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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說了所有的謊

  「新總經理下周一就過來了。」


  「我知道。」桑子矜眉眼不抬,繼續嚼著勁道十足的魚丸。


  Elle點了一份咖喱雞排飯,才動了兩三口她就放下了,她見對方了無興趣的樣子,不禁有些失望:「全公司的未婚女都沸騰了,你怎麼無動於衷?」


  「真的有傳說中那麼帥?說不定下周一來的是個猥瑣老頭呢。」子矜深度懷疑。


  「……」Elle無力的翻了個白眼,「上周HR的建議你考慮的怎麼樣了?」


  「你減肥可別走火入魔了,這塊雞排都不吃嗎?」子矜毫不客氣將她餐盤裡的雞排夾了過來,一邊含糊地說,「已經給答覆了,我暫時崗位不變。」


  「嘖……」Elle搖了搖頭,「你也太清高了吧!居然連主管都不做?」


  「我何德何能啊!做好本職就不錯了。」子矜笑著吃完最後一口飯,「先走了,剛換了物業公司,我得去看看樓層保潔做的怎麼樣了。」


  作為光科重工集團的一顆小螺絲釘,身份僅僅是office assistant的桑子矜有時候會親切的被同事們稱為哆啦A夢。


  「子矜,我們部有份快遞丟了……」


  「子矜,上次的表格你有備份嗎?」


  「子矜,這個發票的抬頭對嗎?可以報賬吧?」


  行政部不止一個桑子矜,可所有人都喜歡找她幫忙,因為她永遠是態度最可親的拿一個。也是因為如此,光科重工這麼多部門這麼多同事,她陸陸續續認識了不少,關係還都不錯。


  「子矜,這麼瑣碎的工作你不嫌煩嗎?」前些天一個同事跳槽了,臨走前問她。


  行政崗位的確是最瑣碎、且最吃力不討好的,可她桑子矜既沒有營銷精英們巧舌如簧、千杯不倒的本事,也不像研發部的工程師們一樣,個個名校海歸。像她這樣的普通人,就只能老老實實的做好本職了。


  因是午休時間,走廊靜悄悄的。陽光透過鈷藍色玻璃牆折射進來,又落在地上,明亮卻並不熾熱,子矜心情愉快的踏在光斑上,忽然看見會議室的門半開著。


  難道阿姨去打掃忘了鎖門?


  子矜疑惑著推開門,卻發現會議室里分明有人。


  一個年輕人正站在圓桌前,大約是想將投影儀和電腦連接起來,不過他彎腰調試了很久,始終沒有成功。


  「嗨,你好。」子矜走過去打了聲招呼。


  年輕人抬起頭,他的膚色很白,又因為戴著金絲邊眼鏡,顯得極為斯文秀氣。


  「蘋果電腦不能直接連接投影儀,我給你找轉換器。」子矜在熟門熟路的在抽屜里找到轉換器,好人做到底,索性替他將電腦連接好,又打開了投影儀,才笑說,「好了。」


  「你是哪個部門的秘書?」年輕人秀眉微微一展。


  「我是行政部的。」子矜笑了笑,雖說這些活兒都是秘書們替老闆做的,可是行政助理們就是秘書的秘書了。比如總經辦高級秘書Elle,老是心急火燎的在會前打電話來求救:「救命!投影儀不亮了!」「子矜,PPT亂碼了!」


  她做多了,什麼情況到遇到過,自然也就熟練了。


  「謝謝你了。」他點了點頭,溫和的說。


  「太客氣了。」彌川心底揣測著或許是工程部新來的工程師,不然自己怎麼從沒見過他呢?


  她輕輕帶上門,正要離開,忽然看到Elle從電梯口一路狂奔過來,高跟鞋在大理石上敲打出清脆如雨落般的聲響。她被這山雨欲來的氣勢給嚇到了,不由站在原地獃獃看著她。


  「喂,你心急火燎的,出什麼事了?」


  Elle停下腳步,趴在她肩膀上喘氣,身上飄來淡淡Poison香水的味道:「新老闆來了。」


  「真的?」子矜挑了挑眉梢,「那你還不回辦公室去候著?跑這裡來幹嘛?」


  「兩點中高層會議,他直接來會議室了。」Elle踮起腳尖,隔著磨砂玻璃牆往會議室里張望一眼,「我趕緊下來了。」


  剛才那個年輕人就是新來的總經理?


  子矜有些怔住了——倒是真沒想到。


  其實公司里一隻有傳光科太子爺方嘉陵會來接班,但是小道消息也做不得准。


  誰知還真是他——傳說中在商場上殺伐決斷從不手軟的方嘉陵竟然長得這麼斯文清秀。


  詫異也就一閃而逝,子矜拍拍Elle的肩膀:「快進去吧,他在裡邊了。」


  這一天下午,從上至下,光科重工像是被流言洗劫了。


  無論走到哪個樓層,似乎都聽到碎碎念和八卦的聲音。


  「看來這次是來真的了。」


  「太子爺都親自來坐鎮了,上邊是志在必得啊。」


  「原新危機都拖了這麼久了,恐怕馬上要動手了。」


  作為一個勤懇做好自己工作的小職員,桑子矜自然沒有公司戰略部的同事們那麼高瞻遠矚,她也的確不關心他們在說些什麼,只是專心致志的記錄下需要維護的數台電腦,然後打招呼說:「明天會來維修,我先走啦。」


  「還沒恭喜你呢,哆啦a夢,馬上就是經理了!要請客!」不知是誰這麼消息靈通,拉住子矜嚷嚷。


  子矜囧:「誰說的?」


  「別裝了,我們老大說的,部門會議都通過了。」


  子矜剛想辯解,電話響了,是老大打來的。


  「子矜,到17樓HR那裡去一趟,急事。」


  她也沒時間和同事們瞎扯了,急匆匆的就往電梯口跑去。


  HR的辦公室子矜這周不是第一次來了。


  上一次,她平靜的拒絕了升職的提議。


  對方驚訝的差點站起來:「子矜,這次升職是你們梁經理推薦的。公司上下對你的表現都很滿意,你能告訴我拒絕的理由嗎?」


  子矜有些猶豫,是不是要實話實說呢?


  其實,她只是不想那麼忙而已。


  假如接受了adminstrative supervisor這個職務,就意味著加班是家常便飯,她喜歡在上班時間忙碌,不代表下班的時候還大堆事務纏身。


  「另外,薪酬方面也會有很大的提升……」


  她沉默著不開口,對方隱隱有些急了:「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我還是……算了吧。」子矜斟酌著說,「我這人,乾乾小事還行,要負擔起一個部門了,真的不行。」


  最後升職也無疾而終了。


  回去之後,馬上要調任的老梁氣得沖她直拍桌子:「你到底哪不行了?我怎麼沒看出來?」


  她唯唯諾諾的,被吼了兩天,終於躲過一劫。


  不知道這次又是什麼事。


  HR笑眯眯的看著她:「子矜,升職信已經發到你的郵箱了,按照程序,還是得通知你一下。」


  「我不是拒絕了么?」子矜皺了皺眉,「公司不能沒經過我的同意就隨意給我換崗位吧?」


  「話是這樣沒錯,可是也請你體諒下我們的難處。」HR有些哭笑不得,「梁經理下周就要調職,你們部門上周還有老員工辭職,一時間也找不到合適的人,你就代理一下吧。」


  「況且是特殊時期,大家更要同心同德……」


  「什麼特殊時期?」子矜皺了皺眉。


  「哦,你還不知道?」HR高深莫測的笑了笑,「慢慢會知道的。」


  子矜回到自己辦公室,所有人見到她都尖叫起來:「桑經理!請客!」


  「你們這樣老梁要傷心的。」子矜苦笑,一轉頭老梁笑眯眯的看著自己,她頓時有一種被陷害的感覺。


  「桑經理當然是要請客的,不過今晚不行。」老梁撫慰眾人,轉而對子矜說,「晚上有給總經理接風的筵席,你也得去。」


  子矜呻吟了一聲。


  「對了,現在餐飲後勤都是你分內的工作了,我可不管了,記得訂酒店。」


  前任老大瀟洒的走了,剩下桑子矜站在原地,發了一會兒呆,才記起來:「小鄭,趕緊給總經辦打個電話確認人數,訂個包廂。」


  有條不紊的布置完,她看了看腕錶:下午五點十分。


  原本這個時間,她已經能稍稍休息一下,順便考慮晚飯吃什麼了。


  現在,她該怎麼辦呢?


