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尊卑

  靖軒緊皺著眉頭看美璃若有所思地為允恪梳頭,她梳得分外仔細,今天是年三十,她為允恪戴上最華貴的辮子墜腳。她摸了摸允恪的小臉,她的兒子……真是好看得讓人嘆息。


  允恪像她,一個男孩子卻長了張俏麗的瓜子臉,睫毛長得讓很多女孩子都嫉妒,可是……那濃濃密密長睫下的眼睛卻越長越像靖軒了。過於烏黑的眸子里,已經慢慢有了讓她心疼不已的幽暗,她了解那種緊縮在眼眸深處的淡漠,其實是種悵然,不願表現出自己的失落,於是只好故作毫不在乎。


  她的童年就是如此,她絕不想她的兒子也這樣。


  美璃專註看著兒子笑的時候,眼睛里的苦澀讓靖軒忍不住站起來,走過去安慰地攬住她的腰,「美璃,我……」


  美璃把目光投向他,定定地看著他的時候,他胸口似乎被重重一捶,所有的話都噎在喉嚨里。他也想任性地向她允諾以後免去她和允恪向素瑩允珏叩首拜年,可是……素瑩的眼淚也無比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這個四五年來對他毫無怨言的女人,為他操持整個王府家務,對他的生活起居關心備至,作為他的妻子,她沒有一點兒疏忽驕縱的地方。她從沒求過他什麼,只是這回哭著哀求他不要插手廢止她和允珏接受美璃母子的賀歲叩拜。


  美璃有多愛允恪,他深深知道,可素瑩不也這樣愛著她的孩子嗎?這麼多年來,因為他的默許,素瑩對美璃從未強作威福,這回……卻是想為允珏立下「世子」的聲勢。他是理解素瑩的,每當進宮,允恪被老祖宗抱在榻前百般關愛,允珏卻被晾在一邊,他這個做阿瑪的人……也不舒坦。


  他的沉默,在她意料之中。


  「走吧。」靖軒煩悶地閉了下眼,抱起凳子上的允恪。想到他要向自己的弟弟跪地叩拜……靖軒竟也心疼不忍。從小生於官宦貴胄之家,靖軒比誰都懂何為世子,允珏是他的繼承者,將來慶親王府的主人,作為父親,他也要樹立他的權威。


  看了眼美璃灰敗的臉色,他皺了皺眉,或許她在心底暗暗怨怪他,可她又想沒想到,他現在是可以再次狠狠心推翻規矩,讓允恪免於屈從所謂爵位尊卑,可……他能保護她和允恪一輩子么?他也會老,也會死……允珏和素瑩遲早會成為他們的主人。此刻的任性從容,或許就會給將來埋下不幸的根源。


  「允恪。」他抱緊懷裡的小人兒,「既然生於王府,很多事,只能循規蹈矩。」他略微嚴肅地說,痛心地看見身旁的美璃輕輕顫了一顫。或許允恪太小,還不能全然明白給弟弟叩拜的悲哀和無奈,所以他很乖巧地摟住靖軒的脖子,連連點頭,「是,阿瑪。」


  裝飾得花團錦簇的大廳里到處都是喜慶的顏色,遠近親友幾乎悉數到場,素瑩得體而雍容地款客談笑,時不時回身照顧一下在炕上吃零食的允珏。靖軒抱著允恪和美璃一起走進來的時候,很多不懷好意的眼神偷偷打量素瑩的表情,她還是笑得那麼溫和自然,不見一絲尷尬難堪。


  靖軒把允恪放下來,美璃拉住兒子的手,默默走向自己的席位。


  素瑩看著靖軒走到身邊坐下,為他拂了下袍子上的寒意,笑得那麼溫柔,「喝口熱茶吧。」無論他的心裡想著誰,他始終還是要坐到她的身邊,她還是他名正言順的正妃,對她來說……已經足夠。


