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最後一次了
王馨蕊履行了她的承諾。她在電話里是這樣說的,她說:「江蕙小姐,我已經停罷了奶茶店裡營業,過幾天我們就要離開鄭州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在告訴我,要不了多久,她,還有唐齊銘,都會從我的生活里走出去。從此以後,我們或許都不會再相見,彼此遺忘,各自過活。或許,要不了多久,我們都能適應沒有彼此的生活。
生活總是這樣。它總是用一種空白來彌補另一種空白,補到最後,生活的本事也就變成了一種空白。我們習慣了這種空白,也就習慣了日復一日的重複,機械地醒來、刷牙、吃飯,機械地穿行在人來人往的喧嘩里,機械地過著毫無波瀾的日子。有的時候,我們甚至會忘記自己活著的意義,不再是為了某個人,或者是某個理想,因為我們的生活只剩下了我們自己,這是早晚的事情,獨自面對人世的悲歡離合,獨自面對內心的空蕩和寂寞。
只不過,我沒有想到,唐齊銘安安靜靜地接受了這一切,甚至拿他來做交易,他也全盤照收了。
如今,他整日躺在房間里睡覺。我知道,大部分時間他都沒有睡著,他都是醒著的。但是,他在想什麼,我不知道。
好幾次,我都會站在他卧室門口跟他說話。我問他要不要吃點什麼,我來做,想吃什麼都可以,我都願意做。但是他不理我。他只是把頭埋在枕頭裡,仿若熟睡,雖然我也知道,他只是不想理我。
因為臨近考試,我也沒有心思去過問奶茶店的事情,整日都悶在屋子裡看書。這個學期丟了太多的功課,不努力看,勢必會掛科的。有的時候看累了,我就玩弄手機,大多的時間我都會嘗試撥打蕭嘉懿的電話,我期待著他的電話能打通,期待著他告訴我他在哪裡,期待著這所有的一切都塵埃落定,從此以後,不必牽腸掛肚。
但是手機里總是重複著僵硬的聲音。於是,我只得丟下手機,繼續看書。經濟類的課本深邃難懂,我經常會不知不覺地走神,思緒萬千,彷彿靈魂脫離了軀殼。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只是覺得,這樣的發獃也會成為一種上癮的依賴。
臨近中午的時候總會有人來敲門。起初,我還心存好奇。後來,一聽見著敲門聲我就知道又是送外賣的來了。當然,肯定不是我叫的,而是唐齊銘。也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會從房間里走出來,簽字付錢,然後提著外賣往卧室走。
也只有這個時候,我才能看見他鬍子拉碴的樣子,還有日漸憔悴的身影。我試圖跟他說話,但是他都不理我,也不看我,很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了我的眼前。客廳只剩下我自己,彷彿他根本就不曾出來過一樣。
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習慣了日復一日的快餐。我還清楚地記得他曾告訴我,他是不吃這些東西的。而現在,這些東西統統變成了他的主食,他每日都面對著相同的食物,相同的味道,吃到最後,除了漸漸滿足的飽和感,一無所有。
我做好飯菜的時候總會去叫他,我不知道他喜歡吃什麼,只是盡善盡美地把每一道菜都燒得色香味俱全。小時候的苦難沒有白受,我能幹練地煲海帶排骨湯還有燒各種菜肴。食物的香味從廚房裡飄出去,我希望它們能飄過客廳,飄進唐齊銘的房間里,我希望他能走出來,坐在餐桌旁,嘗嘗我的手藝。
但是他沒有,哪怕我去叫他,他都沒有出來。
我知道,他憎惡我,他厭倦我,他只是躲著不想見我。
所以,最後往往都是我一個人獨自面對熱氣盡散的菜肴,筷子和碗碰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音,也只有這聲音陪著我吃完每一頓飯。
這樣過了兩天,在第二天晚上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了。
「唐齊銘,你到底想怎麼樣?」我盡量保持聲調的平緩。
他在吃漢堡,大口吞食的樣子彷彿飢餓了很久。
我忽然就覺得心酸,眼淚止不住地往外冒,「你想吃什麼,我做給你吃好不好,我們不吃這些東西了,我知道你根本就不喜歡的。」我走進他的卧室,攔下他手裡的漢堡。
他推開了我,用足了很大的力氣,我險些摔倒在地。他也不說話,只是繼續吃漢堡,視我無睹。
「唐齊銘!」我忍不住哭了起來,「不要這樣了好不好,不要這樣了好不好?我錯了,你打我,罵我都可以,但是,求求你,不要這樣了。」
他繼續咀嚼食物,側過臉看了我一眼。
我清楚地看見他的眼神里閃爍著不可名狀的暗流。
