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前世

  長安下了一日的大雨,也沒有將宣武門外滿地的血沖洗乾淨。

  一直到入夜,慈寧宮陸陸續續點起了燈,窗外的大雨都還沒停。

  鋪天蓋地的雨聲中,寒風將窗紙吹得嘩嘩作響。

  慈寧宮內一片死寂,伺候的宮女太監們來來往往,卻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眾人都知,今日的太後娘娘已經面無表情地在窗邊坐了一整日,一言不發。

  宮裡人隱約聽說,今日前朝出了件大事。

  不過,如今攝政的秦王殿下,性格極為暴戾乖張。但凡有人敢隨意議論一句,傳進秦王殿下的耳朵里,那麼連帶著那一個宮的宮女太監,都要丟腦袋。

  自打秦王掌權至今,宮中已經處死了好幾個宮的下人了。

  故而,前朝後宮噤若寒蟬,即便隱約聽到了些風聲,也分毫不敢議論。

  就在這時,一串腳步噠噠噠地由遠及近,從階下一路響到了慈寧宮中。

  周遭的宮人小心地往這邊看,便見來人是太後娘娘的貼身婢女。

  聽到腳步聲,窗邊的太後娘娘轉過了身來。

  她滿頭金玉珠翠,錦繡衣袍逶迤曳地,以金線綉著展翅的鳳凰,端的是雍容端莊。

  那珠翠之下的面容,瞧上去也不過十五六歲,雖容貌明艷嬌嫩,但兩腮的圓潤都還有幾分尚未褪去。

  是君令歡。

  她眼眶泛紅,眼底也泛著血絲,但是半點沒有淚痕。

  她定定看向那宮女。

  那宮女在她面前跪了下來。

  「……娘娘。」她磕頭,聲音裡帶著哭腔。「奴婢在秦王殿下宮外跪了一整日,方才,秦王殿下只派人讓奴婢給您傳話,說……」

  君令歡默不作聲地看著她。

  宮女哽咽了一聲,道:「說讓您娘娘別白費力氣。皇上這兩日功課不好,還需娘娘多加督促……」

  分明就是懶得置喙君家滿門上下的生死。

  慈寧宮陷入了一片死寂。

  驟然,嘩啦一聲。

  是君令歡的衣袖將茶盞打翻在地的聲音。

  宮女匆匆抬起頭來,就見君令歡紅著眼眶,一把提起層層疊疊的裙裾,踏過一地茶漬和碎瓷,跑了出去。

  ——

  交泰殿前,彌散著一股血腥氣息。

  侍立在門外的太監們低著頭,動也不敢動,如同一排死物。站在門口的,是個年輕太監,面白無須,五官清秀,含著胸,胳膊上搭著一柄拂塵。

  他面上沒什麼表情,眉眼冷淡又平靜,微微側目,往交泰殿中看了一眼。

  從門口看進去,只能看見躺在地上那人的下半身。他穿著靛色的官袍,黑色的錦靴,此時正面朝下趴在殿中。

  有殷紅的血,從他的身體下靜靜地往外溢,在衣袍和地毯上洇出了一大片深紅的血漬。

  那人是今早才被傳召進去的,是戶部的一個侍郎。方才似是因為戶部的糧賬有些出入,秦王殿下問時,他多頂了一句嘴。

  秦王殿下嗯了一聲,下一刻,劍便出了鞘。

  那公公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腳下無聲地走到了門前。

  「待王爺出來,再進去收拾。」那公公壓低了聲音吩咐門口的小太監道。「地毯務必重換一遍,不可留下半點痕迹。」

  小太監極小聲地應是,又問道:「可是,進寶公公,屍體現在就這般擱著?」

  那公公淡淡瞥了他一眼。

  「腦袋頂在肩上,嫌沉?」他問道。

  小太監意會,連忙閉上了嘴。

  那公公收回目光,執著拂塵,腳步安靜而平緩,走到交泰殿外站定。

  天已經黑透了,因著雨還在下,天空泛著一片沉沉的紅。交泰殿中掌了燈,檐下也懸著金色的宮燈,暖融融地照在漢白玉的石階上,卻照不出半點溫度。

  雨水嘩啦啦地下,地面濕漉漉地倒映著莊嚴森然的宮殿樓閣。

  就在這時,有隱約的腳步聲,隱約在大雨聲中響起來。

  進寶微微抬頭,眯起眼睛,不動聲色地往那個方向看去。

  就見混沌的雨幕之中,有個明亮的金色身影,逶迤著寬大的裙裾,自雨中跑來。

  進寶面上露出了幾分訝異的神色。

  這是……太后?