  接風宴訂在了索菲亞酒店,七點整。


  六點的時候同事們陸陸續續的走光了,子矜接過了老梁的內部網許可權,一項項查看下周要完成的事項。


  上邊密密麻麻的備註讓她倒吸一口冷氣:

  總經理行程及車輛調度;日常行政考勤監督抽查;五一節日福利採購;物業公司試用期結束;新晉行政人員管理培訓……


  「你這不是坑我么?」子矜連生氣的力氣都沒了,「這節骨眼上讓我當經理,我得幾點下班啊?」


  「你回家也沒事啊!」老梁振振有詞,「也就是個宅女,還不如趁著年輕好好拼事業。」


  「誰說的?」子矜沉默了一會兒,抬頭看著前任上司,「我得回家陪女兒。」


  「噗哈哈——」老梁把含著的一口水全噴了,毫無風度的瞪著桑子矜:「哈哈,桑子矜,別逗了,你還結婚生女兒呢!那我兒子不該打醬油了。」


  預訂的雖是七點,桑子衿坐老梁的車早早的趕到了酒店,確認了大包廂和相關的布置,正在訂菜式,老梁打電話來:「快下來!方總他們來了。」


  子衿匆忙下樓,看見老梁站在大廳對自己招手,她連忙跑過去,看見門童正在迎客。


  幾位高層陪著方嘉陵走進來,方嘉陵禮貌的停下腳步,向老梁和子衿點頭致意。


  「方總好。」子衿跟在老梁後邊,微笑著對方嘉陵打招呼。


  「桑小姐,下午多謝你了。」


  他一雙明秀的眼睛隱在金絲邊眼鏡后,明睿而深邃,子衿忍不住微微一笑:「您太客氣了,這是我分內的事。」


  等電梯的時候Elle站在子衿身邊,看樣子是有很多八卦強忍著沒開口,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了。


  裡邊只有兩個人。


  年輕的女孩子伸手挽著身邊身材修長的男人,姿態親密地低聲說笑著,那個男人只是閑閑聽著,嘴角的笑容不經意間帶著幾分散漫,大約是一對熱戀中的情侶,著實賞心悅目。


  子衿原本沒在意,手臂上忽然被人重重擰了一把,痛得她怒視身邊的Elle。


  「看!蕭致遠!」Elle瞪大了眼睛,抿著唇角口形不變,壓低了聲音說。


  若說長相,蕭致遠和斯文俊美的方嘉陵截然不同,他的膚色是健康的小麥色,甚至偏黝黑,五官硬朗明雋,面無表情的時候更像是一鑿一刻的雕像。平常見慣了他報紙雜誌上的不苟言笑,此刻這般的溫柔讓子衿眼角微微一跳。


  和這個小角落裡的輕微漣漪不同,前邊的大人物們已經開始寒暄客套,場面異常融洽。


  光科和上維是如今重工業並駕齊驅的兩大集團,這幾年彼此間明爭暗鬥,慘烈鬥爭中算是知根知底了。兩家老總平日里也都是王不見王,像今天這樣,方嘉陵剛上任就遇到了蕭致遠,消息一散播開去,足以讓業界津津樂道很長一段時間。


  子衿站得遠,聽不到他們在說些什麼,只知道沒兩分鐘,人群自動分開了一條空當,蕭致遠帶著女伴便從容的離開了。


  桑子衿沒有轉頭,跟著Elle走進電梯,電梯合上的剎那,她看見那個女孩親昵地將肩膀靠在了蕭致遠的肩上,不知說了什麼,他便伸手揉了揉她的長發。


  「蕭少身邊最不缺的就是女人了。」Elle走出電梯的時候搖頭評論,「那我還是更喜歡我們老闆,從來都潔身自好。」


  潔身自好也好,拈花惹草也罷,通通和她們小職員沒關係。子衿坐在席間,卻也不敢多吃,添酒加菜的都是她在伺候著,不過這樣也好,躲開了一輪輪敬酒攻勢。


  新老總面不改色的喝下一杯又一杯,連臉色都沒變。


  子衿剛進門口,看見方嘉陵極優雅的拿毛巾擦了擦嘴角,她心領神會,對服務生說:「麻煩換下毛巾吧。」


  其實她的聲音夠輕,不知怎麼的,方嘉陵卻好像聽見了,斜斜看她一眼,薄唇邊微笑煦和。


  她回報一笑,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就聽方嘉陵說:「今天謝謝諸位了。本想盡興的,只是初來乍到,還有些事情沒有處理完,我就先告辭了,各位慢慢吃。」


  老闆要走,加上有幾位上級喝得也差不多了,子衿又從車隊叫車過來,一一安排妥當。她多少也喝了幾杯,不能開車,想就近在門口攔一輛計程車。走出去沒幾步,兩道燈光直直射過來,晃得她閉了閉眼睛。


  綠蔭帶下邊停著一輛車,子衿在原地怔了怔,很快走過去,拉開後座,坐了進去。


  「子衿,這麼巧?」前邊副駕駛座上的女人回過頭,對子衿淺淺一笑,「老早看到你在門口送人呢。」


  子衿彎起唇角笑了笑:「Iris,好久沒見了,上次還沒謝謝你幫我照顧樂樂。」


  「太客氣了。」Iris笑了笑,目光頓了頓,「蕭先生也一直在等呢。」


  彷彿直到此刻,她才注意到身邊還坐著一個人,側過頭,冷淡的打了聲招呼:「我以為你已經回去了。」


  「嗯。」蕭致遠正在平板電腦上瀏覽新聞,頭都未抬,「還有點事,就沒急著走。」


  司機將車子開到了路口的停車場,Iris先下車走了。子衿喝了些酒,覺得車子里有些悶,伸手按下了車窗,隨口說:「又換了一個?剛才那人是誰?」


  他側頭看她一眼,淡淡地說:「朋友。」


  子衿諷刺的笑了笑,也沒再細問,只是靠在後座上閉上了眼睛。


  她實在是有些暈,喝下的那幾杯都是白酒,雖然吐了許多在毛巾上,到底還是咽了幾口下去。她酒量又不好,這會兒全泛在臉上,滾燙滾燙的,只恨不得司機再把空調打開。


  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身邊有人推了她一下,子衿睜開眼,兩人的位置中間放著一個銀色便攜杯。


  「喝了吧,會好受點。」蕭致遠似乎是想伸手摸摸她的額頭,不過最後也只是將手放下了,解釋說,「Iris留給你的。」


  子衿喝了幾口,竟是味道苦苦的涼茶。像是清涼的泉水澆灌下去,瞬間焦灼的食道和胃就好受了許多。她一口氣幾乎要把一整瓶都倒下去——假如不是蕭致遠打斷她的話。


  「夠了。這麼涼的東西你別喝太急。」


  子衿頓了頓,幾乎是同時,她也想起來,自己還在生理期。她放下杯子,想起自己工作上的調動,正躊躇著怎麼開口,車子已經停了下來。


  「我到了。」子矜一隻腳跨出去,回頭又說,「樂樂現在應該已經睡了,你不用特地上去看她。」


  蕭致遠微微眯起眼睛,笑了笑:「好,我知道了。」


  子矜回到家。偌大的客廳里只亮著一盞燈,乳白色的沙發在燈光下泛著極柔和的顏色,阿姨從客房走出來,小聲說:「剛睡著。」


  她笑著說:「晚飯吃了什麼?」


  「她爺爺喂著吃了一碗蛋羹,半碗飯。」阿姨笑眯眯的說,「太太,今晚沒什麼事我想回家一趟,家裡有些事。」


  「很晚了,你打車回去吧。」子矜看著阿姨出門,放下包就去看女兒。


  這套房子是結婚時買的,一層兩個戶室打通。嬰兒房設在主卧里,子矜推開隱蔽式房門。因為樂樂怕黑,這裡總是亮著一盞床燈,年輕的媽媽放輕腳步聲,走到小床邊,樂樂的辮子打散了,頭髮軟軟的鋪在枕頭上,抱著蕭致遠買給她的小熊,睡得正香甜。


  她俯下身,親了親女兒的臉頰,然後悄悄帶上了門。


  洗完澡躺下,子矜很快就睡著了。只是做媽媽的,從來不敢睡得很死,樂樂有時候半夜會口渴,有時候做噩夢,子矜早就養成了爬起來一趟,去看看女兒的習慣。


  今晚子矜是迷迷糊糊中被腹痛絞醒的。真的像是有一把匕首在攪自己的肚子,她立刻想起了那杯涼茶,剛才就不該喝得那麼狠的。這一陣痛感過去,子矜緩了口氣,忽然想起廚房有紅糖,她掙扎著坐起來,卻又不想離開溫暖柔軟的被子,獃獃坐了很久,連阿姨都不在,只能自力更生了。


  家裡的拖鞋已經換成了竹制的,赤腳觸上去沁涼入骨,子矜不自覺地顫了顫,小跑到廚房,生薑紅糖倒出來的時候手都在發抖,她沖開了捧著回房間,一口口將熱飲喝完了。腹痛卻沒有預期般緩解,反倒更加厲害。


