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真相大白(1)

  01

  欣桐眼神平靜,沒有他預料中的波瀾。


  然而她眼中的黯然無法動搖利曜南的決心。「Vincent,把朱董事長請出來。」他沉著的雙眼緊盯著欣桐,沉聲對馬國程道。


  得到指示,馬國程隨即打開一道側門。


  此時,譚家嗣霍然從座位上站起來,臉色大變。「利曜南,你太放肆了!今天這一切,改日我一定會加倍還給你!」


  譚家嗣上前拉住欣桐的手,想調頭走人。然而他卻發現,自己的女兒在這個時候竟然完全不聽他的話。「你怎麼了?快跟我走!」他怒道。


  「爸,既然躲不掉了,你為什麼不幹脆面對現實?」欣桐平靜地對父親道。


  「你——你竟然在這個時候背叛我?!」譚家嗣怒急攻心,居然在眾目睽

  睽下舉起手臂,眼看著一個重重的巴掌即將落下,利曜南迅速捉住譚家嗣的手腕——


  「永遠、永遠不准你再伸手打她。」他一字一句,冷冷地警告。


  譚家嗣兩眼瞪得老大,欣桐臉色平淡,沒有激動的情緒。


  這不是父親第一次失控,她明白,這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直到玉嫂推著老人的輪椅,走進休息室內,譚家嗣恨恨地甩開利曜南的掌握,他緩緩回頭,陰鷙的視線終於停在老人松垮、布滿斑點與皺紋的臉上……


  這一刻時光倏然停止。


  二十多年的光陰,剎那間從指縫流逝,想當初孑然一身離開台灣,彷彿是昨天才發生的事……


  老人獃滯的眼神,在見到譚家嗣那一刻突然瞪大——老人發出一陣「咕嘟」聲,像是因為過度駭然而導致喉頭痙攣。


  玉嫂的驚恐不下於老人,她張大嘴巴、瞪大眼睛,直到兩隻眼睛無法睜得再大為止……


  老人因病痛而臉孔麻木,然而此時此刻,他熱淚盈眶,成串淚水如斷線一般墜落……


  沒有人料得到,幾乎已是植物人的朱獅,看似已經獃滯的眼神,竟然能表現出如此豐沛的情感。


  見到祖父的神情,欣桐再也忍不住鼻酸,難過地掉下眼淚。


  譚家嗣乍見到已經二十多年不曾與之謀面的親生父親,見到老人往日的意氣風發不再,如今竟然必須依靠輪椅,成了一名風燭殘年的枯朽老人,譚家嗣就像被法術定住一般,僵立在原地再也不得動彈。他陰沉的臉孔瞬間掠過千言萬語,布滿沉痛與苦澀的滋味……


  譚家嗣的記憶倏然回到過去——那他曾經希望,可以永遠不再憶起、最好能忘得一乾二淨的過去……


  那一年,他在吳春英的房間里抱走自己剛出生四十天的親生女兒,那名躺在母親左側,嬌嫩可愛的小女娃……


  而他始終不知道,當年阿英懷胎十月產下的,竟然是一對孿生姐妹。


  直到朱欣桐情奔香港一事被八卦雜誌踢爆,雜誌照片被新加坡當地報紙引用,並且加以報道——朱欣桐與智珍極端相似、簡直無法分辨的外貌,理所當然引起了譚家嗣的震撼!

  當時智珍正因為服藥過量而入院,而這張照片,也勾起了譚家嗣重回台灣的意念!他急切地想要知道真相——他想知道,當年阿英究竟為他生了幾個女兒?

  之後他透過利曜南的創投公司,間接買下富門集團,入主紅獅金控董事會,有目的地一步步接近「朱欣桐」,只為揭開心底的疑惑。而一封致紅獅金控大股東的DNA鑒定書,終於澄清他腦海中的謎團——


  原來,阿英自始至終,並未將兩人當年的關係公諸於世!


