「不辭而別」有些生氣,就是不肯喊「媽媽」,她不得不小心的討好女兒,答應她帶她去吃冰激凌,小丫頭才消了氣,眉開眼笑:「媽咪,你怎麼還不來接我呀?」
「媽咪很快就到了。」開出了人民路,車況好了許多,子矜掛了電話,略略側頭了一下後視鏡,往右打了方向盤,想要拐到右邊車道。
嗖的一聲,忽然一道速度極快的車影從側邊掠過。子矜連忙往回打方向盤,卻已經來不及了,車身震了震,發出尖銳的摩擦聲。大雨地滑,子矜的車硬生生的被往左側撞開了兩三米,剎車聲刺得耳鳴發痛,她的身子被安全帶勒住,大腦里一片空白。
一顆心還砰砰亂跳,直到有人重重的敲她的車窗,子矜才回過神來。搖下車窗,一個年輕男人怒氣沖沖站著,示意她下車。
子矜打了雙跳燈,找了傘下車查看。
右側車身刮花了一大片,撞擊摩擦之下,車門上凹陷的痕迹觸目驚心,她有些后怕的想,幸好當時車道上沒什麼車,不然恐怕自己要上頭條了:暴雨連環車禍,X死X傷。
「你他媽會不會開車?」那人站在自己車前,臉色鐵青,「有你這麼變道的嗎?找死啊你!」
對方開的是一輛白色跑車,如今也停在馬路中央,左側車身上也刮花了。
子矜其實不大認得車子,但這輛車她碰巧認得,因為去年蕭正平曾經送了一輛給寧菲當生日禮物,價值不菲。
對方年紀不大,車子又是新車,這麼擦了一擦,任誰都會心疼,她也不和對方爭執,只說:「我去拿下電話,叫交警來處理吧?」
「我已經報警了。」那人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氣急敗壞的罵起來:「我這是新車,昨天剛提的,擦壞了你賠得起么!」
子矜沉默了一會兒:「雨太大了,我們都回車裡等吧?誰的責任,交警來了會判斷清楚。」
「你他媽還跟我爭誰的責任?」那人一把拉住她,「我好好的開車,你突然變道,難道還是我的責任?」
子矜試圖甩開他的手,他卻抓得極緊,嘴裡不乾不淨的開始罵人。她這一天本就又累又忙,被他罵了半天,也心頭火氣,一把甩開了他,大聲說:「你看清楚這裡的限速標誌!你當時車速有多少?再說了,我這是虛線變道,你自己超速,車子被刮壞了活該!」
雨越來越大,那人被她一吼,倒也放開了,子矜半身都被澆透了,她也不想再同他吵,趁機坐進了駕駛座。不知是因為冷,還是被澆了雨,子矜全身都在發抖。她翻遍了包和車子的暗格,卻始終找不到駕駛證。想了許久,才記起來,前幾天她一直在開蕭致遠的車,大約就把駕駛證放在他的車裡了。
她摸出手機撥給蕭致遠。
電話接通,她「喂」了一聲。
對方卻沒有說話,聽聲音似乎還談笑風生的在和旁人說話,過了一會兒,才低低的說:「什麼事?」
「我的駕駛證是不是在你車裡?」子矜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顯得平靜一些,「能不能讓你助理幫我送過來?」
「怎麼了?」他的聲音依舊有些沙啞,「咳咳……你在哪裡?」
「沒什麼。」子矜不想讓他聽出異樣,「要複印下駕駛證。你讓助理聽電話。」
「到底出了什麼事?」
子矜無奈:「路上和別的車擦了擦,沒什麼大事——」
話音未落,車門上就是咚的一聲,子矜抬起頭,看見對方司機站在自己車邊,大約是狠狠的踹了她車子一腳,喊她滾下車。
