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清平帝一來,宴會便正式開始了。

  許宗綸自幼見了多少大世面,向來遊刃有餘。而他手下的這些將士,雖不直言,卻各個唯他馬首是瞻,因此宴上你來我往的,倒是熱鬧得很。

  清平帝本就有心要見許宗綸,如今便並沒把那臨時安插的主將放在眼裡,大致敘了幾句話,便一門心思地同許宗綸閑聊起來。

  許宗綸這四年都在秦門關,即便離得這般近,也一次都沒回過長安。清平帝知道他和自己的父兄不睦,因此心裡清楚得很,京中這幾年發生的事,都跟許宗綸沒有關係。

  因此他待許宗綸,也格外和善。

  但他卻不知道,許宗綸私下跟自己的父兄通了多少信件。

  他生父沒什麼出息,即便得他父親的蔭蔽,到頭來也不過是個地方豪紳。而他從幼時起,便被他父親養在膝下,好生教養,關係自然親如生子。

  從他幼時,許相便已經為他劃定好了之後的路子,也知道文臣武將,向來無法共融。因此從許宗綸記事起,就知道要跟父兄演一齣戲。明面上親緣淡薄,實則親厚極了。

  也正因為此,他才能順利進入軍隊,數十年來至今,能夠重兵在握。

  而他手下的將領,也各個聽從他的號令,如今,即便更改了主將,也只聽他一人驅使。

  至於當年為清平帝擋下那一箭,也是在他父親的授意之下。

  少年天子心性稚嫩,只讓手下的人一激,便帶著一支精銳去追窮寇,一路追到了突厥佔領的腹地。按他這種打法,自然會中埋伏,而他則等在遠處,等著清平帝被重重圍困,才前去救援。