  家裡的醫藥箱在哪裡?哦……裡邊不會有止痛片的,子矜昏昏沉沉的想起來。她沒有力氣再爬起來了,於是躲在被子里,順手摸了枕邊的電話,撥了號碼出去。


  單調乏味的嘟嘟聲,提醒她時間正一分一秒的過去。


  在她覺得自己痛得要暈過去的前一刻,蕭致遠終於接了電話。


  「蕭致遠……止痛片放在哪裡?」


  「子矜?」蕭致遠的聲音從微帶睡意很快就徹底清醒,「你怎麼了?阿姨呢?」


  「止痛片……我肚子疼。」


  「我馬上回來。」他很快的說,「你別睡過去,和我說話。」


  「嗯。」子矜有氣無力的說。


  「桑子矜,晚飯吃了什麼?」


  「沒吃什麼,幾口油燜茄子……紅燒肉……」


  「喝了多少?」


  「一兩口吧,都吐毛巾里了……」


  蕭致遠掛著藍牙耳機,一邊引她說話,一邊將油門踩到底,引擎轟鳴聲中,他還是全神貫注的聽著她越來越低的聲音。


  「蕭致遠,我先睡一會兒……別和我說話了好不好?」電話那邊的女聲很虛弱。


  蕭致遠忽然想到了那個晚上,他踢開她家的門,從床上抱起她,她在自己懷裡,淚眼盈盈:「你讓我睡一會兒好不好?」他怔怔的看著她,有那麼一秒鐘的時間,幾乎以為自己要失去她了,慌亂之下,竟狠狠的一巴掌扇過去,聲音嘶啞的低吼:「桑子矜,你敢去死試試看!」


  蕭致遠此刻也不在乎會收到多少超速罰單了,隨口就問:「桑子矜,我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下,他本以為她不會回答,可她昏昏沉沉間,卻說:「五年前是么?4月24號……」


  凌晨的街道漆黑如墨,唯有路燈蜿蜒亮著,彷彿是寂寞中的無聲喧囂。他的眼前是虛無的一切,時空彷彿被壓縮到那一點,他「第一次」見她,而後一切的故事從一點后展開,命運有時候真讓人措手不及。


  「子衿,樂樂馬上要生日了。想想怎麼慶祝?」他從思緒中抽身,依舊耐心的同她講話。


  車子停在地下車庫,他心浮氣躁的摁下電梯,那個紅色的數字不斷跳躍,他卻只覺得慢,再低頭看了看腕錶,離接到她電話的那一刻,過去了十五分鐘。


  穿過大半個城市,他一直在和她說話,十五分鐘,他勾起唇角自嘲,大約是這半年來,他們說話時間最長的一次。


  「子衿,你現在怎麼樣?」


  桑子衿閉著眼睛,手機放在耳邊,咬著牙說出最後一個字:「嗯……還好。」


  話音未落,額頭上已經有溫暖乾燥的一隻手覆了上來。


  她睜開眼睛,蕭致遠正掛斷電話,伸手撥開她額前凌亂的髮絲,聲線柔和:「有點發燒了,我們去醫院?」


  子衿有些艱難的喘了口氣:「不行……樂樂一個人……」


  「我讓人過來照看她了……」他修長的手指在她唇上觸了觸,示意她不要說話了。


  他正要抱她起來,忽然看見兒童房和主卧的隱蔽門已經打開了。


  一個小小的身影赤腳站著,怯怯的看著兩人。


  驀然間看見小女兒,蕭致遠唇角的弧度柔和許多,走過去抱起她:「樂樂被吵醒了?」


  樂樂手裡還抱著小熊,頭髮亂亂的披在肩上,扭著身子望向子衿:「媽咪,你怎麼了?」


  子衿不想嚇到女兒,勉強坐起身,伸手說:「媽媽沒事,來,媽媽抱。」


  小姑娘揉揉眼睛,在蕭致遠懷裡掙了掙,大約是想撲過去。


  「樂樂,媽媽工作一整天很辛苦,我們體諒下她好不好?」蕭致遠耐心的對女兒說,「爸爸抱你去睡覺,等你睡醒了,媽媽也就醒了。」


  樂樂眨眨眼睛,她的睫毛和子衿的一樣,又密又長,撲閃撲閃的,乖乖點了點頭。


  他將樂樂放在床上,俯身親親她的臉頰,低聲說:「晚安。」


  「爸爸,你要照顧媽咪……」樂樂抱緊小熊,在他臨走前又咕噥了一句。


  蕭致遠忍不住笑了笑:「你照顧好小熊,爸爸照顧好媽咪,好不好?」


  回到主卧的時候,桑子衿已經縮回被子里去了。


  他掀開被子的時候,或許是覺得涼,她依然往裡邊縮了縮。


  蕭致遠皺了皺眉,從衣櫥里找了件自己的大衣,蓋在她身上,一把將她抱起來,大步往門口走去。


  「蕭致遠,只是生理痛……你給我找些止痛藥就好了。」子衿打了個哆嗦,半張臉埋在他胸前,低低的說。


  他仿若沒有聽見,已經摁下了電梯開關。


  門一打開,Iris匆忙出來:「蕭總?」


  蕭致遠微微頷首,這個生活助理高效到無可指摘,通常他只要說一句話,她便能安排好接下來所有應該做的事項。


  「司機和車子都在樓下等著了。」Iris小心的退到門邊,「我會陪著樂樂,明早把她送到老先生那邊去。」


  手背有輕微的刺痛感。子衿看著護士將針頭插進血管里,細長的塑料導葯管有一瞬間的回血,隨即又被清淡的藥水替代了,綿綿汩汩的流進身體里。


  醫院的被子已經不是過去的純白了,微粉的色澤,同整間房間的布置一樣,溫馨得像是少女的卧房。她聽見蕭致遠的聲音,就在門口的地方,正和主治醫生說著什麼。


  過了一會兒,床的另一側微微凹陷下去,有人替她掖了掖被角,小心翼翼的,大約是害怕將她吵醒。


  子矜翻了個身,腹痛已經緩解了許多,身上也不那麼冷了,她低低的說:「謝謝。」


  他坐在床邊,看起來沒什麼表情,只是有些生硬的說:「你睡吧。」


  子矜「唔」了一聲,有些疲倦的閉上眼睛。


  明明身體已經被透支完了精力,可她頭腦竟異常的清醒。那個電話撥出去,她本以為蕭致遠頂多不放心讓Iris過來看看。想不到他自己跑來了,還事無巨細的陪在這裡照看自己打點滴……何必呢,彼此都獨立慣了,她此刻真的不喜歡清醒著與他獨處。


  子矜輾轉反側了一會兒,索性坐了起來,看看窗外的天色,已經不是來醫院的路上那樣的漆黑如墨,几絲光亮滲透進來,將極致的黑染成了墨蘭,或許再過沒多久,朝霞就開始鋪染了。


  蕭致遠原本坐在沙發上看文件,見她坐起來,也沒說什麼,只是拿起了身邊的絨毯,走過去攏在她肩上。


  「有件事我要和你商量。」子矜靠著軟枕,躊躇著說。


  「如果是離婚的事就不必開口了。」他瞬間冷了眉眼,站在床邊,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不是。」子矜怔了怔,「蕭致遠,我升職了。」


  他半晌沒說話,末了,倒勾著唇角笑了:「你不是拒了么?」


  子矜微微長大嘴巴,工作上的事,他們彼此間從不過問。


  他日理萬機,自然不會同她說些她不懂的事;而她一個庸庸碌碌的小職員,他也沒興趣聽她說些雞皮蒜毛的小事——哦,當然,其實何止工作呢?除了女兒,他們之間幾乎不會開口說話。


  「你怎麼會知道?」


  蕭致遠走回沙發上坐下來,視線沒離開電腦屏幕:「蕭太太,我不像你,對另一半的任何事從來都是不聞不問。」


  子矜語噎,她刻意去忽略他嘲諷的語氣,心平氣和的說:「本來我是想拒的,可是我們部門實在找不到人,就答應臨時代幾天。」


  他放下手中的紙張,十指交疊的放在膝上,亦認真的回望她:「所以,你是來告訴我以後每一天,你都要像今晚一樣在外邊應酬喝酒?把樂樂一個人扔在家裡?」


  「不是……」子矜有些無力的辯解,「我只是代理幾天。」


  「蕭太太,你是在抱怨我每月給的家用太少,以至於你要在外邊這麼拚命?」他冷冷笑了一聲,「當初你想要出去工作的時候,答應過我什麼?」


  當時他們決定送樂樂去幼兒園,子矜在家閑了兩天,終於決定出去找份工作。


  或許是因為學歷不錯,簡歷投出去,竟然陸續收到了面試通知。出門之前,蕭致遠神通廣大的知道了她的自作主張,於是兩人又大吵了一架。


  她把客廳里那個價值不菲的義大利手工拉花水晶瓶都砸了,而他只是沉聲說:「桑子矜,你要工作可以,集團的慈善基金會交給你。」


  「我不要你施捨的工作。」她一臉嫌惡的看著他。


  眼前這個女人軟硬不吃,又打罵不得,蕭致遠真的很想就這麼摔門一走了之,或者乾脆一把掐死她。對峙良久,兩人在一地碎屑中協商出結果:她可以自己去找工作,但是工作性質、工作內容必須互相知會,且彼此都能接受同意。