子矜罵了句「混蛋」,正要下車查看,聽到蕭致遠在電話里說:「桑子矜!你在哪裡?」
「人民路,石奉隧道口,你快點讓人把駕駛證送過來。」子矜很快的說,「不和你說了,我下車看下。」
「桑子矜!你給我在車裡待著!」他的聲音也相應提高了,「不要下去和人吵架!」
「我沒和人吵架……」
「桑子矜,你敢下車試試!」蕭致遠在電話那邊,咬牙切齒,「交警來了沒有?」
子矜卻沒回答,徑直掛了電話去推車門,恰好那人一腳踹過來,車門砰地往前一甩,把他撞在了地上。
他一時間有些愣住了,一屁股坐在泥濘的馬路上,說不出話來。
子矜沒撐傘,就站在他面前,怒說:「開輛保時捷了不起?」
對方愣了愣,從地上站起來,火氣更大:「你他媽什麼垃圾,開個破車也敢上路!死三八,你等著賠吧你!到時候別哭都哭不出來!」
他因為摔了一跤,白色西褲上全是泥漬,原本精心梳理的髮型也全亂了,整個人愈發氣急敗壞,手指幾乎指到子矜的鼻尖:「臭婊子,等著死吧!我這就叫人過來!」
「真以為你爸是李剛啊?」子矜冷笑,她身高雖然只到對方的肩膀,目光卻沒有絲毫懼怕,幾乎一字一句:「就你這麼輛破車,我就算把它砸了都賠得起!」
暴雨之中,那人的眼睛都變紅了,下一秒就要衝過來打人。
子矜倒還冷靜,真要動手,她絕不會吃虧——趁他的巴掌甩到自己臉上之前,一腳先踢他的要害。
她的一腳還沒有踹出去,對方的手卻被人從後面牢牢的扣住了。
——蕭致遠的聲音低沉沙啞:「你敢動她試試?」
「你怎麼這麼快過來了?」子矜嚇了一跳,他是從車流中奔來的,連傘都沒打,渾身上下比她還濕。
或許是看到子矜安然無恙,他明顯鬆了口氣,甩開了對方的手腕。
年輕人或許是被他的氣勢嚇到,一時間沒有說話,遠處紅藍燈光一閃一閃的,交警終於開車過來了。
「我的駕駛證呢?」子矜低聲問他。
話音未落,助理小周撐著傘氣喘吁吁的跑來:「蕭總,駕駛證。」
子矜接過來,說了聲謝謝。
「你回車裡去!」他轉過身吩咐說,「等交警叫了你再出來!」
「我——」
「桑子矜!」雨水順著蕭致遠的臉頰滾落下來,側臉愈發稜角分明。
他低吼的模樣令子矜想起樂樂不乖的時候,自己也會這樣凶她。她滿腹委屈,咬著唇說:「明明是他超速!還罵得難聽!開保時捷了不起啊!」
最後那句話是對著那人說的,那個年輕人回過神來,又開始破口大罵。
「我讓你回車裡去!」他生硬的說,「你聽見沒有!」
子矜到底還是坐了進去,隔著車窗玻璃,她看見交警開始勘查事故現場,蕭致遠和助手小周一直站在雨中,時不時和交警溝通幾句,最後對她打了個手勢,示意她出來。
交警很快判明了情況,認定子矜變道負主要責任,保時捷車主超速負次要責任:「要是你們沒意見,就在這裡簽個字,具體的修理、賠償明天再來交警支隊協商。」
「聽到沒有?」年輕人惡狠狠的看著子矜,「死三八,修車錢你就慢慢攢吧!」
一旁的交警皺了皺眉頭:「小夥子,你也消停點,下雨天還開這麼快,只刮擦了一點就算是謝天謝地了!」
「警官,我這是新車!我爸剛給我買的!」年輕人轉向子矜,氣勢囂張,「今天算你命大,下次再亂開車,當心沒人給你收屍!」
被雨水澆到現在早就沒了脾氣,加上蕭致遠在旁邊,他罵得再刻毒,子矜也麻木了,只想早些了結回家。
沒想到蕭致遠站在他身邊,往前跨了一步,冷冷的說:「你再說一遍?」
