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尊嚴是我們活著的分
蕭嘉懿的電話還是打不通。不管我撥打多少次,電話那頭都會傳來婉轉的女聲:「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我不喜歡這聲音,不管它有多麼婉轉動聽,我都不喜歡。我心裡發毛,任何細微的觸動都會讓我暴跳如雷,我想罵人,可是我罵的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
我把車窗開的很大,熱風「呼呼」地吹進車廂,迎面撲在我的臉上。我快睜不開眼了,只得靠著車窗發獃,手裡握著手機。我給蕭嘉懿發了信息,我讓他開機之後立馬打給我。我一直在等,等他打來的電話,等他的聲音,等他親口跟我說:「江蕙,我沒事。」
可是,直到我下了公交車,我都沒等到,我甚至開始懷疑,我這輩子是否還能等到。
唐齊銘究竟跟蕭嘉懿說了什麼?我不知道。
我跌跌晃晃地下了公交車,炙熱的陽光打在我身上,我沒有了感覺,只是覺得睜不開眼。我鑽進了樹蔭里,避開了陽光,沒走幾步就到了奶茶店。
守店的只剩下了小雅姐。
她穿著白綠相間的制服,站在前台邊反反覆復地擦拭吧台。見我進門,她丟下了抹布扶住了我,「小蕙,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她手足舞蹈,「今天上午的時候累計賣出了十份『鮮果情話』,顧客說我們這裡的『鮮果情話』要比那一家地道正宗。」
我隨便找了把椅子坐下。
「小蕙,你怎麼了?臉色不太好。」小雅把手放在我的額頭上,「也不燙,要不要喝點水?」
我搖搖頭,「不用了,我不渴,只是覺得有些累。」
「可能是熱的。」她嘀咕,「你坐會兒,我去給你調杯水加冰。」
她不說后一句還好,一說我心坎就疼了,可又不好在小雅面前曝露出來,於是,我伏在桌子上,一動不動。
偽裝是一件很累的事情。你明明想哭,可還要裝出一副想笑的樣子。我們違背著良心過日子,被迫地披上了面具。可是,面具太多了,也就分不清哪一張是真的,哪一張是假的。在這一方面,我不得不佩服江采文。至始至終,她都戴著面具生活,至少,在我面前,她是如此。直至今日,我都未能看清楚她的本來面目。
「喝點水就好了。」小雅把杯子放在我面前。
我伸出手攥住杯子,手心一陣冰涼。
「其他服務員呢?」我明知故問。說到底,我是不能接受王馨蕊在電話里的答案,我希望小雅能給我另外一種說法。可她沒有,她說出了和王馨蕊一樣的答案,而正確的答案總是只有一個。
「他們都辭職了。昨晚上集體寫了辭職信,不等你批准就跑到新開的奶茶店上班了。」小雅憤憤不平。
「你怎麼不走?」我喝了口冰水,「我聽說那家奶茶店給員工開的工資比我們這裡高一倍。」
「做人總得講些信用的。」她低下了頭,玩弄著手指,「我小時候家裡窮,沒念過多少書,但是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人,最不能丟的就是良知。如果連良知丟了那還算個人嗎?有多少錢又有什麼用呢?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她抬起頭看著我,濃眉大眼。
「你這樣的好人越來越少了。」
「這跟好人壞人沒關係。這是每個人都應該做到的,只不過,很多人都丟了本性,而我剛好做到了,所以,也算不上什麼好人,只是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她解釋。
「小雅姐……」我抓住了她的手,「謝謝你。」我說,眼眶濕潤。
「別這樣。我們應該振作起來,把奶茶店經營好,我有這個信心。」