  提及往事,子矜忽然覺得厭煩。


  「蕭致遠,樂樂發燒一個禮拜,我熬夜守了七天,你呢?你摟著別的女人在睡覺!」她頓了頓,「比起你來,我知道怎麼平衡樂樂和工作。」


  她的一字一句,語氣並不如何鋒銳,卻字字如刀,戳得他瞳孔微微一縮,呼吸亦變得急促。


  「隨便你吧。」良久,大約是恢復了平靜,蕭致遠淡淡牽扯唇角,沒有任何辯解,「只要不像今天這樣狼狽,你想做什麼都可以。」


  他的態度遠不如前幾次那麼強硬,子矜鬆了口氣,重新躺了下去,卻聽到他涼涼的說:「你知道方嘉陵為什麼過來么?」


  子矜不禁怔了怔,高層間的調動她怎麼會知道。


  「看來你真的一點都不關心行業間的變動。」蕭致遠依舊不咸不淡的說,「但願你能在那個位置上坐得穩當。」


  子矜睡醒過來,蕭致遠已經走了。


  在蕭家幹了大半輩子的王阿姨心疼的給她舀了一碗白粥:「哎呦,怎麼忽然就病了呢?」


  子矜勉強笑了笑:「樂樂送過去了?」


  「老爺子陪著她在花園裡瘋呢。」王阿姨打開了電視,看著她一口口的喝粥,「醫生怎麼說?」


  「沒什麼事,今天就可以出去了。」子矜輕描淡寫地說。


  「哦,小遠上班去了。」王阿姨自然而然地說,「一大早就打電話來讓我送早飯過來,說你最愛喝我熬的稀飯了。」


  子矜彎了唇角:「是啊,阿姨你煮的粥最好喝。」


  「……原新集團深陷擔保危機,日前,公司發言人宣布,為償還巨額債務,現出售其控股的廣昌重工集團58.91%的股份……」


  勺子頓了頓,子衿抬頭望向電視機,財經版塊的主持人正一板一眼的念著新聞。


  「阿姨,電視的聲音調響一點。」她忍不住催促。


  「……廣昌重工是原新集團旗下的優質資產,其齒輪、變速器等產量在全國同行業名列第一,與國內外多家知名集團均有合作。可以說,此次廣昌重工的出售,為產業重組提供了千載難逢的契機。」


  新聞倒是簡短,子衿聽在耳中,卻不啻於爆炸消息。


  「看來你真的一點都不關心行業間的變動……但願你能在那個位置上坐得穩當。」


  ——子衿明白蕭致遠的意思了。


  作為行業內兩家近乎並駕齊驅的龍頭企業,上維和光科都和廣昌有著密切的合作關係。如今廣昌出售,出於延長產業鏈、尋找新的業務增長點的考慮,這兩家都會不遺餘力的出手,一場收購大戰勢在必行。


  子衿接下去又順理成章的揣測,不論上維還是光科,高層的嗅覺和人脈網和底層員工不可相提並論,廣昌出售這件事,他們一定早有了解,甚至可能暗中籌備了很久。方嘉陵忽然調至重工集團,也是基於這個考慮。不過蕭致遠唯一多慮的一點是,他未免高估自己的能力了。雖然她對光科隱瞞了自己的身份,最近又升了職,卻遠遠到不了接觸集團機密的地位,又何必杞人憂天呢?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醫生來查房了。先看了看溫度記錄,又問了問現在的情況,醫生終於說:「燒成這樣了還不肯來醫院,別仗著年輕就亂來,身體還是要注意的。」


  「不用住院吧?」子衿自己都有些惴惴。


  「明天再掛一次鹽水就差不多了。」醫生刷刷的寫下記錄,「回去注意休息,飲食也注意點。」


  醫生剛走,子衿的手機響了。


  「子衿?今天好點沒有?」


  「好很多了。昨晚謝謝你,大半夜的還要跑來幫忙。」


  「你回家好好睡一覺。」Iris溫柔的提醒說,「晚上還有家宴呢。」


  子衿猛地記起來,今天是蕭致遠的侄子、蕭家長孫蕭雋連的生日。她隱隱有些頭疼,蕭家這樣的大家族,哪怕是個小小的家宴,面子功夫還是要做足,她剛想開口,對方卻善解人意的說:「你好好休息,禮物已經準備好了。」


  子衿真心實意的說:「Iris,沒有你的話,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子衿回家一直睡到了下午,起床洗了澡,化完淡妝,司機打了電話進來。


  五月其實很暖和了,她因為生病的緣故還是穿得有些多,地下車庫總是打著蒼白的燈光,她一眼看到蕭致遠常坐的那輛車。


  她模糊的記憶里還有著殘存的畫面:昨晚他就把自己抱進了後座,就這樣半抱著自己,一路上都沒有鬆手。奇怪的是,他身上彷彿也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的香氣,清清爽爽的薄荷味道——自己病成那樣,坐在車裡有些暈,難得的竟沒有再反胃。


  子矜拉開車門,蕭致遠坐在另一側,借著外邊的光亮瞥了她一眼,等她坐定,就示意司機開車。


  天氣是真的好,玻璃窗外日光暖暖,整個城市綠意婆娑,明朗的讓人心動。


  車子在市區停停堵堵的,等著一個個漫長的紅燈。子矜第三次側頭看蕭致遠,他沒有爭分奪秒的看文件,也沒有閉目休息,倒是看著窗外風景,怡然自得。


  「我看到新聞了。」子矜上車到現在,開口說第一句話。


  「蕭太太,雖然結婚四年了,我們可還沒有培養出老夫老妻的默契——你說上半句,是讓我猜的意思么?」蕭致遠含笑轉過頭,眯起眼睛看著她,半是諷刺半是玩笑。


  「廣昌重工的新聞。」子矜也不在意他的語氣,繼續說,「上維是不是有意向收購?」


  他的指尖在膝蓋上輕輕敲擊,窗外的陽光將那張稜角分明的側臉一分為二,子矜看到的,卻是模糊不清的一半,唯有眼睛熠如星輝。


  「你是用什麼立場問我呢?」他淡淡的轉過臉,「妻子?還是光科的員工?」


  子矜抿了抿唇,抑制住心口的異樣,冷冷地說:「不說算了。」


  「人家古人還懂不恥下問,程門立雪呢。」蕭致遠看著她因為微惱而稍稍鼓起的臉頰,忽然覺得有趣,輕笑,「這麼會兒就拉下臉了。」


  子矜沒理他。


  他也不生氣,慢慢的說:「收購已經進行了一年多了,我們這邊,光科那邊陸陸續續的也一直在和廣昌接觸。不過新聞最近才出來而已。」


  子矜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他身上,忍不住問:「你有把握么?」


  他淡淡笑了笑,「這樣說吧,上維和光科都是破釜沉舟——誰收購成功,誰就能發展出完整的行業生產鏈,成為龍頭老大。」


  子矜專心致志的聽著,直到最後,才遲疑著問:「爸爸怎麼說?讓你負責整個項目?」


  蕭致遠「嗯」了一聲。


  「大哥呢?他沒說什麼?」


  他並未回答,只伸手去揉了揉子矜的頭髮:「你哪來那麼多問題?」


  子矜一閃身躲開了,臉色剎那間沉了下來。


  他微微有些錯愕。


  她只是忽然想起了昨天在索菲亞酒店,他就是這樣親昵的去摸女伴的頭髮的。


  「噁心。」她轉過了頭,甚至坐得更遠一些。


  蕭致遠的手還停在半空中,不知想起來什麼,黑眸深處浮起淺淺一層陰霾,極冷淡的笑了笑:「桑子矜,我還真以為你從來不在乎。」


  蕭家老宅位於城東,是一座有年份的庭院了。蕭氏集團最早可追溯到清末的洋務運動,以重工出身。蕭致遠的父親蕭克更是將業務擴展至地產、服務領域,上世紀風起雲湧的年代,隱然華商領袖。如今蕭克逐漸淡出一線,兩個兒子蕭平正與蕭致遠分別管理蕭氏不同的領域。


  蕭致遠如今主管蕭氏的傳統重工產業上維集團,其餘的都交給了長子蕭正平。看似公平的分配,其實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蕭老爺子疼愛長子遠勝於次子。


  上維重工雖然是蕭氏的支柱之一,當年蕭老爺子將這一塊全盤划給了長子,就是存了讓他接班的念頭。哪知那幾年行業大洗牌,效益一日不如一日,幾乎拖累整個集團。董事會上下都存了脫手的心思,是蕭致遠在父親面前據理力爭,老爺子才決定給他兩年時間。


  兩年時間,蕭致遠頂住了重重壓力,在各種勢力盤踞糾纏的上維內部推行雷厲風行的改革,同時不惜血本的從國外引進技術和人才,終於成功將這一塊資產轉為良性,並與光科並駕齊驅——也正是經過這件事,蕭致遠與父親的關係才有所改善。