年輕人怔了怔,許是有一瞬間害怕,說不出話來,他很快反應過來,惱羞成怒:「我說讓你老婆當心死無全屍!」
蕭致遠眉心微微一皺,子矜將他的表情看在眼裡,知道他真正被激怒了。
她忽然有些害怕,還沒等喊住他:「蕭致遠——」他已經快步走到子矜車邊,拉開車門坐進去。
車子明晃晃的亮著大燈,他一腳踩下油門,轟的一聲,就往那輛保時捷尾部撞去。
保時捷被巨大的力道一撞,直直的沖向路邊,哐啷一聲,半個車身越過綠化帶——尾部被撞得凹陷下去,慘不忍睹,近乎報廢。
蕭致遠從駕駛座下來,踩過一地尾燈碎片,舉止優雅,言語間亦是輕描淡寫:「我太太之前告訴你,就算砸了這車我們也賠得起,現在你信了?」
年輕人的氣焰已經全消了,轉向交警語無倫次:「警官,他……他故意損壞……他們……他們要賠的……」
後續處理又是一團忙亂,一直處理到了近八點才算暫時了結。
暴雨已經止歇了,小周讓司機開了車過來。
「你剛才何必呢?」子矜渾身濕漉漉的,像是裹著一張濕透的毯子,說不出的難受。
他靜靜伸手將領帶解開了,半是嘲諷:「是誰說『就你這麼輛破車,我就算把它砸了都賠得起!』」
「我那是氣話。誰讓你真砸!」
他卻不說話了,轉過頭,異常認真的盯著她,一雙眸子在黑暗中熠熠生輝:「桑子矜,就當是我求你了。以後能不能不要這麼莽撞?」
子矜怔怔的看著他,忽然想起那個晚上,她吞了很多很多葯,他趕過來抱起自己,一巴掌把自己甩醒,目光也是這樣恐懼得近乎明亮。
她有些狼狽的轉開臉,一聲不吭。
「以後你不要開車了。」他嚴厲的說,「那個小子是超速了,可是變道的是你,主責也是你,交警沒判錯。」
子矜望向窗外,有些事不關己的想,這兩天為什麼過得這麼糟糕?先是被偷拍,然後被扔在德城機場差點回不來,最後還用車禍結尾……他卻還沒說完——
「你活著什麼都好說,我替你賠10輛保時捷都行。你要是死了呢?你讓樂樂找誰去?」
他的語氣雖平緩,卻像是一把刀,狠狠的戳進去,轉一圈再拔出來。
她本就滿腹委屈,聽到了最後一句話,忽然冷聲:「你說夠了沒!」
蕭致遠怔了怔。
她回過頭,目光與他對視,眼眶已經紅了。
「停車!」子矜大聲對司機說,「停車。」
司機不知所措的放緩了速度,緩緩把車停了下來。
子矜拉開車門,頭也不回要下車,身後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她用力一掙,卻掙不開。
「你有什麼資格說樂樂?」子矜用力咬著唇,死死盯著他,聲音都在顫抖,「蕭致遠,我為樂樂付出多少,你不知道嗎?」
他定定的看著她,深邃黝黑的眸子深處,哀涼一閃而逝,最終卻只是緊緊的將她拉在懷裡,低低的說:「對不起。」
她拚命想要掙開,可他實在抱得太緊,像是鐵鑄的一般,沒有給她留下絲毫的空隙,「對不起,子矜,我只是……」
他頓了頓,並沒有將那句話說完……他只是太害怕,接到她電話的時候生怕她出車禍,幸而飯局所在的酒店就在人民路口,於是傘都沒拿就沖了過來,看到她安然無恙才鬆了一口氣。
子矜的脾氣他再了解不過,看似溫和無害,其實底下卻是暴烈的火星子。如果不是他去攔著,早和對方吵起來了,所以才讓她在車上等著。
可剛才那個人竟罵她「不得好死」,他才一時衝動便失去理智——他只是太害怕失去她。