「我打算先關門一段時間。」我說,「在你未找到新工作之前,我還按月支付你工資,直到你找到新工作為止。」
「江經理……」她臉色蒼白,「你的意思是……我被炒魷魚了?」
我意識到她叫我江經理,而不是小蕙。
「你會找到比這裡更好的地方。」我說。
「我不要離開,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穩定的工作,我好不容易告別了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我好不容易有個不會把我看得很低的老闆……我不要走。」她哭了。
「別這樣。」我抱住了她,「我會難受的。」
「我已經難受了。」她撅著嘴,「既然你都這樣決定了,我也不說啥了。在我未找到新工作之前的工資什麼的我不要,不屬於我的工資我一個子都不能拿,我只要我掙下的工資。」
「就當是我給你的獎金。」我說。
「可別,我會良心難安的。我也沒做出什麼成就,拿自己本職的工資就已經很開心了,我也不要你的獎金。不過,我能不能有個小小的請求?」
「你說。」
「就是奶茶店再開張的時候,能不能給我打電話把我叫回來上班,你有我的電話的,我也不會換號。可不可以?」她一臉的憧憬。
「如果你願意,開張之後隨時都可以來。」我幫她擦掉眼角的淚。
「太好了。」她破涕為笑,「說真的,真羨慕你們。」
「有什麼好羨慕的?」
「有文化有知識,走到哪裡都不會被欺負。你不知道,在來這裡工作之前,我根本就不知道什麼叫做勞動合同書,之前的老闆沒有一個跟我們簽過這玩意。我剛出來打工那兩年,家裡的親戚介紹我去廠里工作,天天累死累活掙不到錢不說,還時刻承擔著風險。我們那一群姐妹,有好幾個都被機器壓斷了手指,黑心的老闆連醫療費都不給出。」說到這裡,她露出了驚恐的神色,「所以啊,有學上真好。你們大學的圖書館里是不是有很多的書?我上初中的時候圖書館小的可憐,而且還不對學生開放,說真的,到現在我都沒見過圖書館是個啥樣子。」
「有時間我帶你去我們學校的圖書館看看。」
「真的嗎?」她雀躍起來,可是很快,她又面露難色,「人家會不會不讓我進去?不是要啥證件嗎,我沒有呢。」
「放心好了,你以後周六周日不上班想去的話就到我學校來找我,我帶你去。」我心頭髮酸。比起小雅,我們都足夠的幸福,可是我們卻對自己的幸福視而不見,因為我們總覺得這些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可是,這個世界上哪有那麼多的理所當然。只不過,你剛巧幸運,就這樣的理所當然的過上了再正常不過的日子。
甚至是遇見一個人,和他一起慢慢變老。你覺得他不會離開,你們一輩子都會這樣,這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可是有一天,他就那麼一聲不響地離開了。
我們失去了生活里的「理所當然」,在回過頭來看的時候才發覺,那些被我們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其實,是上天對我們最好的眷顧。
我把小雅的工資結算完了之後又給了她一千塊當獎金。她為我們奶茶店做了那麼多,這筆錢是她應得的獎勵。可是小雅死活都不接受。「江經理,別這樣。」她說。
「這是你應得的獎勵。」我說。
「你們給我的獎勵已經夠多了的。」她把自己的工資裝進了內衣口袋裡,小心翼翼的樣子讓我看見了曾經的自己。