  當然,要說令父子倆如今能平和坐在一起吃飯的另一位大功臣,不是別人,卻是樂樂。


  蕭家如今的第三代,一男一女。老爺子對長孫自然是寄託厚望的,可若說真正疼愛的,卻是小孫女樂樂。打從她第一天被抱著進入蕭家大門,不苟言笑的老頭居然樂得合不攏嘴,親自取了名字「蕭雋瑾」,而全家上下索性就叫她「樂樂」。


  老爺子中年喪妻,除了工作,極愛清凈。哪怕是孫子過來,也不過一起吃頓飯。只有小孫女例外,打從樂樂會走,他時不時的催子矜帶樂樂過來玩。


  子矜想要送樂樂去幼兒園的時候,老爺子滿臉不樂意:「樂樂還太小了,你們不想照顧就送到我這裡來。」


  好不容易勸到老頭點頭答應,她又說了自己打算工作的計劃。老爺子沒說什麼,大約就是默許了。


  哪知道樂樂頭一天去幼兒園,他們前腳剛走,老爺子就親自去把孫女接回了家。


  子矜是到下午放學時才知道的,夫妻倆急匆匆地趕去找孩子,老爺子卻理所當然地說:「今天老邱陪我去參觀學校,校董們都去了,我正好看到樂樂,順便就把她帶回來了。」


  所以小丫頭到了爺爺這裡,總是分外的放肆。


  子矜挽著蕭致遠的手走進屋裡,王阿姨連忙接過了蕭致遠手中的西服外套。


  「大哥大嫂還沒來么?」子矜抿唇微笑著,這樣看上去分外賢淑溫婉。


  「還沒呢。」阿姨笑著說,「一老一少在園子里呢。」


  樂樂撲騰在花園裡的泉水邊,正興高采烈地在抓水裡的錦鯉。


  泉水是專門引出來的,清澈冰粼,間或漂浮著深綠的飄萍與淡黃的小蓮。裡邊裡邊養著很多日本錦鯉,色彩明艷,遊動的時候仿若一幅幅流動山水,加上有能留住風水一說,市價高得驚人。老爺子喜歡養魚,便專程去日本空運過來,這十數條御三家的錦鯉,平日里專門有人餵養,幾近數百萬不止。


  在這個家中,喜歡這些魚的人,除了老爺子,就還有樂樂了——儘管她喜歡的方式是……伸手去抓它們,然後看著它們驚恐的四散開去。


  頭一次她這麼做的時候,阿姨嚇得一把把小丫頭抱開了。樂樂扁了扁嘴巴,大哭起來還抹著眼淚說:「爺爺這裡不好玩,我要回家。」


  老爺子在後邊急得跺腳:「讓她抓!讓她抓!」


  樂樂轉瞬就不哭了。老爺子更高興了,回頭就吩咐人把池子弄得更淺一些,方便孫女瞎撲騰。


  樂樂自從有了爺爺允許,就更加膽大,胖乎乎的小手伸在翡翠綠的水中,馬上就能抓到一條紅白相間的錦鯉了。忽然有人將她騰空抱起來,她不滿地回頭一看,見是爸爸,立刻不做聲了,眼巴巴地看著爺爺。


  「放她下來。」老爺子沉了臉吩咐兒子。


  樂樂衣服的前襟全濕了,大約是玩得熱了,額發一縷縷的搭在臉上。她乖乖叫了聲「爸爸」,一回頭看見子矜,立刻扭了扭身體:「媽咪!」


  子矜從蕭致遠手裡接過女兒,笑著對老爺子說:「爸爸,我帶她去換件衣服。」


  「去吧。」老爺子點了點頭,又看了蕭致遠一眼,「你來得正好。」


  「媽咪,我今天想給你打電話,可是阿姨不讓打,說你在睡覺。」樂樂把小臉埋在子矜的肩頸處,小身子還是扭來扭去,「媽咪,你病好了嗎?」


  子矜替她擦了擦身子,換上一件海軍連衣裙,又將她放在自己面前坐好。


  「媽媽沒事了。」她伸手替女兒編辮子,一邊耐心的說,「今天是哥哥生日,一會兒要和哥哥怎麼說?」


  「生日快樂!」樂樂彎起眼角,高高興興的說。


  「嗯。」子矜讚許地點點頭,一側頭,看見蕭致遠倚著門口,唇角也帶著淺淺的微笑。


  「大哥他們來了。」他觸到她的目光,輕聲說,「好了沒有?」


  「好了。」


  樂樂自覺的站起來,伸出手要人抱,蕭致遠走過來,抱起了女兒:「走吧。」


  蕭平正、寧菲夫婦果然已經到了,坐在沙發上正陪著老爺子說話。


  樂樂老遠就看見了哥哥,在樓梯上就大聲說:「哥哥生日快樂!」


  蕭雋連倒是很喜歡這個妹妹,走過來歡歡喜喜的來牽樂樂的手。


  「雋連,快吃飯了,一會兒再帶妹妹去玩。」寧菲喊住兒子,又對子矜說,「聽說昨天你病了?沒事吧?」


  蕭致遠替她回答:「沒什麼事,有點發燒。」他見到蕭平正,也不過點點頭,打了聲招呼。


  因為蕭致遠接手重工的事,蕭平正也素來不喜歡這個弟弟,兩人之間遠不算親密。


  出生在這樣的家庭,但凡是有些志向,不願意躺著領家族每月分紅的,總得面臨這些鬥爭。大家心知肚明,卻又沒人戳破,就這麼一直粉飾太平。


  家宴無非就是這樣,宴席間聊聊公司的狀況,寧菲又是妙語連珠,氣氛也絕不冷場,子矜很少插話,只是低頭吃飯,偶爾附和一下。


  今天是蕭雋連八歲生日,桌上便多了一隻生日蛋糕。


  蕭致遠探身,遞了封紅紙過去給寧菲:「大嫂,給雋連的生日禮物。」


  寧菲也沒有推辭,笑笑收下了。


  樂樂費力的捧出一個有自己半身高的禮品盒,大聲說:「哥哥,還有這個呢!」


  老爺子眉開眼笑的:「樂樂也準備了?」


  樂樂鄭重點了點頭。


  子矜自然知道這些都是Iris一早準備好的,當真能哄得上上下下都滿意。


  趁著孩子們在拆禮物,她有些好奇的壓低聲音問:「你給的是什麼?」


  蕭致遠看她一眼,竟也搖了搖頭:「是份什麼基金吧……Iris告訴過我,我也不記得了。」


  吃完晚飯,阿姨帶著兩個孩子去院子里了,老爺子照例叫兩個兒子一起到書房裡去談公事。客廳里只剩下子矜和大嫂寧菲。


  子矜嫁進蕭家,也不是沒有壓力的。在這之前,蕭平正的婚禮被稱為「世紀婚禮」,婚宴依著新娘的意思,飛去希臘舉行,耗費千萬。子矜進門的時候卻悄無聲息,加之未婚生女——老爺子雖然不說什麼,對兩個兒媳一視同仁,房產、珠寶並不少她的份——但是寧菲卻一早的將她看低了。況且結婚四年,蕭致遠一直隱婚,並未公開婚姻狀態,更讓人忍不住揣測,當年桑子矜想必是用了什麼手段,才能嫁入豪門。


  子矜不是不知道大嫂的態度,不過她從不計較,唯唯諾諾的樣子往往讓寧菲更加得意。


  「子矜,老二現在……很少回家吧——那天我和朋友在做SPA,很晚了還碰到他和……別人在一起。」


  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種彼此心知肚明的語氣,似乎是存心在讓子矜難堪。子矜喝了口茶,正在尋思怎麼回答,忽然聽到身後的腳步聲。


  蕭致遠的聲音禮貌而冰冷:「大嫂哪天看到我了?也不打個招呼?」


  寧菲有些尷尬,清了清嗓子:「我不是看你在忙么……」


  他走到子矜身邊:「樂樂呢?」


  子矜順從的站起來:「在園子里呢。」


  他與她十指緊扣:「差不多了,我們回去了。」夫妻兩人相攜往後院走去,蕭致遠又驀地停下腳步,輕描淡寫地說:「大嫂,你知道上個星期,我幫大哥壓下了多少娛樂頭條么?」


  寧菲的臉色唰的變白了。她很了解自己的丈夫,十有八九又去和小明星嫩模們鬼混被偷拍了。


  最後是子矜打破了難堪地沉默:「大嫂,那我們先走了。」


  寧菲勉強笑了笑,看著他們往花園走去,到了門口的地方,蕭致遠忽然停下腳步,在子矜耳邊說了什麼。子矜便推開他,臉色似嗔似惱。


  對於寧菲來說,這樣一幕,真像是狠狠一扇巴掌,充滿諷刺。


  可她並不知道——事實上,靠在一起、近的像是在親吻的兩人之間,卻是劍拔弩張。


  蕭致遠的臉色極差:「桑子矜,別人欺負你,說得再難聽,你都這麼聽著?」


  子矜微微皺了皺眉,諷刺的笑了笑:「你生什麼氣?難道大嫂說錯了么?還是你覺得,這樣會讓你顏面掃地?」


  他的眼睛眯起來,黑眸愈發深邃,似乎在強自克制著什麼。


  子矜卻恍若不察,從她的角度,能看到大嫂正盯著自己。一時間笑靨如花,她踮起腳尖,出其不意的在他薄唇上觸了觸。


  那種很淡很淡的香味,像是橘子的清香,剎那間觸到了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蕭致遠一怔間,她的聲音彷彿柔軟的藤條,不依不饒的纏繞過來:「蕭致遠,有件事你要弄明白——每次來這裡吃飯,最難忍受的並不是大嫂諷刺我;而是要和你在一起,呆整整一個晚上。」