助理和司機都專註的看著前方,彷彿沒有人注意到後邊的動靜。她在他懷裡,大約是脫了力,終於漸漸平靜下來。
近城郊的時候,小周的電話響了,他接起來,說了兩句后小心的看了一眼後視鏡,「蕭總,陳經理的電話。」
蕭致遠慢慢放開她,低聲接起了電話:「什麼事?」
陳攀同他說了說飯局上的事,又問:「蕭總,你那邊也沒事吧?」
「沒事。」蕭致遠叮囑了一句,「晚上你陪著他們,盡量要盡興。」
「對了,你也注意身體,不然Iris又要打電話來怪我。她說你還在發燒呢。」
「我知道。」蕭致遠草草掛了電話,一轉頭,見子矜看著自己,若有所思。
她隱約聽到了陳攀最後一句話,也想起來,他的病還沒好。這個晚上一直在咳嗽,呼吸也比往日重很多,於是直直探手過去觸他的額頭。
掌心觸到的肌膚滾燙滾燙的,子矜嚇了一跳,她仔細去看他的臉色,他的臉頰上不正常的暈紅色,嘴唇亦是乾裂的。
「你還沒退燒?」她急急的問。
「還好,沒什麼大礙。」他輕描淡寫。
「小周,他今天去醫院了嗎?」子矜不再問他,轉頭問助理。
小周為難的看了蕭致遠一眼,最後訥訥的說:「今天實在太忙了,從早到晚蕭總一直在接待客戶開會,本來是打算晚上飯局坐一坐就走的……」
子矜看著他蒼白得有些脆弱的眉眼,心底真正是五味雜陳,咬了咬牙,對司機說:「不要回家了,去醫院吧。」
「沒關係……」他想要勸阻,卻看見她異常堅決的表情,只能噤聲。
車子轉了方向,子矜給樂樂打了個電話,電話里小丫頭各種不樂意。子矜狠了狠心:「蕭雋瑾,不許哭了,媽媽明天來接你!」
蕭致遠在一旁聽著,無奈的皺了皺眉,伸手:「給我。」
他接過電話,同女兒低聲說了幾句話,奇迹般的讓小姑娘止了哭,自己唇角亦露出溫暖笑意。
子矜一直沉默的聽著,等他掛了電話,萬籟俱靜間,她忽然抬頭看著他,輕聲說:「蕭致遠,我……」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是歉疚,還是感激?
可他安然看著她,目光清明,最終卻只是伸出手去,緊緊攥住她的手,聲音卻清淡:「傻瓜。」
進了醫院一檢查,醫生二話不說安排住院。蕭致遠起初並不同意,堅持輸液就好,直到拍片結果出來,確認肺部有感染癥狀,終於無奈鬆口。
辦妥住院手術,Iris也趕過來了。她一進門,看見躺在床上輸液的老闆,就忍不住嘆了口氣:「蕭總,您怎麼這麼不注意呢?」
蕭致遠對她倒是客氣的,勾了勾唇角說:「沒什麼事。帶衣服過來了么?」
她將手中的紙袋遞給子矜:「趕緊把濕衣服換了吧。搞不好也要得肺炎。」
子矜接過紙袋,說了句謝謝,又側頭看了蕭致遠一眼,他已經換上了藍白相間的病號服,或許是衣服有些大的緣故,側臉更加清癯消瘦。
他察覺到她的目光,不輕不重回望一眼:「還不去換衣服?」
Iris就近在優衣庫給她買了一套家居服,又極細心的在紙袋裡備了洗漱用品,甚至還備了一部迷你的吹風機。她做蕭致遠的生活助理已經三年多了。這三年間,子矜不知道因為自己的任性給她添了多少麻煩——雖說她每次都是和蕭致遠吵,可最後來收拾殘局的,卻總是她。她離家出走,是Iris找到她;她忽然生病,是Iris照顧樂樂……明明她們是差不多的年紀,可子矜總覺得Iris像是她的親人、甚至姐姐,妥妥地替她解決一切麻煩。
