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君懷琅是被進寶搖醒的。

  他只覺這一覺睡得昏沉,昨天夜裡忙到很晚,倒頭就睡了。

  睡著之後,卻像是被囚困在了黑沉的夢境中一般,再醒不過來了。

  進寶很費勁地將他叫醒。

  君懷琅暈暈乎乎地醒來,就覺視線模糊不清,只隱約看見前頭有個人,急切地喊他。

  「世子殿下,您快醒醒!奴才已經差人去叫郎中了,馬上就來!」進寶著急道。

  君懷琅清醒過來了一些。

  「我這是怎麼了?」他皺眉,一手撐在床榻上,另一隻手覆上了自己的額頭。可是現在,他的手心和額頭一樣地燙,根本試不出來什麼溫度了。

  進寶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殿下莫慌,只是有些發熱罷了。」進寶的聲音有些發顫,給他端了杯熱茶來。

  君懷琅卻皺眉看著他。

  「發熱罷了?」他問道。「那你慌什麼?」

  進寶哆哆嗦嗦地,紅著眼眶,不敢言語。

  這若真是時疫……真是時疫,可如何是好啊!

  這疫病可是不認得人的,管你什麼皇族權貴,一旦沾染上了,那是治也治不好啊!

  當年多少南下治水的官員,都是死在這疫病上。更何況,如果金陵此番真出了時疫的話,那可完全是沒有來源、沒有頭緒的,這樣的怪病,可比那死人傳染的時疫更加嚇人。

  每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那都是老天爺要亡了朝廷的徵兆啊!

  君懷琅盯著進寶的神情,片刻之後,他頓了頓。

  「為什麼這般情狀?」他沉默片刻,緩緩開口道。「是不是發生時疫了?」

  進寶連忙道:「不是的!殿下不過發了熱,想來這兩日疲憊,受了風寒……」

  可他的聲音分明就染上了哽咽。

  君懷琅勉強撐著身體站起來。

  「退下。」他說道。

  進寶不解。

  「讓你退下,沒聽見嗎?」君懷琅說。

  進寶從沒見過他這般聲色俱厲的模樣,被嚇了一跳,連忙連滾帶爬地往後退了好幾步。

  「以後,誰也不許近前來伺候我,這是命令。」君懷琅勉強撐著身體坐起來,啞著嗓子說道。「有什麼吩咐,都站在那裡等,記住了?」

  進寶一怔,知道了君懷琅的意思。

  君懷琅這是確定自己染了時疫,這般嚴令,就是為了不傳染給旁的人。

  進寶的眼淚吧嗒落了下去。

  「奴才一條爛命,算得上什麼呢!」進寶哽咽著跪下,磕頭道。「主子如今發了熱,怎能離了人伺候!」

  「不要再多言。」君懷琅扶著額頭,忍住了高燒的眩暈感,道。「是不是有人來報了?現在,立馬去將他喚進來,至於大夫,不要讓進,只讓他等在外頭。」

  進寶跪伏在地。

  「還有,在你現在站的地方,擺起一架屏風。」君懷琅接著說。「此後,誰也不許越過屏風半步。」

  進寶只是哭。

  若是有人存了心要禍害世子,要殺他、要害他,都不會沒有辦法。

  但是唯獨這樣的疫病,是讓人全然束手無策的。莫說是他進寶,即便他主子在這裡,又能做什麼?

  更何況,如今看來,世子殿下是第一批染病的人,向來時疫即便會治好,最先染病的人,也絕等不到那個時候。

  若老天不要大雍太平,非要降下災禍來,為什麼不開開眼,讓世子殿下這樣的好人平平安安的呢?

  進寶哭得止不住,接著,他便聽到了君懷琅的聲音。

  「進寶。」他的嗓音沙啞而疲憊,中氣不足,像是遊絲一般,飄到了進寶的耳邊。

  「按我的命令去做。」他說。「我沒有多的精力了,糾纏不起,也耗不得。」

  進寶抹了一把眼淚,哽咽著應了是,轉身跑了出去。

  沒一會兒,屏風立了起來。

  君懷琅笨拙又緩慢地拉開了床帳。

  他從生下來起,就有大群的奴僕伺候在側,從沒有自己做過這樣的雜事。

  但是現在,床帳拉開,空無一人,窗外逐漸亮起的陽光,被一扇屏風擋住了。

  君懷琅陷入了沉思。

  前世的疫病,在朝廷資料的記載之中,是因為受災、動亂和飢荒,使得金陵屍殍遍地,由此引發了時疫。這一世,他小心謹慎,並沒有讓這種情況出現,即便是決堤當日受災而死的百姓,他也第一時間請沈知府派人收殮掩埋。

  向來時疫都是由死屍腐爛引起的,但是如今,怎麼會在一切太平的情況下,提前出現呢?