  進寶連年跟在薛晏的身邊,自然知道今日,是這位娘娘的兄長斬首的日子。

  自打秦王入宮,王公貴族們每日要死多少?京中眾人見慣了,宮中的下人們也都見慣了。

  甚至有些個太妃太嬪娘娘,家中也遭了難。但整個後宮,卻全都靜默不敢言,有個膽大的,也只是向秦王請命,要落髮為尼,下半生青燈古佛相伴。

  畢竟,連皇上都是死在秦王劍下的,如今京中的眾人,早就在畏懼和膽怯中,變得麻木了。

  這位娘娘想必是受不了這樣的委屈,要來找秦王殿下要說法。

  可是,人已經死了,要說法還有什麼用?更何況,秦王殿下不會給她說法,只會多殺一個人,多讓進寶處理一具屍體。

  幾個月前的秦王,還並不會這樣。

  進寶跟了他幾年,雖知道他暴戾恣睢,為人冷漠,卻絕不像今日這般嗜血濫殺。可自從幾個月前,秦王殿下北上收復燕郡,在慶功那晚,和燕雲鐵騎的一名隊長私下交談了一次,便整個人都變了。

  他琥珀色的眼,泛起了一種陰戾的紅,使得他那雙眼變得不像人,反而像某種被激怒了的野獸。

  他開始肆無忌憚地殺人。

  進寶隱約看得出,薛晏並不能從殺戮之中獲得快樂或趣味。

  因為自那一日起,他本就沒什麼生機的眼睛,變得死氣沉沉,灰暗一片。

  像是殘燈上的最後一星火光,驟然熄滅了一般。

  進寶不敢招惹他,周遭的所有人,都不敢招惹他。

  那道金色的身影漸漸跑近了。

  一道閃電照亮了天空,進寶看見,那位年紀尚幼的太后,衣袍盡濕,鬢髮散亂,滿頭珠翠搖搖欲墜。她的裙擺被地上的雨水染得污濁,面上儘是水痕。

  那雙鹿似的漂亮杏眼裡,滿是視死如歸的恨。

  進寶挪了挪腳步,站到了交泰殿的門前。

  進寶雖說早見多了,看麻了,此時心中卻也難免升起一絲憐憫,不想讓這位年輕的太后也在今日死在薛晏的手上。

  君令歡的裙擺被大雨淋得濕透,厚重細膩的綢緞,在雨中變得極為沉重,將她往階上奔跑的腳步,拽得頗為費勁。

  她一路跑到了交泰殿的大門口。

  「太後娘娘。」進寶垂眼,神情平靜地對她行禮。「娘娘稍等片刻,王爺在忙,待奴才進去通稟一聲。」

  「讓開。」君令歡的嗓音有些啞,還帶著淋過雨後、冰冷的顫抖。

  進寶站著沒動。

  君令歡一手提著裙子,乾脆抬起另一隻手,將進寶推開了。

  逶迤的裙裾拖出一道水痕,君令歡一路跑進了殿中。

  進寶回過頭去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滿是憐憫。

  ——

  君令歡衝進交泰殿中時,薛晏正坐在窗邊的榻上。

  窗戶大開著,冷風攜著碎雨,將殿中的紗幔錦帳吹得靜靜鼓動。

  薛晏坐在那兒,身後冷風呼嘯,將他的鑲金的墨色衣袍和濃黑的髮絲吹得鼓起。他單腳踩在榻上,坐得頗為恣意,胳膊肘搭在膝頭,握著一卷書。

  君令歡進來時,他像沒聽見腳步一般,眼都沒抬,將書翻了一頁。

  君令歡衝到他面前。

  薛晏慵懶地抬起眼看向她。

  那雙漂亮的、淺色的琥珀色瞳孔,泛著淡淡的紅,顯得頗為陰戾。

  卻在他抬眼的同時,一個耳光落在了他的臉上,將他的臉打得微微側了過去。

  薛晏沒動。

  那個耳光落在臉上,並沒有多重,卻是面前這十來歲的小姑娘用盡了全力的一耳光。

  薛晏的臉側泛著一股火辣辣的疼,但他像感覺不到似的,只抬眼,靜靜看向君令歡。

  「不是誅滅君家九族嗎?我是君家女,你落下了一個。」君令歡站在他面前,擋在袖中的拳頭握得緊緊的。

  她是畏懼的,沒人在這位暴君面前不會怕。