今天又是這樣,大晚上把人喊出來……子矜心底嘆口氣,換完衣服出去,卻發現Iris已經走了。蕭致遠半靠在床上,雖然在輸液,卻沒有閑下來,依舊在看身前那一大疊文件。
「她走了?」
「嗯。」他的鼻音濃重,時不時的低低咳嗽幾聲。
「每次麻煩到她,我真的覺得不好意思。」
他有些訝異的抬起頭,似笑非笑間說:「有什麼不好意思?她拿的薪水可比你的高多了。」
「話不是這麼說啊!Iris今年多大?我看她被拖累得沒時間談戀愛。」
「蕭太太,我看你還是管好自己吧。」蕭致遠重新低下頭,漫不經心地說,「你怎麼知道她沒有男朋友?」
「她有嗎?」子矜吃了一驚。
他卻不說話了,伸手揉了揉眉心,表情有些痛苦。
「怎麼了?胸口痛?」子矜走到他床邊,仔細觀察他的臉色,「我去叫醫生來看看。」
他伸手按壓住她去摁鈴的手背,「……你安靜點,我就不會頭痛了。」
「……那好吧。」她難得不和他爭執,乖乖在沙發上坐下來。
蕭致遠瞥了她一眼,看她雙手放在膝上,安靜坐著的樣子,只覺得可愛,不由抿了抿唇:「你去睡一會兒,不用陪著我。」大約是料到她不會答應,又說,「今天我得把這些東西看完,你這麼干醒著,我還得分神。」
「那我在沙發上睡覺,有事你就喊我。」子矜今天出乎意料的好說話,因為出了車禍,連累他發燒淋雨,感冒轉成了肺炎,她心底實在覺得愧疚。
「也行。」蕭致遠點了點頭,看著她裹著毯子縮在沙發上,終於將所有的注意力放回了公事上。
蕭正平這兩天正拼了命的和股東們打電話,整個秘書室忙得不可開交,各種通知信函雪片般發出去,都是為了在月底前召開股東大會,從而彌補之前的失誤。
可蕭致遠很清楚,哪怕現在他們將每一秒的時間掰成兩瓣來用,都不可能按照程序走完董事大會,並將保證金注入對方賬戶。
對手光科卻一直氣定神閑,不見任何動靜。
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廣昌已經和光科暗中達成了協定,而保證金不過是幌子,無非要踢上維出局而已。
上維的困境雖非他願意見到的,卻是他唯一的契機。
此刻,他想要絕地反擊,憑藉的是智慧和手段,並且期冀……老天能給自己多一點點好運。
前一個晚上幾乎沒睡,白天又靠著咖啡提神,子矜這一覺睡得極沉。直到一大早被查房的護士吵醒,病房裡燈光大亮。
「退燒了沒有?」子矜站在床邊問。
「比昨晚好一些,還沒全退呢。」小護士安慰她說,「肺炎療程的前三天體溫反覆很正常,輸液了會好一些。」
蕭致遠量完體溫,沉沉閉著眼睛,一句話都沒說。
他秀長的睫毛下是黑黑的眼眶,因為病著,臉頰有些下陷,昨晚也不知道幾點睡的。子矜替他攏了攏資料,盡量不去吵醒他,躡著腳步出了病房。
昨晚的暴雨之後,今天的天氣極晴朗。碧澄的天空一絲雲朵也無,只在延伸開的盡頭陳鋪起淡淡的紫紅色朝霞,令子衿想起了老爺子在家中收藏著那隻宋代鈞瓷香爐,亦是這般流光溢彩的紫色,明明色澤變幻萬千,卻又讓人覺得沉靜。
她打車回家,在小區外邊、蕭致遠最愛的那家早餐店打包了皮蛋瘦肉粥,又匆匆忙忙提著熱騰騰的粥回到醫院。
病房裡卻沒有人,只剩下凌亂、尚未鋪成的床褥。子矜怔了怔:「蕭致遠?」
他從衛生間探出頭,口中還含了牙刷:「嗯?」