「別犯傻了。一起裝起來吧。」我撿起被她扔在吧台上裝有一千塊的信封往她身上塞,小雅卻一個勁地往後躲,「江經理,不要為難我。」她皺著眉頭看著我,「在奶茶店裡,我得到了的遠遠比獎金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尊嚴。剛出來打拚那兩年,沒有人跟我提起過什麼是尊嚴,我甚至懷疑,是不是尊嚴這東西只屬於那些有些錢人,而我們這些打工妹,根本就不配擁有。我把自己的自尊一點點地收藏了起來,我甚至忘記了自己還是一個人,還應該有尊嚴,來到七色花之後,我才明白,其實我們大家都一樣,都該有尊嚴。」她環顧著空蕩蕩的奶茶店,眼裡閃著淚花,「所以,江經理,謝謝你,你是個好人。」
「還是叫我小蕙吧。」我拉住她的手。
她含著眼淚笑了,「真捨不得這裡。也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有這麼好的運氣,遇見一個像你這樣的好經理。」
「會的。這個世界上,好人還是比壞人多,而且還要多得多,所以那些為虎作倀的壞人,早晚有一天都會好人全部吞併。」
「真希望是這樣的。」她長長地嘆了口氣。
臨走前,她又端了一盆水,挽起袖子,挨著地抹桌子。我勸她不用這麼做,因為不會有顧客會來,擦得再乾淨又怎麼樣。
她不理我,只顧著擦桌子。水漬濺到她的衣襟上,她也不理會。於是,我就找來抹布和她一起擦,還沒剛把抹布放進水裡,她就攔住了我:「小蕙,你去忙你的吧,我要自己擦,都擦一遍。」
「我不忙。」
「那你去坐著歇著。」她推開我,「不用管我。或許就是最後一次了,讓我為這段工作告個別。」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於是就跑到吧台里看資料,看到一半的時候我聽見小雅在哭,很小聲地抽泣。我從吧台里走出來,猶豫不決地站在她身後。她並不看我,只顧著擦桌子,眼淚吧嗒吧嗒地落在光潔的地板上。
「真的不想離開這裡。」她低著頭說。
我走向前抱住了她,我說:「小雅姐,對不起。」
她推開我,抹著眼淚說,「別把你衣服弄髒了。」
我把她抱的更緊了,眼淚也隨之落了下來,「沒關係,沒關係……」我只剩下這句話了,反反覆復地念叨,空前絕後。
小雅把店裡所有的桌子都擦拭一遍才離開。所有的桌面因為清水的換洗變得熠熠生輝。小雅就站在大廳中央,她身軀筆直,雙手相扣。我站在她側面,發現她在笑。她臉上神采飛揚,整個架勢好像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我叫她,她不理我。
她就那麼獃獃地站著,目光炯炯有神,微笑迷人。我知道,她在做最後的一場夢。在這場夢裡有她深埋在心裡的尊嚴,還有她自己的小快樂。
許久之後,她深深地嘆了口氣,恢復了常態。她走到我身邊,抱住了我。她說:「小蕙,我走了。」
「嗯。」
「奶茶店再開業的時候一定要通知我,不管我在哪裡,我都會回來的。」她要我保證。
我說好,我保證。
她不再說話了,轉過身子就往外走。我所能看見的只有她的背影,我知道她在哭,她不想讓我看見。
後來,她走出了奶茶店,走到了炙熱的陽光下,走進了人來人往的潮流中,我找不到了她的身影。我抬起頭,看著被梧桐樹榦遮起來的陰影,有零星的陽光穿透樹蔭的空隙溢出來,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下意識地閉上了眼,淚水瞬間就磅礴了。
沒有人能看到,真好。
我踱著步子走回了吧台,繼續看電腦里的文檔。我要計算各種成本,店面需要出售轉讓,租金差不多就足夠江采文過活了。至於奶茶店裡的器具,我肯定是不會賣掉的,我得把它們統統打包收起來,不管江采文願意不願意,我都得把它們收起來。總有那麼一天,它們會重見天日。
我托著腮幫子盯著電腦,長時間保持這個姿勢讓我覺得脖子酸疼。我仰起頭,扭動著脖子,也就是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奶茶店裡坐著一個人,在臨窗的位置上。她低著頭,玩弄著自己的手指。
