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六月十三,是個諸事皆宜的黃道吉日。
今日金陵城中的好事的確不少。
這日府衙開倉放糧,在城南架起了施粥的鋪子,一下解了城外的燃眉之急。這一日,長安來的錦衣衛還徹查了金陵的米糧鋪,將價格虛高的糧價壓了回去,現在商販們只可比災前提價兩成,即便仍不算便宜,卻已不是百姓們負擔不起的了。
而且,城北修築堤壩的君公子還貼了告示,招募城南流民營的力工,去城北修堤。銀子一日一結,雖不豐厚,攢上兩日,也能讓全家吃頓飽飯。
一時間,金陵城生機勃勃。
而就在這天夜裡,城南春水巷張燈結綵。
天還沒黑,春水巷中的一家花樓前便已經圍滿了錦衣華服之人,入場費翻了好幾番,來人卻仍舊絡繹不絕。
君懷琅跟著薛晏下了馬車,看到的就是這一番盛景。
那幢花樓前張燈結綵,彩色的燈籠拉滿了半條街。樓上懸著綵綢絲絛,燈火通明。
牌匾雕花,上書三個大字,清月坊。
「應當讓這些商戶上繳些糧食金銀。」君懷琅皺眉,對這奢侈華麗的裝潢打量了一番,說道。「大難當前,怎麼還這般享樂?」
薛晏在他身側低聲笑起來。
「行,讓他們繳。」他說。
君懷琅收回了目光,疑惑地看向他:「我們到這裡來做什麼?」
自那日薛晏說郭榮文貪污的糧款有去處了后,便什麼都不肯再告訴他了,一直到今日,他專門到城北的工地上將自己帶走,便帶到了這兒來。
薛晏抬手,在唇前比了個「噓」的動作。
君懷琅疑惑地住了口。
就見薛晏對進寶抬了抬下巴,進寶連忙上前,將門口招攬客人的老鴇叫了來。
那老鴇一件進寶,面上頓時笑開了花,立馬將大門交給了其他人,親自迎上前來,風姿綽約地對薛晏福了福身。
「爺,您來啦!」這老鴇看上去年級不輕,風韻卻不減,笑起來眉目含情。
薛晏看了她一眼。
那老鴇意有所指地掩唇笑道:「爺,都給您安排好了,您只管瞧好兒。」
說著,她在前開路,一路領著二人上了樓,進了個雅間。
那雅間一面牆都是窗子,此時花窗大敞,正對著樓下正中的舞台,視野極佳。領著二人在窗前坐下,老鴇便親自看了茶,放在他二人手邊。
「沒什麼事就下去吧。」進寶倨傲地上前吩咐道。
老鴇連忙應聲,留了兩個丫鬟伺候,這才退了下去。
樓下熙熙攘攘,偌大的廳堂,已經滿滿當當地坐了人。
就這樣,樓中還在陸陸續續地往裡進人。桌子加了好幾張,放得密密匝匝的,從中間經過都有些費勁。
君懷琅收回目光,看向薛晏,就見薛晏正慢悠悠地喝茶,眼睛瞟著他笑。
君懷琅隱約懂了他的意思。
「你是說……?」他向薛晏投去了探詢的目光。
就見薛晏放下茶杯,點了點頭,看向他的目光里滿是志在必得的笑意,像只盯上了獵物的狼。
「一會兒就讓你看看,郭榮文貪的銀子去了哪裡。」
——
天色暗下,舞台上一聲鼓響,四座頓時安靜了下來。
君懷琅往外看去,就見樓閣的頂部垂下一條長長的綢帶,緊跟著,一個身著月白紗衣的女子,單手抱琵琶,另一隻手握著綢帶,飄然而下。
綢帶與女子交纏,一時間,衣袂翻飛,輕紗曼舞,漫天花瓣簌簌而落,落到了台上和席間。
咚地一聲鼓響,那女子落在了舞台正中的那隻花鼓上。
她背對著眾人,一頭墨發挽成高髻,露出雪白修長的後頸。她身段尤其婀娜,一水柳腰被約素裹起,瞧起不過巴掌寬,不盈一握。
琵琶弦響,女子背對著眾人,在花鼓之上起了舞。
她身姿婀娜,舞得曼妙,手中彈著琵琶相和,足下的舞步踏起鼓點,一聲一聲地,像是踏進了人的心裡。
在座的眾人無不痴了,君懷琅也停下了茶杯,透過花窗,看向了舞台。
此女確實世所難見,這般琴技身法,定然也是自小苦練而成。想來樓中為了培養她,是花了極大的功夫的。
難道郭榮文貪墨的糧款,就會拿來換這個女子?
可是,他與郭榮文相處了一年半之久,知道這人雖說藏著害人的心思,卻不是出入青樓酒肆之人。薛晏難道是用了什麼法子,將他吸引了過來?