他的頭髮凌亂,唇邊是白色的泡沫,又因為精神不好,聲音都有些有氣無力。
「你怎麼這麼早起來了?」子矜看看時間,不過七點,「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他含含糊糊的說「忙」,便又縮回了腦袋。
洗漱完畢,蕭致遠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整個人已經煥然一新——哪怕身上還穿著皺巴巴的病服,可眼中自然而然的帶了鋒銳之氣,如果不是時不時的還在咳嗽,子衿幾乎以為他的病已經全好了。
「你不是還要出去吧?」子矜剛將粥盛出來。
「約了客戶,不見不行。」他輕描淡寫,「談完我就回來輸液檢查。」
「不行!」子矜走到他面前,抬頭看著他,神色也異常堅決,「今天才住院第一天。」
「別鬧。」他微笑著摸摸她的頭髮,「我知道分寸。」
「你知道分寸昨天就不會淋雨撞別人的保時捷!」子矜氣急,「總之有我在,你別想出醫院的大門。」
他抿了唇看她,修眉俊目,並沒有絲毫不悅:「你在關心我?」
子矜避而不談,「我請了年休假,就在醫院裡看著你,你別想走。」
「老婆,我真的有很重要的工作要去談。」蕭致遠笑眯眯的說,「你就給我三個小時好不好?」
老婆?
……真是燒壞了吧?她皺起眉——結婚四年,他平常叫她「子矜」;生氣的時候叫她「桑子矜」;諷刺的時候叫她「蕭太太」——卻從未叫過她「老婆」。
如果是平時,她一定當做沒聽見。可是今天……子矜決定忍氣吞聲,同他擺事實講道理:「聽醫生的意思吧,醫生同意了,我也沒意見。」
深邃黑眸中狡黠一閃而過,蕭致遠唇角掠過得逞的笑意:「好。」
也不知道他用了什麼辦法,醫生竟然真的給他開了綠燈,只說中午之前必須回來。子矜看著他換衣服,終究是不放心:「我陪你一起去吧。」
他本在扣襯衣的扣子,動作便緩了緩,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什麼?」
「我陪你去吧。」子矜看他病床邊的記錄單,「你還在發燒呢,我有點不放心。」
他夠了勾唇角,笑意淡淡:「我受寵若驚了。」
車子出去醫院,一直往城郊方向開去。
子矜有些緊張他的身體,是不是側頭盯著他看上數眼,彷彿要確定他會不會暈過去:「不是去公司?」
「嗯。」他依舊在咳嗽,眼神掠向窗外,或許是察覺到了她的緊張,回頭說:「放心吧,我不會昏過去。一會兒我去見客戶,你就在那裡泡個溫泉,不會多久。」
「收購的事怎麼樣了?」子矜也看到了新聞,從媒體分析來看,上維的形勢不算樂觀,「你還是決定什麼都不管?」
「嗯。」他回答得模稜兩可,又或者是因為沒有仔細聽她說話,隨口敷衍。
說話間車子停了下來。Iris站在溫泉山莊1號樓的門口,很快迎過來,同他們打了聲招呼。
「蕭總,你身體沒事吧?」她低聲說,「其實你不用親自過來,陳經理在這裡,身體要緊。」
「沒事。」蕭致遠眉目舒展開,心情愉悅,「沒看我隨身帶了保健醫生么?」
子矜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你早點談完回醫院,我去客房等你。」