  他放開她,不怒反笑:「那接下來的日子你恐怕要更加難受了。」


  子矜怔了怔:「什麼意思?」


  蕭致遠唇邊一抹淡薄的笑意:「老爺子不放心我主持併購,讓大哥牽頭,專門成立一個小組,和我合作進行。」


  他的笑並未浸染至雙眸,子矜忽然覺得此刻這個男人驕傲卻又寂寥,哪怕他再出色在努力,卻還是無法得到父親的認可。


  「你打算怎麼辦?」子矜放緩了聲音。


  「不怎麼辦。一個項目最忌兩頭領導,我退出。」蕭致遠輕聲笑了笑,「就看他吃不吃得下了。」


  蕭致遠言出必踐,徹底退出了廣昌收購計劃,將之前一年所做的一切工作移交給蕭正平。和這幾年在工作上拚命三郎的形象不同,他徹底放鬆下來,早起接送女兒,再出門打球,晚上呆在家裡看書看碟陪孩子,倒顯得子矜異常忙碌。


  周三那天子矜起晚了,看到鬧鐘的時候連死的心都有,她心急火燎的洗臉刷牙,視線的一角瞄到了門口那道修長身影。蕭致遠穿著深灰色t恤,閑閑抱著自己手臂,看她手忙腳亂的樣子,似乎覺得很有趣。


  「每天早上你都這麼急匆匆的?」他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眉梢微挑。


  子矜沒理他,看看時間,盤算著要不要再畫個眼線,他又說:「我送你。你可以在車上化妝。」


  她當然沒有拒絕。


  出門前照例先親親女兒,一起到地下車庫,子矜瞟了一眼無所事事的某人:「你雖然不主持收購,但是也不用一怒之下班都不上了吧?」


  蕭致遠正在倒車,漫不經心的說:「誰不上班了?執行官的年休假比一般人都長。」


  「他沒說什麼?」


  「他」指的當然是蕭正平,蕭致遠淡淡笑了笑:「他巴不得我不出現,還能說什麼?」


  子矜放下手中的眼線筆,認真地問:「你真的打算就這麼放棄了?」


  他沒有再回答,只是騰出一隻手將一個小袋子扔在她身上,答非所問:「今天早點下班,樂樂生日。」


  子矜打開,裡邊是切片整齊的雜糧麵包和一袋新鮮牛奶,她也餓了,咬了一大口,含糊地說:「我當然記得。」


  她明明穿的是正經不過的職業套裝,嘴巴含著東西說話的樣子卻極稚氣。蕭致遠忍不住笑了,車子慢慢停下:「從這個街角跑過去,應該還來得及。」


  子矜推開車門,他又叫住她:「等等——」


  子矜回過頭,他恰好探身過來,低聲說說:「閉眼。」


  她認真地瞪著他,眼前這個男人沒有平日里銳利的線條,溫和的微笑,就像晨曦的日光微照。她神差鬼使的聽話,閉上了眼睛。


  眼瞼上有人輕輕的觸過,痒痒的,耳邊聽到他的聲音:「是不是沒畫好?」


  子矜有些心虛,她化妝的技術遠遠說不上熟練,像蕭致遠這種見慣美女的,一眼就能瞧出身邊的女人用心打扮了沒有。不知道為什麼,想到這裡,她又有些惱怒,正要睜眼推開他,唇上微微一涼。


  她張開眼睛,看見他一雙深邃的眼睛,就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蘊著笑意,熠熠生輝,而他們的鼻尖幾乎觸碰到一起,他的呼吸靜靜的觸到自己的肌膚,輕潤溫暖。


  子矜的腦子裡有那麼一瞬間,像是被抽走了一切,白得像紙一樣。可她很快反應過來,一把推開他,順手抹了抹自己的嘴唇,憤然說:「你哪根線搭錯了?」


  蕭致遠看著她落荒而逃的背影,終究還是忍不住想笑。


  那一刻實在是情難自禁,加上又存了一些有意作弄的念頭,就這麼親下去了,卻有些意外的發現:最初的那一秒,她沒有絲毫掙開的意思;不過等她反應過來,就像是張牙舞爪的小貓,惡狠狠的恫嚇他不許靠近——典型的桑子矜反應。


  蕭致遠手指輕輕敲擊著方向盤,視線里是城市中無盡的車流。這個時間,到處都是趕著去上班的人,唯有他,卻是逆著方向的,這種感覺新鮮刺激。心情愉快的時候,就連堵車都沒那麼氣悶了,甚至連接起電話,語氣都十分輕鬆。


  電話是陳攀打來的。


  蕭致遠進入上維重工,除了整頓產品質量,對於企業內部機制也進行了大力的整合,這期間,提拔起了年輕而富有朝氣的管理層。而陳攀帶領銷售部,為當時危機四伏的上維爭取到了數單大合同,可以說是蕭致遠的得力屬下。


  「蕭總,你還回不回來?」他直截了當地說,「那個人過來是什麼意思?」


  蕭致遠不急不緩:「我在休年假,休完當然回來。至於我大哥,是過來領導收購廣昌的,你們配合就好。」


  陳攀冷冷的說,「當年出主意要賣掉上維的是誰?如今上維成肥肉了,轉頭又回來了?」


  蕭致遠淡淡的聽著,既不辯駁,卻也不阻止。


  「蕭總,廣昌收購的前期工作我們辛辛苦苦調研了一年半,你付出的時間精力比任何人都多,現在打算拱手相讓?」


  蕭致遠終於笑了笑,「他讓你們做什麼,你們就做什麼。一點錯都不要犯,懂么?」


  電話那邊陳攀沉默了一會兒,心領神會:「我明白了。」


  桑子矜今天上班有些心不在焉。


  小鄭喚了她好幾聲,她才回過神問:「什麼?」


  「實習生的培訓講座,你看定這幾場合適嗎?」小鄭又重複了一遍,眼睛彎彎的,像是想到了什麼好玩的事。


  子矜瀏覽了一下,正打算簽字,忽然聽到小鄭壓低聲音問:「老大,你是不是戀愛了?」


  她的筆頓了頓,毫沒來由的想起早上那個吻,有些不自然的說:「胡說什麼?讓你聯繫的物業公司呢?」


  「老大,你別惱羞成怒嘛!」小鄭嬉皮笑臉的蹭上來,「今天早上分明有人送你上班來著!我都看到了。」


  子矜微微一驚。


  小姑娘偷偷掩著嘴笑:「可惜我沒看到那男人長什麼樣。」


  「那是順路的朋友。一個小區的。」子矜面不改色的解釋,「趕緊去和幾家公司聯繫。」


  正說著,有人輕輕敲了敲門,子矜抬頭一看,不由怔住了。


  方嘉陵穿著異常清爽的淺藍色格子襯衣,灰色長褲,微微笑著:「打擾你們工作了么?」


  「方總?」子矜連忙站起來,「您怎麼過來了?」


  「剛到這裡,總想著要每個部門都熟悉一下,又怕一大堆人陪著影響工作,就悄悄過來看看。」方嘉陵在沙發上坐下來,一雙眼睛即便是隱藏在眼鏡后,亦叫人覺得潤和溫澤,「在忙什麼?」