是江采文。
我端了杯水放在她面前。她微微一愣,視線由杯底轉移到我身上,她抬起了頭,面無表情地看著我。
「來了也不喊我一聲。」我抱怨。
「我就是想來看看。」她端起杯子。我注意到她的嘴角發乾裂開了,我恍然想起她肯定還沒有吃午飯,甚至連早飯都不曾吃。她總是這樣,每次心裡不痛快的時候都會用不吃飯的方式來解決,所以在我念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就學會了做飯。因為江采文不痛快的時候自己不吃飯也就算了,她也不會做飯給我吃。我無法忍受飢餓給我帶來的胃部痙攣,於是,我只能學著做飯。時至今日,我都沒能忘記我第一次做飯的場景,我學著江采文的樣子,小心翼翼地開煤氣灶,我要煮速食麵。江采文煮速食麵的時候總會往鍋里切些青椒片,打兩個雞蛋。我也想這麼做,於是我就去切青椒。也不知道是刀太過於笨重還是因為我力氣太小,我用了很長的時間才切完一個青椒,鍋里的水「呼呼呼」地叫,我轉過身子要放麵餅,切辣椒的刀子沒有放穩,從案板上掉在了桌子上。我怕刀子會落在地板上,我下意識地伸出手來擋刀子,就這樣,刀尖毫無防備地割破了我的手指。一種火辣辣的疼痛鑽心地隨著鮮紅的血蔓延開來。
年少的時光總像一場夢,還沒等我們徹徹底底地看清楚所謂的快樂或者痛苦,這場夢已經做到了盡頭,剩下的只有天明時的清醒。
「我好久沒來這裡了。」她微微嘆了口氣,「感覺都像是在做夢,一眨眼的時間,六年就這樣過去了。六年之前,我把身上所有的錢都壓在了這個店面上。那時候鄭州還沒有什麼奶茶店,很多人都覺得我肯定會失敗,甚至連蕭嘉懿的媽媽都勸我說,『一個女人,何必要那麼周折辛苦呢,把這筆錢存在銀行或者做點小本生意,都會衣食無憂。』可是,我還年輕,我總得做點什麼。於是,我拿出所有的積蓄盤下了這家店,做起了奶茶。開業的第一天晚上,我站在奶茶店門口,看著燈光霓虹的招牌,心裡全所未有的安寧。我知道,從此以後,就算全世界都拋棄了我,我的奶茶店也不會拋棄我,它都會守在那裡,等我精心調製奶茶。」她喝了一口水,停頓了幾秒,「可是現在,我又回到了原點。這大抵就是生活的本質,時光和心血都會被辜負,換來的只不過是一場舊夢。」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只是靜靜地站在她跟前。
江采文也不再說話了,她的視線透過窗明几淨的玻璃窗,落在了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十分專註。她在看什麼,我不知道。
傍晚的朝霞漸漸染紅了天空,整個城市就像是籠罩在燈火通明的火燭里。江采文一直盯著窗外不說話。她這個樣子我總覺得內心不安。說實話,我真希望她能像過去那樣暴跳如雷地罵我或者打我,因為那樣的話,我都會覺得心裡踏實。
「我們去吃東西吧。這條街上有家餃子店做的特別地道。」我說。
她搖頭,「我不餓。」
「不餓也得吃點東西啊,你一天都沒有吃飯了吧。」我討厭自己,如果我也會像別的女孩子那樣撒謊,我肯定會撒嬌地拉著江采文的手,拉她去吃東西,她也肯定會去。我清楚,在江采文面前我做不到,或者說,在任何人面前,我都做不到。
「我真的不餓。」她說,聲音嘶啞。
「那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這裡離我學校不遠,我們去我校園裡走走好不好?」
她抬起頭看了我一眼,「江蕙,你不恨我嗎?」
我很意外她會這樣問我。那些年少的時光波濤洶湧地撲來,打在我的心坎里。我想,我們這輩子都無法泯滅掉對某件事的記憶,這輩子都無法泯滅掉。那些讓我們刻骨銘心的事情都像生長在我們身體里的刺青。我們會長大,它們也會長大,就是這樣的。