  當年他懷著滿腔憤怒,趁阿英熟睡后抱走女兒的行為,並未改變她的心意。阿英仍然因為產下他的孩子而羞愧不已——與「小姐」的丈夫發生關係、甚至與小姐一同懷孕、並幾乎在同一時間產下嬰孩,讓阿英因為愧對良心而痛苦萬分!

  當年碧霞難產,嬰兒在助產士的協助下,出世時已經是個死胎。而阿英——他猜測阿英因為敵不過良心的煎熬,竟然將自己的親生女兒過繼給碧霞,以彌補碧霞的喪女之痛!

  但碧霞那個女人……她真的會因為女兒的死而傷痛嗎?


  如果真的是這樣,欣桐就不會是碧霞的「親生」女兒,她更不會讓女兒回到紅獅「認祖歸宗」!譚家嗣很清楚知道,這一切在二十多年前「換女」當初,早有預謀!紀碧霞始終認定紀家的事業一敗塗地,跟老人有莫大的關係!


  而阿英,難道她以為將錯就錯讓欣桐回到紅獅,就是一種補償?就是最圓滿的解決方式?!她根本不了解碧霞對老人的怨恨——這也是他與碧霞結婚數年不斷爭吵的主因!


  而每次當他與碧霞劇烈爭吵后,溫柔體貼的阿英,就是他最好的慰藉。碧霞的性格像火一樣狂烈,她暴烈的脾氣讓兩人漸行漸遠;而阿英就像一攤柔水,她總有本事化解他的煩躁、不順與憂憤……


  男女之間的感情,本來就是世界上最微妙的事。就算有錯,事情也已經發生!然而阿英非但在產下女嬰后與自己避不見面,到最後阻止不了他想見女兒的決心,竟然苦苦哀求他不要認自己的女兒——這實在讓他不能容忍!

  譚家嗣痛恨他的人生!

  非但自己的親生父親逼迫他、詛咒他的婚姻。當年他為了碧霞——他深愛的女人,義無反顧地背叛父親,最後在柴米油鹽的折磨之下,他所愛的這名可愛女子居然漸漸變得張牙舞爪、每日每夜與自己嘶吼咆哮爭吵——到最後變成了他完全不認識的另一個女人!然而最可恨的是,他以為最柔順、最不可能背叛自己的阿英,竟然也如此愚忠!


  到了此刻,譚家嗣對於他的人生,簡直痛恨至極!

  而對於命運極度的憎惡,讓他一心只想解脫——他再也不願受制於老天爺的安排!他告訴自己,一定要從這個快讓他窒息的牢籠中逃出去!

  就因為如此,他懷著報復的心理偷偷來到阿英住的地方,見阿英熟睡,他抱起剛出生的女兒就走!


  三天後,他搭上前往美國的飛機,卻在抵達美國后「跳機」成了黑戶。當時他化名為Andy朱,帶著女兒流浪逃竄在美國中部各州,靠著在華人餐廳的伙房內打雜工,以此換取逃亡的旅費,並且不斷更換工作以躲避警察。


  父女倆就這樣一直挨到1986年大赦,Andy朱在一名好心的餐廳老闆協助下,終於拿到夢寐以求的綠卡,之後取得美國公民身份。然後在1989年,他帶著在美國七年來打工省吃儉用的所有積蓄,以及當年只有八歲大的女兒——智珍,前往新加坡開始他的新生活。


  朱耀文,即後來在新加坡改名換姓的譚家嗣,他的人生在四十歲之後漸漸步入坦途,幾乎可以說是一帆風順!他擁有美國公民身份,在新加坡從事移民中介起家,憑著過人的毅力與努力,以及朱家人與生俱來的經商天賦,譚家嗣為自己建造了驚人的譚氏商業王國!