  這要是放在眾人的口中,一定就成了天降災厄,要亡大雍。但是君懷琅知道,江南如今所有的怪象,絕不可能是天降的,一定是人為的。

  所以,這次突然而來的疫病,也一定是因人而起的。

  他強忍著發燒的暈眩,開始回憶前世史料上的隻言片語。

  史料上說,此番疫病,感染者會接連發熱,難以好轉。且疫病傳染性極強,與之接觸者,有五成的可能性被傳染。

  這疫病從七月底起,持續了一個多月,京中派來了不少名醫,也束手無策。一直到江南入了秋,這疫病便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在此之後,江南也再沒出過這樣的怪病。

  但是,如今還沒入七月,發了高燒的病人,多則半月,少說七天,就會因高熱不治而身亡。

  前世,金陵耗了一個月,都傷亡慘重,死了無數的人,如果這一世,也一直拖到那時候的話,莫說他君懷琅還有沒有命,想來整個金陵,也會成為一座死城。

  就在這時,那官員進來了。

  「世子殿下?」他聲音有點抖。

  他剛才聽那位公公說了,世子殿下今日一早,也發了燒。如今根本不是容易受風寒的時節,如今這樣,十有八九是這位貴人也被傳染了。

  原本就有些嚴重的情況,這般便更加難辦了。

  君懷琅聽見他的聲音,嗯了一聲。

  「如今情況如何了?」他問道。

  官員忙道:「大夫和工人們有不少發了熱的,這幾日都沒治好,反倒傳染開了……這兩日下頭的官員們才覺出不對來,尋了郎中問過,這才來稟告殿下,耽誤了時辰,實在罪該萬死……」

  他這話,就是將罪責往自己身上攬了。

  君懷琅卻道:「與你們無關。我只問你,既然會傳染,現在發熱的那些人,如今在何處?」

  畢竟,有人發熱生病,實是最尋常的事了,除非有大面積傳染,否則很難引起官員們的注意。也正因為如此,時疫往往來勢洶洶,且無法防範控制,向來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為時過晚了。

  現在,只能想辦法控制補救了。

  那官員忙道:「已經集中在一處了。」

  君懷琅嗯了一聲。

  「去稟告沈知府,準備好他們每日的飯食和藥品,一定保證他們每日的生活所需,定要安撫好他們。否則,若有生病者從安置處逃出來,便又會使得疫病擴散。」他說。

  那官員連忙細細記下。

  君懷琅接著道:「還有藥物和郎中。只管讓他們去開最尋常的清熱解毒方子,總歸會有些用。」

  畢竟前世,按著史料上的記載,確實只有那副最為尋常的清熱藥方在疫病之中有些用處,即便無法治癒,也能拖延些許時日。

  官員連忙應下。

  君懷琅頓了頓,接著道:「還是每日同我彙報情況。告訴我父親,定要先控制住疫病的擴散,安撫好百姓,再立馬急奏長安。還有,去各處尋郎中來,無論如何,只要有一線能尋到解藥的方法,就別放棄。」

  那官員又應了下來。

  「也沒別的了……至於看守安置處的官兵,一定讓他們遠離病人。」他說道。「離遠些,若不得不靠近,一定要將身體儘可能地包裹住,不要直接接觸。」

  他也不知這種辦法奏不奏效,但如今也只能這樣了。畢竟疫病會在活人之間傳播,總不會傳染到死物上吧?

  也只得暫且一試了。

  那官員應下。

  君懷琅道:「沒別的了。這些話,一定帶到。」

  那官員頓了頓,開口道:「……那,世子殿下,您怎麼辦?」

  君懷琅看向屏風。

  「我無妨。」他說。「每日照常叫人送膳送葯來就可。」

  那官員遲疑了一會兒,試探著道:「世子殿下還是請外頭的大夫進來瞧瞧吧?萬一您沒染疫病,只是受寒了呢?」

  君懷琅低聲笑了一聲。

  「疫病還是風寒,大夫就看得出來么?」他道。「風寒的話,自己會好,不必憂心。」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

  他如今腦中混沌一片,安排完了要緊的事,便只剩下了一個人。

  「……等等。」就在官員要退下時,君懷琅忽然開口道。

  官員連忙停住腳步。

  「如果接聖旨那日起,要趕去山東的話……」君懷琅問。「今天應該到哪兒了?」

  官員不知他為何這麼問,但卻認真算了之後答道:「若是急行,今日說不定已經到了。」

  君懷琅頓了頓,片刻之後嗯了一聲。

  「我生病的事,誰也不許外傳。」他說道。「尤其若有人要送信出去,一定攔住。」

  官員不解:「這……」

  君懷琅收回了目光,靜靜看向了屏風下漏進來的,絲絲縷縷的日光。

  「不必多問,按我說的辦就好。」他說。

  他現在腦子裡全是薛晏,卻一點都不想見到他。

  因為他知道,他的命令攔得住所有人,卻唯獨攔不住他。

  他有再多上天入地的本事,也是肉體凡胎,擋不住這樣洶湧的疫病。即便重生了一遭,他自己也沒有任何把握能控制住這次疫病,他只知道,他能放手一搏,卻也需要一個前提。

  他想要薛晏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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