「我不知道。」我沒有撒謊,我已經分不清什麼是「恨」了。
「我知道了。」她垂下了眼帘。屋子變得灰暗,我看不見她的臉。我想要去開燈,她叫住了我,「別開燈了,我再坐一會兒就走了。」
「要不要我去給你買點吃的?」我說,「這裡有家的熱乾麵做的也不錯。」
「你每天都吃這些嗎?」她問我。
「忙起來的時候是這樣的。」我說。
「總是吃這些怎麼可以呢?也沒有什麼營養。」
我心頭髮酸。我覺得自己快要哭出來,所幸的是,屋子昏暗,她看不見。
「習慣了就好。」我小聲說。
「以後常回來吃飯吧,我做紅燒排骨給你吃,你想吃什麼都可以跟我說,我做給你吃。」
我覺得自己聽錯了,江采文從來都沒這樣跟我說過話,我甚至開始懷疑坐在我面前的人,是不是江采文。
「我知道你恨我。」她也不看我,只是低著頭,像是在自言自語,「就像我恨你那樣,我們母女之間都是隔閡。」
我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在你很小的時候我就反反覆復地提醒你是個孤兒。可實際上,你原本就是一個孤兒。你的父親為了他的大好前途拋棄了你和你的母親,而你的母親,總覺得是因為你的降臨,那個她所深愛的男人才離她而去的。在你還未出生之前,你父親就反反覆復地強調肯定是個男孩子,他一直都想要個男孩子,可惜,你媽媽生錯了,她生了個女孩子。」
「這麼說,你認識他們?」
她點頭默認,「我何止是認識他們。甚至連你母親把你丟在醫院的長椅上,我都在場。我聽見你在襁褓里哭,哭聲清脆的讓人心寒。我走向前,把你抱在了懷裡,你的哭聲漸漸變得微弱。後來,你止住了哭泣,靜靜地睡著了。也就是那時候,我才恍然發覺,沒有你,我可能會照樣活得很好,而你沒有了我,你就會死。我很後悔自己曾經做的錯誤決定,但是讓我覺得心安的是,我彌補了這個錯誤。」
「你的錯誤是指把我抱回家嗎?」
「不。」她抬起頭,眼裡泛著一種類似光芒的東西,「把你丟在醫院長椅上的那個人,是我。」
我渾身癱瘓地坐在了椅子上,一點力氣都沒有。
「是我。」她重複了一遍,低下了頭。「是我把你丟在醫院的長椅上,是我決定不要你了,是我。」她聲音低的很,像是從喉嚨里憋出來一樣。
我驚慌失措。
「為什麼你是個女孩子呢?如果你是個男孩子的話,或許他就不會為了那些所謂的前途而丟下我們?你知道不知道,是你讓我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孤苦伶仃,一輩子都活在苦痛中。」她只顧著低聲細語,全然沒有注意到我臉色在一點點地發白。
她也不會看見。因為光線昏暗,因為淚眼漣漣。
我絲毫沒有注意到大街上的路燈亮了起來,毫無防備地。等我再抬起頭看窗外的時候,整個城市已經霓虹閃爍、燈火通明。我背靠著牆壁,渾身無力。江采文還坐在我面前,她在哭,淚水漣漣地往下落,她的聲音虛弱得很,斷斷續續的,若有若無。她哭泣的時候肩膀抖動,像是籠罩在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傷里。
我緘默,依著牆壁一言不發。
江采文丟棄我那天有沒有像現在這樣慟哭過?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既然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將我拋棄,何必又把我抱回去。如果,那天,我在醫院裡無人問津,是不是會被送進孤兒院,或者餓死了,再或者,被壞人抱走,那麼,現在的我肯定不會承受這麼多的苦楚,不會遇見蕭嘉懿,不會撞見唐齊銘。等待我的,又會是什麼,我不知道。