露台上的溫泉汩汩往外冒著熱氣,旁邊浴袍、拖鞋乃至清酒、酒盞一應俱全,正對著窗外森森鬱郁的山林景緻。
子矜卻全無休息的心情,坐在床邊看了會電視,就拿了體溫計和藥水出了房門。
蕭致遠正在二樓的小會議室開會,Iris從樓梯上下來:「看樣子還要開一會兒呢。」
「你把藥水帶進去給他吧。」子矜切切叮囑說,「一定要讓他喝下去。」
Iris神色古怪的看她一眼:「好。」
「怎麼啦?」子矜有些訥訥的看她一眼,「有什麼好笑的?」
「我第一次看你……嗯,關心他。」
「我是看他病了可憐啊!」子矜撇開頭,若無其事的說。
Iris拿著葯上樓去了,子矜正打算回客房,門口傳來腳步聲。一回頭,小周陪著一個陌生人走進來。她躲之不及,便站在原地,笑著對小周點了點頭。至於旁人,應該也不認得自己,蕭致遠向來秘書特助一大堆,別人不會少見多怪。
「董先生,這邊請,蕭總在樓上會議室……」小周引著身邊的客戶往樓梯走,沒想到那人轉了方向,徑直走向子矜。
「夏小姐,好久不見了。」他語氣親昵熟稔,向子矜伸出手。
子矜臉色僵了僵:「您認錯人了吧?我不姓夏。」
「咦?你不是蕭總的秘書么?我們以前見過面的,還喝過酒,夏小姐千杯不倒,好酒量啊!」
「您真的認錯了。」子矜落落大方地站在原地,「我姓桑。」
最後還是小周陪著他上樓去了,子矜一抬頭,看見蕭致遠微微俯身,靠著二樓的那圈扶手,不動聲色間,將剛才那一幕盡收眼底。子矜有意不去看他的眼神,轉身走回房間,隔了那麼遠,她卻能清晰的聽見蕭致遠淡淡的寒暄聲。
這位董先生是很重要的客戶吧?否則蕭致遠不會抱著病還要堅持親自迎接。
子矜心裡亂糟糟的,眼睛雖然盯著電視屏幕,其實什麼都沒看進去。
叩叩叩——
子矜起身去開了門,Iris站在門口:「給你拿些水果進來。」
子矜拉著她坐下聊了會天,自然而然的聊起男朋友的事:「蕭致遠說你有男朋友了?」
Iris表情有些局促,「是蕭總說的?」
「是真的嗎?」子矜笑眯眯的說,「我去和他說,以後八小時以外的時間不要麻煩你,給你時間好好談戀愛。」
「蕭總給我降薪怎麼辦?」Iris已經回復從容,笑笑說,「再說蕭總一直對我很好。」
說話間門外已經響起了腳步聲,Iris站起來:「我去看看他們結束沒有。」
蕭致遠結束了公事,子矜同他一道坐車回醫院。大約是事情談得順利,他雖然一臉疲倦,卻心情極佳。
子矜在車上給他測了體溫,依舊發著燒,她有些憂心地看著他:「胸口痛不痛?」
他搖搖頭,伸手制止她繼續翻找藥水,只說:「馬上回醫院了。」
子矜看著他輕輕勾起的唇線,笑容亦是清淺溫和的,眼神轉為怔忡……直到他不輕不重的捏了捏她的手,她才驚醒過來:「剛才那個人,以為我是姐姐。」
他的笑容漸漸斂去了,慢慢放開她的手,直視前方:「我們以前說好的。」
子矜沉默片刻,澀然一笑:「是,對不起。」
他們說好的,永遠不會提起這件事。
車窗外,路兩旁的梧桐樹上大片大片的綠色,混合著陽光溫柔的金色。這樣晴好的天氣,他們卻一路沉默回到醫院,蕭致遠換了衣服,護士就拿了一大堆藥水進來替他插針輸液。
子矜在他床邊坐下,強行拿走了他手裡的文件:「你先休息一下行不行?」
他無奈,正要躺下去,門口忽然有柔嫩的童音:「爸爸,媽咪!」
子矜回頭一看,兩三天未見的小女兒穿著碎花連衣裙,邁著胖胖的腿小跑過來。