  「在做實習生培訓講座。」子矜親自給方嘉陵端上茶,一回頭看見一旁陪著的Elle悄悄向自己比了個手勢,示意這算是突然襲擊,實在沒辦法提醒。


  方嘉陵饒有興趣的翻看著那疊講座資料,忽然回頭問Elle:「這周晚都有什麼安排了么?」


  Elle凝神想了想:「都排滿了,除了今晚——本來有個視頻會議取消了。」


  「這樣吧,今天晚上我來給實習生做一次講座。」方嘉陵的聲音低沉悅耳,微微笑著望向子矜,「我應該夠資格吧?」


  「您願意來那是求之不得的。」


  她坐在方嘉陵的對面。因為背著玻璃窗,五月的陽光明亮而煦暖,在她纖細的身影上投出一輪淡淡的光暈,就連五官輪廓也變得柔和溫暖。


  方嘉陵注視著她,這個女職員並不會像別的女孩一樣,或者害羞躲閃,或者刻意的直視——她波瀾不驚的目光讓他微微恍神,彷彿這是一個認識了許久的朋友。


  「方總,中午還有和王副總的飯局……」Elle彎腰提醒。


  方嘉陵看看腕錶,站了起來:「嗯,差不多了,走吧。」


  子矜將他們送走,回到部門,看見同事們幾乎都已經無心工作,三三兩兩的聚著講話。她不由咳嗽一聲:「怎麼?到午飯時間了?」


  略顯奏效。


  子矜回頭吩咐小鄭:「到我辦公室來下,方總也要加一場培訓講座。」


  她話音未落,辦公室沸騰了。


  「真的?老大,什麼時候?」


  「老大,能換那間大會議室么?我也想去。」


  到了下午,總經辦確認了方嘉陵培訓講座的主題,行政部將這條通知掛到了內部網上。


  幾乎在一分鐘后,內部論壇上就開始有人發帖:18樓會議室才60座,行政部不能換成大會議室么?底下的跟帖反響熱烈,紛紛要求行政部本著為所有員工考慮的原則,重新安排培訓教室。


  子矜忙得焦頭爛額,自然沒空去關注這些小事,小鄭打電話進來提醒她:「老大,前幾天你訂的娃娃已經送到了。」


  子矜呆了呆,忽然想到——今天是樂樂的生日。


  蕭致遠在忙著哄女兒的時候接到了子矜的電話。


  樂樂不依不饒的說著:「媽咪怎麼還不回來?」


  子矜聽到蕭致遠輕柔的聲音在安慰小傢伙:「樂樂想不想要小熊了?媽媽不工作,我們就沒錢……樂樂就吃不到冰激凌,就沒有新的小熊……乖,媽咪還有一個小時就回來了……」


  她聽著他的話,哭笑不得。


  等了一會兒,才聽到他對著電話「喂」了一聲。


  子矜有些躊躇:「你們在幹什麼?」


  「我和樂樂來接你下班。」蕭致遠理所應當的說,「菜都買好了,等你回來做。」


  「你們在路上了么?」子矜有些著急,「阿姨呢?」


  「給她放假了。」蕭致遠頓了頓,皺眉,「怎麼了?」


  「我剛想和你說……今天我要加班。」子矜有意忽略心底的歉意,終於還是開口說,「晚飯你陪著她吃吧。」


  蕭致遠剛剛將車停在路邊,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光科大樓,他沉默了一會兒,重新發動汽車,淡淡的說:「知道了。」


  「蕭致遠……」子矜還想說什麼,電話卻已經掛斷了。


  子矜握著電話,望向桌上擺放著的那隻限量版小熊,從西邊落進來的陽光恰好溫柔地打在它大大腦袋上的蝴蝶結上,將那塊粉色綢緞襯得愈發暖和,憨憨的,極是可愛。


  樂樂有次在街邊的玩具店看見這個傢伙,就死死的盯著,再也不肯走了。


  子矜無奈,蹲下來問她:「很想要嗎?」


  小傢伙眼睛圓溜溜的看著媽媽,既不說是,也不說不是。


  其實樂樂從小就很乖,家裡雖然父母、爺爺都寵著,她卻一點都不像嬌生慣養的小女孩,甚至有些敏感。子矜好幾次都有些內疚的想,這或許是因為她和蕭致遠關係不睦造成的——樂樂雖然小,卻也知道爸爸晚上很少回家。也正是因為這個,她總是很缺乏安全感,老是要抱著大熊才肯睡覺。


  她抱起女兒,推開了那家玩具店去問服務員。


  服務員看著小姑娘期待的眼神,最終卻無奈的說:「那隻熊是限量版的,只有一隻。早就有客人訂好了,實在對不起。」


  樂樂也沒哭,反倒摟住子矜的脖子,乖乖的說:「媽咪,我不要大熊了,我已經有小熊了。」


  子矜忍不住親親她的臉頰:「樂樂馬上要生日了,媽咪到時候送給你好不好?」


  想不到這個生日,她卻要錯過了。子矜拉開抽屜,裡邊放著一張樂樂三歲生日時拍的照片,她忍不住想,小傢伙一定很失望……說不定還會哭。她又抬頭,看著手邊一堆沒完成的工作,忽然有些悵然的想,自己這樣的忙碌到底……值不值得。


  培訓講座準時七點半開始。


  儘管換了最大的會議室,還是擠滿了人,員工們熱情之高,超出了子矜的想象。


  子矜是行政部主管,自然是要全程陪同。


  方嘉陵走上前台,拿起了話筒,一隻手隨意地插在口袋裡,一開口,原本還有些沸騰的會議室立刻鴉雀無聲。


  他的表情很輕鬆,風趣的說:「首先感謝桑經理認可了我可以給大家做培訓的資格。」他的目光溫和地落在子矜身上,子矜便微微報以一笑。


  整個會議室的人都笑了起來,尤其是那些實習生,因為得知了方總會在最後點評他們的項目,並且留下Q&;A時間,更是興奮起來,一雙雙眼睛亮晶晶的投向台上。


  子矜卻著實有些心不在焉,台上方嘉陵說的固然是極好,可她還是尋摸了一個機會,悄悄的溜出會議室。


  躲在走廊的盡頭,子矜撥了蕭致遠的電話。


  「樂樂,吃晚飯了嗎?」


  「吃了。」樂樂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不高興,「爸爸給我吃了香蕉船,媽咪你要努力工作。」


  子矜:「……」


  「爸爸說媽咪努力工作了,樂樂才有很多香蕉船吃。」樂樂開心的說。


  「讓爸爸聽電話。」


  電話那邊轉了男聲,熟悉而低沉:「喂。」


  「晚上別給她吃太多冰激凌。」子矜細心的關照,「我怕她半夜肚子疼。」


  「我知道。」蕭致遠似乎在低低的笑,電話那邊還隱約傳來樂樂的叫喊聲:「阿姨,你也吃一口。」


  子矜皺了皺眉,正要問他還有誰,蕭致遠已經開口說:「我先掛了,樂樂差不多吃完了。」


  子矜又在走廊里站了一會兒。


  她分明聽到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是誰?上次見的那個么?她的指尖處著手機冰涼的外殼,難以克制的想,蕭致遠為什麼要這麼做?以前不管他在外邊多麼胡來,總是很謹慎的,從不會讓樂樂接觸那些女人。


  胡思亂想了一陣,子矜心底又泛起了陣陣厭惡,她只恨不得現在就跑去把女兒接回來,於是看看腕錶,急步走回到會議室。方嘉陵已經講完了,現在正在點評實習生作業。


  他坐在第一排,極認真的聽著實習生的陳述,一邊在紙上記下點評。


  子矜在他身邊坐下,他微微側頭,看了她一眼,便沉靜的移開了目光。


  趁著當中的間隙,他略略向她靠過來,低聲說:「有什麼急事么?」


  「嗯?」子矜回過神,連忙說,「沒什麼。」


  他微笑的時候只叫人覺得如沐春風:「我是說,不用在這裡陪著。」


  子矜當然沒有走,搖搖頭示意沒什麼急事。


  實習生們難得直接接觸方嘉陵,提問環節異常的熱烈,子矜強捺下焦躁,等到完全結束時看了看時間,已經快九點了,她心急火燎的撥電話到家裡,是阿姨接的。


  她劈頭就問:「樂樂和她爸爸呢?」


  「先生剛哄她睡著就出去了。」阿姨斟酌著說。


  她熟悉自家的阿姨,是個爽快人,從來不會這麼吞吞吐吐,忍不住追問:「到底怎麼了?」


  「太太,今天是樂樂生日吧?」阿姨終於還是說,「先生和一位不認識的漂亮小姐一起帶樂樂回來的。」


  子矜到了樓下,才記起來自己並沒有開車。


  幸好這個時間車子不算難打,子矜剛攔下一輛,身後忽然有人摁了摁喇叭。


  車子的大燈看著,她看不清司機的樣,但是看方向,是公司的車庫出來的,或許是哪位同事。子矜禮貌的駐足,讓在一邊。


  那人往前開了半個車身,車窗緩緩降下來,示意她上車。


  「方總?」子矜彎下腰,笑著擺手:「我打車回去。」


  「上車吧。」他卻真心不是與她客氣,甚至解下安全帶下了車,笑說,「你住哪裡?」


  夜色中她抱著一隻很大的玩偶熊,倒顯得身形更加纖細綽約。


  她不答話,他便有些固執的等著,唇角勾著笑意:「這麼大的玩具?」


  「送給小朋友的。」子矜無奈,拉開車門坐了進去,「麻煩您了。」


  初夏的夜晚,車窗搖下一些,微涼的風吹進來,間或帶著新鮮的草木氣息,子矜深呼吸一口,耳邊聽到方嘉陵的聲音:「桑小姐是文城人?」


  「不是,大學在這裡念的。」子矜抿唇笑了笑,「方總,叫我子矜就好,同事們都這麼叫我。」


  他點了點頭:「工作多久了?」


  「來光科快兩年了。」子矜避重就輕的說。


  他趁著等綠燈的時候不經意看她一眼——「聽說之前HR找你談升職,你拒絕了一次?」


  子矜微微有些尷尬,想了好一會兒,才說:「我不是個在職場上很有野心的人。」


  她因為抱著大熊,微微歪著頭,臉頰邊一個很深的梨渦,卻又穿著款式普通的職業裝,愈發顯出幾分稚氣來,方嘉陵忍不住笑了笑:「比起眼高手低的人,我倒更欣賞腳踏實地的工作夥伴。」