我搖搖晃晃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然後混混沌沌地走向了人來人往的大街,我也不知道去哪裡,只顧著往前走。城市的燈光迷離的很,我覺得眼前變得越來越模糊了,我以為是燈光閃爍,可當眼淚滑過臉龐的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在哭泣。
哭什麼呢?我笑話自己。我父親在我生下來之後看都沒看我一眼就走了吧,還有我母親,哪怕我是一塊從她心頭掉下來的肉,她也捨得拋棄我,也捨得棄我於不顧。我還哭什麼呢哭,我有什麼好哭呢?從一開始我就是被遺棄,沒有人會懂得我有多麼的心酸。
我的心酸又有什麼用呢?沒有人會為我著想。我存活於這個世界的最大的緣由就是做陪襯,陪襯陶婉怡有多麼漂亮、有多麼配得上蕭嘉懿,陪襯他們有多幸福、有多快樂,也正是因為我的一無所有,才足以見證他們的富裕。
我不停地往前走,眼淚之都止不住地往外冒。來來往往的路人都看著我,我也管不了那麼多。我什麼都沒有了,我也只剩下了難過了。後來,我走累了就坐在了馬路邊,把頭深深地埋在雙膝里,眼淚一滴滴地落在褲腿上,濕濕的。
我哭的很傷心,連有個人走到我身邊我都不知道,直到我看見他的白色帆布鞋我才抬起頭,是唐齊銘。
我不知道他怎麼就出現了在我跟前,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每次悲傷難過的時候他都會出現在我面前。這樣很不好,我所有的軟弱和無力都被他看見了,這樣很不好。
他伸出手給我遞紙巾,純白色的紙巾在暖黃色的燈光下像是鍍了一層金箔。
我沒接紙巾,只管哭。
唐齊銘彎著身子幫我擦眼淚,「別哭了,再哭就可以登台唱戲了,連妝都不用畫。」
「不用你管。」我背過臉。
「我不管誰管?」
「誰都不用管,讓我自生自滅好了。」
「那我呢?」他蹲在了我身邊,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
「你還有王馨蕊。」
「不。」他打斷我,「除了你,我什麼都沒有了。如果哪一天,你也丟下了我,那麼我才是真正的一無所有。」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然後昂起了頭。
城市的夜空沒有星星。太多的霓虹閃爍遮擋了星空的本來面目,就像,太多的假面微笑掩飾了悲傷一樣。
我沉默。
唐齊銘站了起來,「我們回家吧。」他說,「我做好了飯菜,給你打電話你手機卻關機,然後我就來奶茶店找你,剛巧看見你從店裡出來,我叫你好幾遍你都不理我,只顧著哭了。現在哭也哭夠了,我們回家吧——回家吃飯。」他笑了起來。
「沒有胃口。」
「回去了就有胃口了。」他把我拉起來,然後緊緊地攥著我的手。一路的燈火闌珊,我所能握得住的也只有著唐齊銘的溫暖。
路過奶茶店的時候,我不由地放慢了步伐。江采文還坐在店裡,店裡沒有開燈,我看不見她的臉,她整個人都藏在昏暗的光線里。
唐齊銘要去叫她一起吃飯,我攔住了他。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在此之前,我們之間只有沉默。
或許,沉默是唯一的溝通方式,彼此懷揣著傷口獨自舔舐。
唐齊銘做的晚餐很豐盛,花花綠綠的擺滿了一桌子。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做這麼多的菜,很明顯,我們兩個人是絕對吃不完的。
他給我夾菜,是紅燒排骨,「第一次做這個,也不知道好吃不好吃,你嘗嘗,有沒有你媽媽做的好吃。」
「你怎麼知道我愛吃這個?」我並沒動筷子,只是看了一眼碗里的排骨。
「這很重要嗎?」他繼續給我夾菜。
我沉默,只是盯著碗里的飯菜發獃。
「快吃飯。」他提醒我。
「吃不下,我沒胃口。」我說著,站了起來。