是憎惡,還是厭倦,還是鄙夷?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難過,難過自己親手造成了這一切,難過所有的光陰都背我而去,除了眼淚,我無法觸及到任何的東西。
「求求你,唐齊銘,求求你,不要再這樣了。」我只顧著哭了,眼淚簌簌地往下冒。
他也不理我,只顧著吃漢堡。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能一遍接著一遍地哀求他,但是不管我說什麼,他都無動於衷。他吃完了快餐,喝乾了可樂,然後躺在了床上繼續睡覺。
自始自終,他都不曾跟我說過一句話。
我沒有想到他會如此厭倦我。我也根本沒有想到自己對他造成了多大的傷害。我們每個人都是如此,只顧著從自己的角度出發,往哪裡走,怎麼走,都聽任自己的思想,我們甚至都不會想想這樣做,會對別人產生怎樣的傷害。
在我快要走出他卧室的時候,他叫住了我,「江蕙,」他說,「我不怪你。」
我一時就不知所措了。
「後天我就要走了。」他長舒了一口氣,我能看得見他捲縮在床上的身體在抽動,「我又得去面對我的父母、我的家庭,還有我逃脫不掉的宿命。一年了,我一年沒有回家,沒有跟他們聯繫,我逃脫掉他們安插在我身上的擔子。我以為我這輩子都會自由了,過我自己想過的生活,和我喜歡的人在一起,可是,到頭來,我還是得回去。」
我等著他繼續說下去,但是他沒有。
他緘默地躺在床上。卧室里沒有光線,他把窗帘拉得太緊。我開始懷疑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徹底暗了下來。
我伸手去開燈,他攔住了我,「江蕙,不要……不要開燈。」
他的聲音沙啞,我聽得清清楚楚,「對不起……」我說。
他嘆了口氣,「江蕙,我說了,我不怪你,這是我的宿命,我不怪你。」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就走到他床邊坐了下來。我去抓他的手,他把手背在身後,他躲開了。
「江蕙,你還記得不記得我手臂上的刀疤,你總是拿它說事。實際上,這個刀疤也的確是跟王馨蕊有關係,或者說,是間接關係,因為我並不是愛她愛得深沉才自殘,其實,我並不愛她,一點都不愛她。」他停頓了幾秒,「在你面前,我從未跟你提起過我的家人,那是因為這是我藏在心口裡的傷。誰願意揭露自己的傷疤呢?可是,這道疤痕卻與他們緊密相關,是他們逼著我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才換來現在的生活。那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我很少回憶往事,因為回憶快樂或者痛苦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一個人,所要面對的是以後,是未來,而不是過去。但是,我願意為了你回憶我曾走過的路,我怕以後,我是說以後,我離開了,就再也沒有機會告訴你了。」他說,「一年前,我爸爸的公司在訂單上出現了問題。我不清楚是什麼問題,經濟類的問題我總覺得複雜。反正就是,他虧損了很大的一筆錢,公司的一半股權都快被要收購了。你學的是經濟類的專業,你應該明白,一半的股份都被收購這意味著什麼。也就是說,我爸爸要親眼看著自己從這個公司的董事長的位置上滾下來,要親手把自己的公司拱手讓給別人。這對一個年近50歲的男人來說是絕對無法接受的事情。他辛辛苦苦操勞下來的事業,怎麼可能那麼輕易地讓給別人?於是,他就把希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
「江蕙,你相信不相信,人,有的時候是最自私的生物。往往,他們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甚至連自己的兒女都捨得『賣掉』。中國自古便是如此,權貴用兒女的婚姻來鞏固彼此的地位,貧困人家用兒女的自由來換取生活的保障。我以為這些交易早已存之於古,可是我沒有想到,只要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這種交易。」
他的聲音幽幽地從黑暗裡傳出來,我看不見他的臉,但是我能感覺到那種破碎的絕望。