  這就是譚家嗣的故事。


  這也是欣桐從父親口中聽到的「故事」。


  馬國程在譚家嗣陷入往事回憶的同時,已經依照利曜南的指示,將在場不相干的人一一請出貴賓休息室。即使是不甘心的李芳渝,也只能在利曜南的要求下乖乖配合,連玉嫂也不例外。


  休息室的大門再度合上,室內只剩下真正的「朱家人」。


  「祖父移居到失樂園后,我發現了一本日記,內容記載了他的心情,與一些當年不曾公開的事實。」利曜南沉聲宣布。


  當年不曾公開的事實?譚家嗣表情僵硬,冷冷地瞪著利曜南。


  「我在祖父原來居住的房間里,找到了數本賬簿。」利曜南示意馬國程,後者鄭重其事地從手提箱中取出一本賬簿,然後交到利曜南手上,「我想譚董應該很清楚,儘管紅獅銀行擁有無數金融人才,然而一直以來,祖父就有親自記賬的習慣。其中一本賬簿內容與你有關,記載在你漁船失事之前。」


  譚家嗣當然知道「父親的賬簿」。他曾經因此而極為崇拜一絲不苟的父親,甚至在他開始從商之後,不自覺地效法父親,自行記賬。


  欣桐知道父親的習慣,因為父親曾經要求她在賬簿的封皮上,親筆記下此本賬簿啟用之年月日期,以銘記並傳承這一良好習慣。


  而這正是老人過去曾經要求兒子做過的事。


  「我想當年你突然離開台灣的原因並不單純,如果你曾經恨過任何人,更應該知道這件事。」不等譚家嗣伸手來取,利曜南已經將賬簿翻開,並且從其中取出十來張字跡潦草的借據。


  賬簿內最後一頁,記載著十多條借款日期與借款人,但時間卻是在紀家傳出事業危機之前,借款人欄位上記載的,是紀碧霞生父的姓名。


  同時利曜南自賬簿內取出的借據,每一筆皆是為數不少的巨款,顯然是朱獅將錢借給紀碧霞的父親后,對方親筆簽下的借據,借據上署名者正是紀碧霞的父親。這十來張借據,不包含賬冊列載的前兩條借款,而這兩條借款,是唯一標明擁有抵押品房地契的借款,日期在他與紀碧霞相戀結婚之前。當年,就是因為父親在他婚後催收這兩筆款項,導致後來紀碧霞成日跟他吵鬧不休,也讓他們父子反目成仇!

  然而,他並不知道,除這兩筆借款外,紀氏後來還跟父親借過這麼多筆面額龐大的款項周轉!

  往後數張借據都簽收的十分潦草,看起來像是私下出借的款項,不曾以法律行文明載權益,也沒有雙方律師簽字,更沒有不動產或其他有價資產充做抵押品,這對金額如此龐大的借款而言十分不合理,然而賬冊上列出的借款,每一筆都能找到一張對應的借據。


  十多張借據仍然存在,顯示這些錢沒有任何一筆曾經追討回來過。


  這十多筆總金額高達上億台幣的借款,在二十多年前,簡直是一筆天文數字。


  「這又能代表什麼?」譚家嗣木著臉,冷硬地道。


  利曜南往前翻開賬簿,內頁竟然像日記一樣,畫著詳實的橫線,每一條橫線上方登記一筆款項,金額後方記載了每一筆金錢出借或收入的原因與理由。


  而出借給紀家的每一筆款項,在金額後方,老人用他堅毅有力的字跡,親筆寫下了相同的一行字:


  為了耀兒,明知不可而為之。此筆款項列入開銷,待年終打消呆賬。


  「呆賬」即收不回來的賬款,老人明明知道賬款收不回,卻還是執意出借,動機可想而知,「為了耀兒」這四個字已透露出訊息。「年終打消呆賬」這寥寥數字,則透露出幾許無奈。


  然而這與譚家嗣所認知的完全不同!老人曾經在他面前親口詛咒他的婚姻,紀碧霞更是一再咒罵,老人是導致紀家一敗塗地、家破人亡的仇人!


  一直以來,父親在譚家嗣心中扮演的,始終是一名婚姻破壞者的角色。


  一時間,譚家嗣懷疑這本賬簿是利曜南杜撰出來的!