「你要去哪裡?」他丟下了碗筷,也隨我站了起來。
「去睡一會兒。」我看了他一眼,他滿臉的驚慌失措、惴惴不安,彷彿我是個孩子一般。「你吃吧。」我補充了一句。
「我去給你放熱水洗澡。」
他推開椅子就往衛生間走。他走得很快,跟跑的似地,連我叫他,他都沒有回頭。很快,我就聽見衛生間里傳來窸窸窣窣的流水聲。我知道他在調水溫。
他不該這樣對我,我還不起他,我只會覺得良心難安。
我掏出了手機,然後開機,齊刷刷的簡訊發了過來。我以為是蕭嘉懿,心裡歡喜的厲害。可是很快,我的歡喜就被現實所蒙蔽,是陶婉怡。所有的簡訊都是陶婉怡發給我的。她一遍接著一遍地在信息里說:「江蕙,求求你了,告訴我蕭嘉懿在哪裡,我真的不能沒有他。」
我默然,依著門廊發獃,連唐齊銘從衛生間里出來了都不知道。
「水溫調好了,快去洗吧。」
我如夢初醒,抬起頭來才發現他臉上都是水,衣襟也濕透了。
「淋浴的蓬頭有點鬆了,我修理了一下。」他邊擦臉上的水邊對我笑。
「唐齊銘,」我叫他。
「到。」他擺了個軍姿,一副嚴肅的樣子。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跟蕭嘉懿都說了什麼?」我哀求。
唐齊銘的嚴肅瞬間就瓦崩土解了。他鬆鬆垮垮地垂下了頭,「你還是那麼的在乎他。」
我緘默。
「不管我做什麼,你都會覺得我不及他,是不是?因為他佔據了你童年的所有記憶,因為你們曾經青梅竹馬,所以,不管我做什麼,怎麼做,你都不會從心裡認可我,你都會覺得我不及他,是不是?」
「唐齊銘,」我打斷了他,「不是這樣的。」
「那是什麼?」他刨根究底。
「我不知道。」我靠著牆壁上,筋疲力盡,「我累得很,求求你,不要再問我了。我只是想知道,你們究竟聊了些什麼,因為蕭嘉懿不見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
他笑了,很狼狽地笑,「江蕙,如果那天晚上,離開的那個人是我,你會不會也想這樣,一遍接著一遍地追問蕭嘉懿我去了哪裡?你會嗎?」
「別這樣,唐齊銘。」我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回答我,你會不會?」
「我會。」
「真的嗎?」他一臉的驚喜。
「我騙過你嗎?」我說。
「我們聊了很多,」他說,「我是指我和蕭嘉懿。他跟我講你們小時候,講那些將你們丟棄了的懵懂時光,你喜歡吃巧克力糖還有你媽媽做的紅燒排骨。他說得很盡興,我們還喝了點小酒。聊到半夜的時候我覺得困了,就起身去睡覺。臨睡前我對他講,有我在,你會過得很好。他說好。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早上起來的時候他走了。我甚至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
「那你為什麼要動我的手機?還刪掉了他的聯繫方式和簡訊。」
「我沒有刪。」他解釋,「我單單是幫你把手機充電。」
「噢。」我垂下了臉,「我知道了,」我說,「我去洗澡。」說完我就往衛生間走。
淋浴還開著,水汽瀰漫了狹小的衛生間。我關上門,連衣服都沒有脫就站在了水蓬頭下面。我把水溫調的很涼,跟沖涼水澡一樣,冰涼的冷水唰唰地從我的頭頂上沖了下來,淋到我的眼睛里,然後又從我的眼眶裡滾出來,我開始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沒有在哭。
是蕭嘉懿,一定是蕭嘉懿。除了他,再也沒有人能踏進這屋子裡來,除了他,再也不會有人在我的手機上動手腳。可是,他為什麼要刪掉自己的電話號碼,為什麼要刪掉他發給我的那些簡訊,為什麼要不辭而別,為什麼要躲著我,為什麼……這都是為什麼!