小傢伙跑到蕭致遠身邊,怯怯的問:「爸爸,你怎麼啦?」
「爸爸沒事。」蕭致遠坐起來,拍拍自己床邊,「樂樂要不要和爸爸一起睡午覺?」
樂樂回頭看看媽媽,子矜便把她抱起來,放在蕭致遠身邊,一邊壓低聲音問:「誰送她來的?」
身後清越動人的女聲說:「我帶樂樂一起來的。」
童靜珊俏生生地站在門口,烏黑的長發紮成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微笑的時候露出唇角邊深深的梨渦。而空氣中還帶著淺淺的甜香味道,在這樣的初夏,燦爛微暖。
蕭致遠靠在窗邊,一隻手抱著樂樂,目光越過子矜,微笑:「你怎麼來了?」
童靜珊穿著極簡單地白色襯衣,下擺束進牛仔短褲里,露出一雙修長挺拔的美腿,自在的笑了笑:「來看看超人怎麼會病了。」
她又和子矜打了聲招呼:「樂樂正好在家裡鬧脾氣呢,老爺子就讓我把她也捎過來看看。」
小傢伙如今心滿意足的縮在爸爸懷裡,偶爾從爸爸手臂後面看一眼子矜,大約是怕媽咪責罵,很快又轉開了眼睛。
窗戶開了半盞,徐徐清風掃進來,童靜珊身上的香氛味道,卻並未有絲毫的稀釋。這間病房裡,一家三口,一位訪客,不知道為什麼,子矜忽然覺得自己才是格格不入的那一位。她忽然覺得有些氣悶,笑笑說:「這裡什麼喝的都沒有,你們先聊著,我去買點回來。」
沒有等他們開口,她便轉身離開了。
蕭致遠住的單人病房在十八樓,子矜摁下電梯的按鈕。
醫院的電梯總是人滿為患,要等上許久,她抱著手臂,頭一次希望速度再慢一點,這樣自己就有理由晚點回去。
身後有輕輕的腳步聲,以及如影隨形般春雨般輕柔的香味,子矜下意識的回頭,看見童靜珊輕快的走來,笑容明燦:「子矜,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你陪他說說話……」子矜連忙拒絕。
「樂樂拉著他說悄悄話呢!」童靜珊微微笑著,「我們一起去買咖啡。」
電梯門恰好打開,子矜無奈,同她一道走進去。
醫院的電梯比起一般的電梯要大得多,童靜珊隨意的問:「子矜,你用過我送的香水了嗎?」
「用過了。」子矜怔了怔,心虛的說,「很好用。」
「等第一家專櫃在大陸開張,我再給你紀念版吧!」童靜珊一笑,唇角梨渦更深,「就當是謝謝你。」
「謝謝我?」子矜愕然。
「Night·Moment的靈感啊,蕭致遠沒和你說起過?我一直以為你知道呢!」
子矜輕描淡寫地笑了笑:「我好像聽大嫂說起過,香水的靈感是來自你和蕭致遠的故事是么?」
「我和蕭致遠?」童靜珊誇張的吸了口氣,「我怎麼可能和他?」
她頓了頓,又說:「當初我在調香的時候,一直找不到感覺。後來蕭致遠告訴了我一個故事——你們相識的故事,我突然就找到靈感了!」
子矜怔住了,皺眉重複了一遍:「我們相識?」
她們一起走出醫院大門,斜對面的街角,咖啡店深綠色的標誌若隱若現。
童靜珊的聲音輕柔,子矜沉默地聽著。故事遙遠而陌生,戳破了一層又一層綿密的時光,直抵記憶的最深處,此刻這般的清晰。
Night·Moment—
那個暗夜,那個瞬間,他們的初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