  那一箭,自然也是他讓手下射的,並不會射中他的要害。

  他「替」清平帝擋了一箭,又擺出一副重傷難愈的模樣,接連發了好幾日的高燒。這齣戲一演,清平帝自然銘記在心,此後也讓許家得了不少好處。

  他與許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許家光大了,他自然也水漲船高。

  如今,他這忠君愛國的偽裝,又起到了作用。

  看到清平帝這幅姿態,他就知道,父兄雖說犯了錯,清平帝卻對自己仍舊沒有戒心。

  眼看著時間差不多,聆福去了又回,許宗綸知道,時機到了。

  他在桌下碰了碰旁邊的胡將軍。

  他之前就跟胡將軍說過,怕他一時莽撞,獻禮也獻錯時候,反而惹清平帝不快。

  這胡將軍就是個邊境來的莽夫,什麼都不懂,腦子也一根筋。對於許宗綸來說,想要騙他,可太容易了。

  果然,胡將軍聽到這話,深以為然,連連點頭道:「還得你教我,該什麼時候獻?」

  當時,許宗綸淡淡一笑。

  「屬下這會兒可說不上來。」他說。「不如等到宴會上,將軍等屬下的消息,屬下提醒你了,你就去獻酒,如何?」

  胡將軍聽了,又是連連點頭。

  於是,這會兒被許宗綸一撞,胡將軍正襟危坐,知道這是許宗綸在提醒他。

  正好,此時清平帝喝得半酣,心情也正好。他忙尋了個契機,起身笑著道。

  「陛下,末將此番回京,也給陛下帶了個不入流的禮物。平日里沒有這個機會,便想著借今日獻給陛下,還請陛下別嫌粗陋。」他說。

  他話說得耿直,說話時直撓頭,倒是讓清平帝來了興趣。他單手撐著膝頭,看向他,問道:「哦?你給朕帶了什麼?」

  胡將軍躬身,從自己桌邊抱起了一壇酒。

  「這酒是玉門關軍營里特有的,末將喝了幾十年,早就喝成了習慣。如今回了長安,怕想念這一口,便帶了幾壇回來,如今分陛下一壇,請陛下嘗嘗玉門關的好酒。」

  清平帝一聽,興趣更大了。

  「哦?胡將軍有心,朕今日便嘗一嘗。」他說。「玉門關,是沈逸鴻沈愛卿所守吧?二十來年從未出過打亂,可是為朕解決了一大患啊!」

  沈逸鴻,正是君懷琅的舅舅。

  聽到皇上誇自己的老上司,胡將軍更來勁了。他還記得許宗綸跟他說過,這酒要親自倒給陛下才行。

  這麼想著,他手下利索,一把便掀開了泥封。

  「臣給陛下滿上!」他說。

  清平帝正要說,邀在座的諸將同飲,卻沒想到這廝竟這般嘴快。眼看著這麼個人高馬大的漢子,手裡抱著一大壇酒,清平帝就覺得自己的太陽穴突突跳著疼。

  太粗鄙了些。

  他側目,用眼神示意了旁邊的聆福。

  聆福立馬會意。

  他伺候了清平帝這麼久,隨便一個眼神,他便知道主子要他做什麼。

  這種默契,自然要許多時日的揣摩和相處。如今伺候久了,說沒有感情,也是假的。

  但有感情有什麼用,最要緊的,還是自己的性命。

  聆福默默看了清平帝一眼,回身去拿了個金杯,捧著到了胡將軍面前。

  胡將軍大約也看出,皇上不比軍營里那些勾肩搭背的將士,自然不能真讓自己湊上前去給他斟酒。看到聆福來了,他便湊上前,抱著酒罈就要往杯子里倒。

  他眼尖,看見了杯底好像有層薄薄的什麼東西。

  但他手也快,心下正嘀咕著呢,酒已經倒進了杯子里。

  「哎,公公,這杯里……」他忙開口。

  聆福端著杯子,不動聲色地看向他。

  「將軍,怎麼了?」

  胡將軍定睛一看。

  即便是什麼藥粉,也不能這麼快溶解得乾乾淨淨,更何況這酒冰涼涼的,更沒法兒將什麼東西立刻沖融了。

  他看向杯里,只見一片清冽,什麼都沒有。

  他心想,怕是自己眼花了。

  宮中的東西,怎麼會這麼不講究,在杯底沾上了塵土?

  他單手抱著酒罈,擺了擺手,示意沒事。

  聆福沖著他微微一笑,端著酒回去了。

  「剛才胡將軍說什麼?」清平帝接過酒,隨口問道。

  聆福笑道:「奴才不知,想來是將軍常年待在玉門關,沒見過這等金杯?」

  不過是個玩笑的語氣,他抬頭看向胡將軍,就見他撓著後腦勺道:「確實,這杯子耀目,把末將的眼都晃花了。」

  在座的將士都笑起來,清平帝也笑了。

  「等打了勝仗,朕賞你一套金杯,拿回去用。」他說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灼熱辛辣,一路入了他的腹中。

  清平帝不由得道了一聲痛快。

  「這邊地的酒,確實與長安的不同啊!」他說著,吩咐聆福道。「去,把胡將軍的酒罈接來,給在座的愛卿各斟一杯,讓大家都常常!」

  聆福應是,去接了酒罈,給眾人倒酒了。

  酒沒倒完,在座的誰也沒碰杯子,都在等清平帝發話。

  聆福抱著酒罈,緩緩地,挨著殿內的桌子,一路倒了過去。

  一直到倒數第二張桌。

  清冽的酒水順著壇口,緩緩流淌進了玉杯中,就在這時,殿上傳來了咕咚一聲響,頓時,四下嘩然。

  聆福的手一頓,酒罈往下重重一傾,酒頓時淌了一桌子。

  他停頓了一下,機械地抬起頭來。

  就見坐在最上首的清平帝,一頭栽倒在了龍椅上,不省人事。

  殿中的宮人們頓時慌了手腳,有去扶清平帝的,有急忙去叫太醫的,一時間,亂作一團。

  而在場的將士們,一片嘩然。其中一個,倏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抽出佩劍,便直指胡將軍。

  「你酒中有什麼!為何陛下喝了你的酒,便昏倒了!」

  頓時,眾人都看向胡將軍。

  胡將軍百口莫辯:「我……我酒里什麼都沒有!」

  但眾人的目光皆是懷疑。

  胡將軍求助無門,驚慌地四下看了一圈,便將目光落在了許宗綸的身上。

  送酒的點子是他提的,他最是知道自己為什麼送酒、又是否真的會給皇上下毒,他一定會站出來,為自己說話的吧?

  卻見許宗綸也目光複雜地看著自己。

  「許將軍……」

  「其他的事物,在場眾人都吃過。」許宗綸面色凝重,沉吟著開口道。「唯獨將軍您的這壇酒,只有陛下喝過。」

  「可是我……」

  卻見許宗綸不再聽他的話,擺了擺手,吩咐道。

  「先拿下吧,連帶著這壇酒,一併封起來。」他說。

  「許將軍!」

  「等宮中的調查結果吧。」許宗綸看向胡將軍,說。「如果將軍真是無辜的,慎刑司會還您清白。」

  胡將軍聽著他這話,覺得自己似乎應該信他。

  可是他心裡的不安,卻愈發嚴重了。

  許宗綸的神色,明明複雜又凝重,可他那雙眼睛,卻似乎閃爍著洞察一切的、狡黠的光芒。

  就好像……從頭至尾,他都知道會發生什麼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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