  戲班熱鬧開場,美璃卻被鑼鼓長吟吵得微微頭痛,好在允恪看的十分有趣,讓她也跟著寬懷些許。


  新年到來的時刻也是人們最歡騰愉悅的時候,族裡前來赴宴的孩子都紛紛搶著給靖軒和素瑩拜年,素瑩笑著忙不迭地發放紅包,賓主盡歡。


  執事的嬤嬤也笑眯眯地走向美璃母子,美璃輕輕摟著兒子的肩,這一刻始終要來。她的唇邊泛起冷然而苦澀的淺笑,今夜,她和允恪出現的最大價值,莫過於下面的儀式。


  不同於其他孩子們隨便的磕頭拜年,美璃和允恪走上前來的每一個步驟都很講究,兩個丫鬟還特意捧過紅色金紋的跪墊放在主榻前的空地上。


  允珏也被嬤嬤扶到父親身邊正襟危坐,他應該是特意練習過,小小的孩童端坐在高榻上煞有介事。


  美璃不敢再去看兒子怔忡地盯著榻上並排坐的一家三口時的神情,這情景莫說允恪,就連她都感受到一絲哀苦。他們才是一家人,而站在他們面前的母子倆……不過是依附他們而生的卑微人物。


  大廳突然變得很是沉寂,大家都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一幕。


  當嬤嬤引著美璃和允恪跪在那個考究美璃的墊子上時,靖軒緊緊握住了坐榻的扶手。他不忍看美璃和允恪的眼睛。


  美璃說著祝福的話,叩首如儀,素瑩巧笑盈盈地點頭接受,賞下重重的紅包。


  繼美璃母子之後還有很多人例行施禮拜年,戲也繼續唱下去,美璃伸手去拉允恪的手,「餓不餓?」


  那小小的手心裡全是冰涼的汗水……這種冷比最鋒利的匕首扎得她都疼,整顆心都緊縮成一團。這麼赤裸和直接的尊卑之分,對幼小的允恪來說的確是太殘酷了。


  弟弟、阿瑪……一下子變得離他好遠,遠到他覺得很傷感。


  比起以往有些懵懂的童年,他似乎感受到了變化,弟弟不再是弟弟,因為教他禮儀的嬤嬤對他說,以後在正式的場合,他不能再叫允珏的名字,要叫他世子。


  「允恪……」當額娘的拉著兒子的手,可她又能說什麼呢?這不過只是個開始,他的一生將永遠烙上「庶出」的印!

  如果她能,她願意替他承受所有的屈辱和卑微,幾百倍也好,幾千倍也好!正如痛苦無法被替代,允恪的悲哀,她只能絕望而無措地旁觀著。她能幫他什麼呢?她的卑微終於也綿延到了她的孩子!


  允恪是個很敏感的孩子,美璃甚至無比清晰地看見他眼中的憐憫和傷心。不止自己,他摯愛的母親也要向弟弟的母親下跪,對一個孩子來說,這個看似簡單的禮節實在太過沉重。


  但是他向額娘甜甜地笑了,「想吃湯圓,額娘也想吃嗎?」小小的他覺得額娘可能也和他一樣傷心,正如他難過的時候額娘總會千方百計哄他開心一樣,額娘傷心的時候,換他來哄她。「額娘你看,那個大花臉多好笑啊。」


  兒子那個刻意而真誠的笑臉,便是她血淋淋傷口上的一把鹽,疼得她眼前模糊一片,可是她卻不能哭,她是兒子的依靠,她怎能讓他看見她的脆弱!「是可笑。」她努力地挑起嘴角。


  當允恪撒嬌地偎進她胸膛,像小貓一樣蹭來蹭去逗她高興的時候,她的心被幾乎沸騰的淚水灼傷,孩子,額娘能為你做什麼呢?能為你……做什麼呢?


  宴席散去許久,靖軒才走進美璃的房間。


  他想過乾脆去書房過夜算了,美璃沉默而哀痛地看著他的眼神,勝過千萬句抱怨,他甚至想眼不見為靜。但是他不忍心不去看她,今晚,對她,對允恪……都太殘忍了。


  房間里燭光黯淡,她背對著他躺在床里,他寬了衣,輕輕地躺在她身後。「美璃……」他知道她沒睡,伸手攬她。


  他突兀地停住,那種久未出現的抗拒感覺又從她僵直的身體強烈地傳遞給他。她……太怨了吧?

  沉默,她和他的夜晚……只剩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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