  然而賬簿封皮上的日期,確實留有他的筆跡。


  這正是最後一本,他為父親登載啟用年月日期的賬簿。


  老人獃滯的目光,固執地停留在他的「兒子」身上,因為手抖動的緣故,導致老人肩膀拱得老高,看起來僵硬吃力。


  譚家嗣無話可說,但父親曾經追討紀氏兩筆債務,導致紀氏拍賣祖產,市場出現倒閉風聲,使得銀行對紀氏抽出銀根——仍然是事實!


  也因為這樣,他跟紀碧霞的婚姻才陷入可怕的噩夢——除了爭吵還是爭吵,那是一段可怕的日子,他永遠不想再回憶的噩夢!


  他的父親,仍然是一手製造他全部不幸的始作俑者!

  面對垂垂老矣,幾乎已成植物人的父親,譚家嗣深切的恨意,根本無法在這短暫時刻就此弭平……


  即使老人曾為他做過些什麼,但傷害已經造成,他無法說服自己原諒。


  「利曜南,你以為我會感激你嗎?!」譚家嗣突然大笑,他尖銳的笑聲顯得歇斯底里。


  欣桐僵立在父親身邊,她明白父親的表情,代表什麼含義……


  譚家嗣恨恨地瞪了在場眾人一眼,然後突然調頭離開——


  「爸!」


  不顧欣桐的呼喚,譚家嗣咀嚼著忿恨,拋棄了和解的可能。


  欣桐回首凝望爺爺,見到他老人家渾濁的眼中不斷泌出淚水,她不忍地走到老人面前,無言地握緊祖父的雙手……


  利曜南沉默地凝望這一幕。


  然後他選擇離開,把時間留給此刻更需要被安慰的老人。


  欣桐回到家中,已經凌晨三點多鐘。


  這是不平靜,也是最平靜的一夜。


  以往,繼承智珍這個身份對她而言並不沉重,忽然卸除身份,她感到一股異樣的空虛。但至少,她不必再在利曜南面前進退兩難。


  回到房間,她從抽屜里取出一本日記簿。


  這本日記內頁邊緣已經泛黃,因為它已有將近五年的歷史。


  這是智珍——欣桐的姐姐,從美國回到新加坡后,死亡前兩年所記載下的點點滴滴。也因為這本日記,欣桐才真正了解智珍的世界……


  在所有的故事中,始終未提到憂鬱的智珍。


  智珍,她的姐姐,一出生就跟隨在父親身邊的小女孩,飽嘗因逃亡而顛沛流離的人生。她比一般同齡的孩子早熟,卻不曾堅強。


  當年一路跟隨父親從美國到新加坡,年僅八歲的小智珍蒼白害羞內向,中學時候,她遇到對自己關懷呵護備至的同班同學——姜文。他以保護者自居,對於這蒼白不笑沉默內向的美麗女孩關懷備至。才十多歲的智珍,就隱約明白姜文對自己的感情,即使她一直把他當做兄長看待,卻從未明白拒絕過姜文的付出,只因為不忍心傷害他!大學時代,他們甚至許下了婚約……


  然而,小女孩會長大,回到美國華頓商學院攻讀管理碩士時,智珍終於遇到了她一生中唯一深愛的男人,然而智珍的不幸在於,她所愛的男人,無法以對等的愛回報她對於感情的執著。


  拿到碩士學位后,智珍為了他而滯留在美國,但是她深愛的男人卻提出分手,分手的理由,竟然是為了另一名女子。


  智珍同意分手,即使那時她的肚子里,已經有了一個小生命。


  墮胎后智珍回到新加坡,以藥物與酒精麻痹自己,並且數度企圖自殺……自分手后,她始終無法自深淵中醒來!

  然而,她的自我折磨永遠得不到回報!那個男人知道她的痛苦,甚至知道她企圖自殺以了結自己的生命——卻始終不曾回心轉意。


  因為在這世上,所謂深情,不一定會得到對等的回報。


  愛情不是理性的科學,一加一不一定等於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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