「我想你都能猜得到了。是這樣,」他說,「王馨蕊的爸爸和我爸爸算得上是世交,不同的是,我爸爸是靠他自己的努力一點點地把小公司做大,而王馨蕊的父親靠的是他老子。但是,這並不阻礙他們在商業上的合作和交流。你也知道,做生意的人看重的只是利益,這是這個世界的通病,大家為了錢甚至會出賣自己的良知,更別說什麼人前人後、虛情假意、兩面三刀,這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在我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我爸爸把我『賣』給了王馨蕊。說『賣』有點過分,但本質上都是一樣的。我被定了婚。在我高考之後我爸爸才告訴我,他還告訴我不用擔心考的好或者不好,他會花錢把我弄到美國或者加拿大讀大學,只要我願意,他都會幫我安排好一切。我不喜歡就這麼過著被人安排好了的生活,這樣的生活說白了,就像上好發條的鐘錶,一圈一圈地搖晃,整個路線就是一個圓形,也就沒有了起點和終點。所以,到填志願的時候,我偷偷地跑到了學校,填了所我喜歡的大學、填了我喜歡的專業。在交上檔案袋的時候我對自己說,人就這麼一輩子,如果過得不是自己想過的生活,如果不去追求自己想過的生活,那麼活著還能有什麼意義呢?通知書下來的時候,我爸爸正幫我辦出國留學的各種證件。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他坐在金碧輝煌的客廳里跟我囑咐出國之後的種種詳情,我心不在焉的聽,其實,我是在心裡籌劃著該怎麼跟他攤牌。等他準備去睡覺的時候,我拿出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我只是說,爸爸,我想過我自己喜歡的生活。」
他停頓了片刻,呼吸聲伴隨著心跳聲此起彼伏。我去抓他的手,他沒有縮回去。於是,我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他的手心裡攥滿了汗水,濕濕的。
「後來,我和我爸爸大吵了一架。準確來說,是他一個人在吵架,在咆哮,而我只不過安安靜靜地承受這場暴風驟雨。我知道,我逃不掉。他罵我沒出息、不知進取、沒有抱負,他罵我窩囊、懦弱,不配做他的兒子。我只說了一句話,也正是這句話刺傷了他的心,我說,既然你那麼偉大,何必要拿我的生命做交易做賭注。說完這句話之後,我就抓起了桌子上的水果刀,往手臂上划,鮮紅的血液像噴泉一樣從我的手腕里冒出來。我爸爸嚇壞了,很多人都嚇壞了,我清楚地聽見我媽媽發出尖叫聲,可我卻不覺得疼,一點都不覺得疼,我只是覺得自己解脫了,不過被人牽著脖子過自己不想過的日子。」
整個過程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默默地聽著。我把他的手心抓的很緊,我能輕易地感覺得到他手掌的熱度,還有脈搏的跳動。
「就這樣,我爸爸屈服了。」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像是打了一場勝仗那樣,彩旗飄揚。「我擺脫了那個置我於不顧的家庭,我來到了自己喜歡的學校,讀了自己喜歡的專業,甚至遇見了自己喜歡的人,我一直以為這一切都是命運對我的眷顧,我會過上自己想過的日子,哪怕是清貧勞累,只要是幸福快樂,我都願意接受,我也都心甘情願地接受。可是……我沒想到,到頭來,我還是回到了原點,我還是成為交易的對象。之前是養我的父親,現在,是我心愛的女人。」他縮回了手,然後躺在床上一言不發。
屋子裡黑暗、寂靜。我甚至能覺得自己在發抖,那種從血液里噴發出來的膽戰心驚像漆黑的荒野一樣將我團團包裹。我在這荒無人煙的山郊野嶺里拚命地跑,拚命地跑,我能聽見風聲呼啦啦地從我身邊飛起又落下。整個歲月被打磨成了一道道冰冷的牆,我每跑一段距離身後就會多出一道牆,那些牆垣都是灰白色的,積滿了時光留下的塵埃。我知道,我所有的過去都被這些牆垣封鎖住了,我回不去了,我只能拚命地往前跑。
而現在,我把唐齊銘丟棄在了這些冰冷的牆垣里,我把他帶回了他曾逃離出去的囚牢。為了我自己,我丟棄了他。我甚至不管他是否能在這些牆垣里找到出去的路,更別談什麼快樂和幸福。
「你出去吧,」他筋疲力盡地舒了口氣,「我累了,我想睡一個會兒。」他說著,翻轉了一個身子,很快,他就把自己的臉埋在了枕頭裡。
我站了起來,在準備離開的時候,我俯下了身子吻了他的臉,我說:「唐齊銘,對不起。」他把臉湊到我的耳邊,「江蕙,我不怪你,真的。」他低沉細語,雙手自然而然地就抱住了我,「王馨蕊把事情的經過告訴我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跟你相比,我一無是處。你為了你母親的奶茶店甚至願意拿我做交易,而我,卻沒能為我爸爸做任何事情。」他把我抱在了胸口,「所以,我不怪你,我應該謝謝你,謝謝你成全了我,成全了我去幫我爸爸做點什麼。」
短暫的沉默之後他問我,「江蕙,告訴我,你究竟愛沒愛過我,哪怕是那麼一點點,一點點也就夠了。」
我沒有說話,只是抱緊了他。我想,這或許是我最後一次把他深深抱在懷裡了,最後一次交織著彼此的心跳默默承受時光劃過的痕迹,最後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