  子矜並未讓他送到小區門口,只借口說要在便利店買些東西,便提前了一個路口下車。一直看著那輛車遠去,子矜才疾步回家。


  家裡照例是靜悄悄。


  子矜推開兒童房的房門,看見小床上放著一隻大熊,樂樂小小的身子蜷縮在裡邊,睡得十分香甜。她看了一眼自己手裡的大熊,和小傢伙床上的一模一樣,是蕭致遠送的?子矜將禮物放在女兒床邊,悄然退了出去。


  到了客廳,空氣中隱約漂浮著酸甜的味道——那是女人香水的味道。


  子矜很清楚,幾天消停后,蕭致遠又故態復萌了,甚至比以往每一次都更加過分:這一次,他竟然讓那些亂七八糟的女人陪樂樂過了生日,還帶回了家!


  她坐在沙發上,撥了蕭致遠的電話。


  接通之後,電話那邊蕭致遠並沒有立刻說話,反而能隱約聽到女人說笑的聲音,子矜忍著怒氣等了一會兒,才聽到他帶著笑意的聲音:「……喂?」


  「你在哪裡?」她劈頭就問。


  蕭致遠說了一個酒吧的名字,子矜不指望他今晚還能回來,索性站了起來:「我來找你。」


  他微微有些驚訝,「我這邊還有朋友。」


  「那我等你回來。」子矜冷冷的說。


  那邊怔了怔,過了一會兒,雜音少了許多,他大約換了一個地方,低聲說:「怎麼了?」


  「當面談吧,我等你。」她簡單說完,掛了電話。


  子矜洗了澡,盤腿坐在沙發上看郵箱里的郵件,看看時間已經是凌晨了。玄關處門鎖滴答一聲,在寂靜的夜分外清晰。


  子矜一下子站起來。


  他慢慢走近,一股濃濃的酒味撲面而來,她皺眉:「你總算回來了?」


  他的腳步倒是又快又穩,走到子矜面前,低了頭看她,或許是因為喝了酒的緣故,一雙眼睛愈發的明秀:「什麼事?」


  此刻面對面說話,子矜心底的怒氣又一蓬蓬的燒上來,她冷冷的盯著他:「你今天帶樂樂去見了誰?」


  他先是訝然,旋即失笑:「你消息倒靈通。」


  老實說,這個男人笑起來遠遠比他板著臉的時候好看,哪怕眼角細微折起的痕迹亦勾人心魄。子矜看著他舒展的笑容,那團原本就旺著的火忽的一下,竄到了心口,想都沒想,手裡一整杯溫水就潑了出去。


  蕭致遠的頭髮、臉頰、胸口都是濕漉漉的水跡,他怔了大約一秒鐘時間,黑眸深處的笑意轉為怒氣,他忽然伸出手,扣住了她的下頜。


  「你幹什麼?」子矜怒目瞪著他,想要掙開,卻發現他的力氣這麼大——只被輕輕的一拉一帶,就被帶到了他的懷裡。


  這樣一個瘦瘦小小的身子,不知道為什麼,卻總藏著這麼多的情緒。蕭致遠抱著她的時候,怒氣總是不知不覺的散了。他一手攬著她的腰,將她禁錮在懷裡,低下頭,慢慢的尋到了她的唇。


  子矜被他扣著下頜,驚恐慌亂的看著他的薄唇慢慢的貼近自己,情急之下,大約什麼都不管了,只說:「蕭致遠,我會咬你的!」


  他低低一笑,氣息交錯間,依然帶著淺薄至極的酒意,卻縱容般說:「你咬啊。」


  他真的吻了下來,不懼她防備如同小獸,只是溫柔而耐心的吻下去。


  子矜睜大了眼睛,牙齒在他的下唇重重咬了一口。剎那間,血腥的味道彌散開,混合著酒味,竟讓這個吻帶了絲殘酷的味道。


  他並未離開她,相反,彷彿是不怕痛一般,撬開她的唇齒,掠奪她僅剩的呼吸。


  水溫已經轉涼,一滴滴落在子矜臉上,她被逼的喘不過氣,便只能微微張開唇,雙手抵在他胸口,想要將他推開去。


  可蕭致遠像是瘋了一樣,沒有放手,沒有退讓,只是執著的吻她——重疊的身影漸漸挪移到了客廳的沙發邊,他稍稍頓下動作,原本扣在她腦後的那隻手下滑到了她的頸部,微微用力,將她抱在了沙發上,旋即俯身壓上來,輕而易舉的制止了她的掙扎。


  他的身體修長,此刻半壓在子矜身上,異常沉重。她有些恐懼的看著他不知是醉是醒的表情,聲音開始顫抖:「蕭致遠,你放開我!你看清楚——我不是你外面那些女人!」


  他借著落地燈明暗不定的燈光,仔細的打量她,似笑非笑:「你當然不是外面的那些女人——桑子矜,認錯了誰,我也不會認錯你。」


  子矜用力偏開臉,錯開他的呼吸,不管不顧的隔著襯衣,在他背後用力抓了下去。


  蕭致遠輕輕「嘶」了一聲,忍著笑:「真當你自己是貓呢?」


  話雖如此,卻依舊沒有放開她,一隻手從她背後抽出來,慢慢描摹過她眉間:「說吧,要我拋下公事趕過來,什麼事?」


  子矜只覺得好笑:「公事?你帶著女人泡吧我不管——憑什麼還把那些不三不四的帶回家裡來?還陪著樂樂過生日?」


  她咬牙切齒地瞪著他——「你太讓我覺得噁心了。」


  他的眼神終於漸漸冷淡下來,低低的說:「你再說一遍?」


  「在我心裡你是什麼樣子,還用我再說出來?」子矜一字一句,「你自己做過的事,還用我再說一遍?」


  她清楚地看到他眼睛深處風暴雲霧的聚集,卻絲毫沒有害怕,愈發倔強的與他對視。


  他的手指從她的眉骨慢慢下滑至頸上,指尖彷彿還能感受到血管中溫熱的液體。可就是這樣一個看上去柔美纖細的女人,說出的一字一句,就是無形的鋒刃,輕而易舉的戳到他最痛的地方。


  他髮絲上的水一滴滴的落下來,有一粒輕輕落在她的長睫上,又像是淚,慢慢從她眼角滑落,可她竟然睜著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他,彷彿挑釁。


  「爸爸媽媽,你們……在打架?」小女孩的聲音怯怯的,尾音幾乎要哭出來了。


  子矜一個激靈,望向門邊。


  樂樂拖著一隻大熊,看著他們兩個人,說話間還揉了揉眼睛。


  她連忙推開蕭致遠,小跑過去,蹲在女兒面前:「樂樂怎麼起來了?」


  樂樂小手緊緊抓著大熊的胳膊,又看了蕭致遠一眼:「爸爸,你在欺負媽咪?」


  「沒有。」子矜捏捏女兒的臉,「爸爸和媽媽鬧著玩呢。」


  蕭致遠也走過來,伸手放在子矜的肩上:「爸爸喜歡媽媽,才喜歡抱著她——就像樂樂抱著小熊,是不是?」


  子矜有些不自然的側開臉,低聲說:「是啊。媽媽陪樂樂去睡覺好不好?」


  樂樂終於點了點頭,子矜想要抱起她,忽然發現她還拖著那隻比自己還大上一倍的大熊:「樂樂,你抱著它過來的?」


  樂樂苦惱的搖搖頭:「樂樂抱不動,拉著它過來的。」


  她微微皺起鼻子的表情太可愛,年輕的父母哪怕還在冷戰,終於還是忍不住笑了。


  蕭致遠彎腰一把抱起了女兒,另一隻手夾著大熊,一路去了卧室。


  子矜跟在他們身後,看著他放下女兒,樂樂躺好,忽然說:「爸爸,那個漂亮阿姨呢?」


  「我們明天和漂亮阿姨一起吃飯好不好?」蕭致遠親親她的鼻尖,輕聲說。


  「好。」樂樂翻了個身,乖乖的不說話了。


  一直到離開樂樂的房間,蕭致遠不輕不重的看了妻子一眼,慢慢的說:「童靜珊……靜珊回來了,明晚一起吃飯吧。」


  子矜在片刻的茫然之後,終於在記憶的深海中找到了相匹配的名字。


  ……是她。


  子矜忍不住冷笑,難怪他這些天收斂了這麼多。


  原來是初戀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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