  但她想死。即便臨死前能夠狠狠打他一耳光,她也覺得值得。

  薛晏的目光卻很平靜。

  他看著面前的姑娘,頗為坦然地接受了她眼中的仇恨。

  他早麻木了。從小到大,他接受過多少人的仇恨、厭惡和懼怕,他已經數不清了。

  不過,他卻模模糊糊地想起,若干年前,面前這位太后還是個小女孩時,在他剛搬進鳴鸞宮的第一天晚上,偷偷跑進他房間中的目光。

  乾淨而溫和,帶著種讓薛晏不敢直視的靈氣。

  當時,她將自己的小手爐塞在他的手上,一本正經地說:「哥哥教過我的,看到人家需要幫忙,不可以視而不見。」

  她哥哥?今天被自己殺掉的世家貴族中,好像有一個就是她哥哥。

  薛晏淡淡收回了目光。

  「來人。」他道。「送太后回宮。」

  他從來不需要任何人憐憫,不過看在那個手爐的份上,他饒了她一命。

  但這也不代表,他就有興趣同她在這種小事上糾纏。

  一隊侍衛走了進來。

  「我讓你殺了我,薛晏!」君令歡死死地盯著他。「你最好殺了我,不然,你總有一日會後悔!」

  薛晏心中已經有些煩躁了。

  因為,他不光看到了這姑娘對他的恨,也看到了她對她那個兄長深重的眷戀。

  薛晏從沒擁有過這種人與人之間的羈絆,或者說,他曾經擁有過,雖說比旁人的要疏離冷淡的多,卻仍舊是有的。

  但到頭來,那人還是在利用他。

  他的一生,從在襁褓中開始,便不是災星,就是工具。這種最為常見的、人人都會擁有的情感和羈絆,在他這裡,卻是從沒碰過的奢侈品。

  他麻木了,但不代表他不會嫉妒。

  「拭目以待。」

  他收回目光,不耐煩地抬了抬手,示意侍衛們將君令歡拖下去。

  交泰殿恢復了死寂,只有香爐中的龍涎香,和不遠處的地上尚未收斂的屍體,靜靜交織出權勢和殺戮特有的暴虐氣息。

  薛晏有些煩了。

  從小,他聽命於燕王,燕王死後,他唯一的人生目標,就是收復燕地、為燕王報仇。

  他在宮中步步為營,周遭人的懼怕和厭惡,如同叢生的荊棘。他在荊棘之間行進著,並不怕疼,只是因為他還能尋到盡頭處的一點點光,還有一絲活著的意義。

  但後來,他知道,燕王也是在利用他。

  世界於他來說,徹底漆黑一片,再也沒有任何光亮了。

  而說來有趣,再之後,被所有人孤立遺棄的那個人,站上了權力的巔峰,成了王朝的掌權人。

  他開始破壞。

  世界於他,不過是一片冰冷荒蕪的虛空,他只能在破壞和殺戮之中,找到最後一點活著的感覺。

  但仍舊無趣。

  薛晏看了兩行字,皺了皺眉,手一松,直接將書冊丟在了地上。

  他抬頭看向窗外。

  冷風之中,一片深紅的天幕,萬千冷雨直墜而下。重重宮闕在混沌的雨里,偶爾反射出微弱的、冰冷的金光。

  天地一片昏暗,如同他所度過的、每一個死寂空冷的日夜。

  薛晏的眼中一片了無生機的晦暗。

  他不想承認,他留下君令歡的一條命,並不是為了那麼個破手爐,而是為了當年,她提起她那個兄長時,眼中閃爍著的純粹的依賴和溫暖。

  他想留住那道轉瞬即逝的光。

  但是現在,君令歡的眼中,也沒有那道光了。

  薛晏收回了目光。

  他心道,不可能有的。

  世間根本就不可能會有這樣純粹的光,更不可能會有一個,能夠帶來這種光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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