沒有人能回答我。
我想,這個世界大抵就是這樣,它永遠都不會告訴你最終的結局。這樣,你會再一次又一次的灼傷之後繼續期待未知的美好,也正是因為這些期待,所以你才會活下去。
可是,漫長的折磨之後等待我們的到底是微薄的希望還是更慘淡的絕望,我不知道。
唐齊銘在敲衛生間的門,「江蕙,你電話。」他說,「要不要我給你送進去?」
「不要。」我叫嚷,裹著浴巾就去開門。我把門開得很小,足夠容得下一個電話的空隙。可是在接過手機的那一刻,唐齊銘還是發現了。未等我握緊手機他就推開了衛生間的門,手機「啪啦」一聲落地。
「江蕙,你在幹什麼!」他盯著我濕漉漉的衣服,暴跳如雷。
我彎下腰撿手機,它還在響。
「你放的是涼水?不是溫水?」
我沒回答他。
「江蕙!」他的聲音震耳欲聾,「你瘋了嗎?」
我朝他笑,「我就是覺得熱!想沖個涼水澡。」
「會感冒的你知道不知道?」他健步如飛地關掉了淋浴,然後調高了室溫。
「怎麼會呢!」我握著手機,「你先出去吧,我接個電話,是我江采文的,我媽媽。」我朝他揮手,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很快,狹窄的衛生間里便水汽氤氳。我站在門口按下了接聽鍵,江采文的聲音蒼老又嘶啞,「小蕙,明天找中介公司把店賣了吧。」
「為什麼要賣?」我驚詫。
「這筆錢留著你出國用。」
「我沒有想過要出國。」我辯駁。
「可是我為你想過。」
「真可笑。你什麼時候為我想過?當初把我拋棄在醫院的時候你為我想過嗎?小時候你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是個孤兒的時候你為我想過嗎?現在說什麼為我想過出國。真可笑!」我注意到唐齊銘再看我,他皺著眉頭,愁眉苦臉的樣子。
「江蕙……」她的聲音依舊沙啞平靜,「我是為你好。」
「不要打著為我好的幌子來命令我該怎麼做,該做什麼。在我十八歲之前,你還有讓我對你惟命是從的權威,可是現在,我二十歲了,該怎麼走,怎麼過,我都有自己的想法。我不需要你的假慈悲。」說完我就把電話掛掉了,我不知道再說下去我會不會暴躁如雷。
唐齊銘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何必呢?她畢竟還是你的母親。」
「你母親在你還在襁褓之中的時候將你遺棄在醫院的長椅上了嗎?你母親在你年幼的時候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你是個孤兒了嗎?她肯定不會這樣做,可是這些招數,江采文,也就是我的母親,統統都用在了我的身上。」我渾身都在發抖,連牙齒也上下磕碰。
「江蕙,每個人都會有自己說不出來的苦衷的。」
他倒好,反而寬慰我。
「那是因為你不曾經歷過,所以,你永遠都不知道這道傷痕是有多麼的深!」
「你又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他笑,然後暗自神傷地離開了衛生間,再走之前,他拉上了門,提醒我,「快去洗個熱水澡,不然你會病倒的。」
我沒有說話,只是站在原地發獃。我在心裡怨恨江采文,我想我這輩子都會怨恨江采文,怨恨她曾經丟棄了我,怨恨她在我小時候一次又一次地挑起我的傷疤。我自己也清楚,我這般的怨恨只是因為沒能得到愛,在我最需要愛,最需要鼓勵和擁抱的年紀,江采文丟棄了我。說到底,我這般的恨她還是因為在乎她。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如此,越是得不到的溫暖可卻越惦記。
我洗完澡出來的時候唐齊銘還坐在餐桌邊,桌上的菜肴絲毫未動。見我出來,他抬起了頭,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我沒有問他,只顧著往卧室走。他在我身後叫住了我,「你不打算吃點東西嗎?」
「我什麼都不想吃。」我甚是連頭沒有沒有回,走進卧室之後就隨手關上了門。
我懶得開燈,直至就爬到了床上。我腦子裡都是江采文隱匿於昏暗的光線中的身影,我覺得我該做點什麼,於是我掏出了手機。
我發了一條簡訊,不是給江采文,而是王馨蕊。
很快,她就回復了我。言簡意賅,只有三個字:「明天見。」
我把自己埋在枕頭裡。這是最後一條路了,我對自己說,江蕙,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