可這般大張旗鼓地拿銀子換人,也太招搖了些,想必他並不會這麼做……
他雙眼望著那女子出神,心下早就神遊到別處,出神地考量起來。
並沒注意到,他身側那個從頭至尾都沒往台上看幾眼的人,目光漸漸有些不對勁了。
忽然,那女子鼓點一頓,四弦一聲,懷抱琵琶,腰肢一動,便徐徐轉過身來。
頓時,台下的男子們都伸長了脖子。
君懷琅壓根沒注意到台上在做什麼,目光只定定落在那處,還在想郭榮文如何才會出錢,拍下台上的女子。
忽然,他眼前一黑。
緊跟著,君懷琅聽見,樓下傳來了一陣激動的驚嘆聲。剛才還落針可聞的花樓里,忽然沸騰了起來。
君懷琅一愣,才發覺是有一隻手緊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他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睫毛刷過那手心,就聽得薛晏嗓音有些啞,兇巴巴地警告道:「別亂動。」
君懷琅愣了愣,只好閉上了眼。
「你捂我眼睛做什麼?」他有些哭笑不得。
捂著他眼睛的薛晏,臉色難看地看了一眼台下。
這會兒,花樓中的人都快瘋了。
今日,是台上那個名為玉京的女子第一次露臉。她單手抱著琵琶,另一隻手解下了臉上的面紗,抬手拋到了台下。
頓時,那張驚為天人的艷麗面孔,暴露在了眾人的面前。
台下眾人皆驚呼起來,離得近的那一小片客人,竟撲在一處去搶那面紗。
薛晏瞥了一眼那張艷麗絕色、驚鴻一瞥便勾魂奪魄的臉,黑著臉轉回了目光。
不過扭著腰跳個舞,有什麼意思,值得君懷琅一直盯著那女的,連手裡的茶都捧了半天忘了喝。
薛晏嘴裡發酸,眉頭也皺得死緊。
君懷琅半天都沒等到薛晏的回應,抬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問道:「怎麼了?」
之前薛晏捂他的眼睛,都是殺人的場面。但此時聽著台下的動靜……應當沒有死人吧?
接著,他就聽到了薛晏兇巴巴的聲音。
「有什麼好看的。」
——
等到薛晏終於把捂在他面上的手收回去,台上已經沒有那在鼓上跳舞的女子了。
只有方才接引他們的老鴇,站在台前,笑得千嬌百媚。
「各位客官,咱們玉京姑娘跳了舞,露了臉,接下來,就要看客官們給不給姑娘捧場了。」她笑眯眯道。
君懷琅往窗外看,就見樓下的各人皆摩拳擦掌。
每人手邊都有個小牌,那小牌上有客人的名字,正反兩面,一面紅,一面綠。
那老鴇說,玉京姑娘的初夜,起拍五百兩銀,綠色加價百兩,紅色加價二百兩,客人只需舉牌,喊出自己所出的價格。眾人競價,最終出價最高者,便可今夜與玉京姑娘共赴巫山。
君懷琅自幼生在長安,禮教向來嚴格,即便在江南待了一年,也從沒見過這種拍賣的法兒。
但樓下的江南富商權貴們,卻似乎對此法早已精通。
頓時,競價聲四起,沒多久,五百兩便被抬到了三千兩。
到了三千兩,叫價格的聲音便漸漸稀薄了下來。
玉京再美,也不過一女子,幾千兩銀子買她一夜,並非是尋常人花得起的錢。
況且,清月坊說了,翻價十倍,就可給玉京贖身。三千兩翻十倍,便是三萬兩。以此天價買個青樓女,尋常的富商,少有人會有這般財力。
漸漸的,叫價的聲音停在了三千五百兩。
就在這時,一道頗為熟悉的聲音傳來。
「三千七百兩。」那人的聲音里滿是志得意滿。
君懷琅一愣,便忙往台下看去。
只見舉牌坐在那兒的,赫然就是許從安。
薛晏說過,許從安是京城許家的大少爺,也是許相唯一的嫡孫。
所以說,薛晏今日要釣的,不是郭榮文,而是許從安?
君懷琅頓時明白了。郭榮文這般鋌而走險,著急地一口氣貪了這麼大筆錢,就是為了給許少爺,讓他有錢能買下這個花魁。
這樣的話,郭榮文貪污的證據、以及贓款的去向,全都清清楚楚了。
君懷琅看向薛晏,就見薛晏沖他微微一勾唇。
只見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里滿是笑意,還有兩分炫耀,野氣中帶著幾分馴服,看上去像只衝著主人搖尾巴討誇獎的大狼犬。
君懷琅忽然想抬手去摸摸他的頭。
就在這時,樓下傳來了老鴇的聲音。
「許公子出價五千兩!五千兩,可有客官還要出價嗎?」
君懷琅側目,定睛看去。
原來,方才那個出三千五百兩的商人,和許從安競了片刻,還是敗下陣來。此時,許從安挺胸坐在席間,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而周遭的客人,已經沒有再出聲的了。眾人拊掌,只道今日,玉京姑娘的名花要落在許公子的頭上了。
那老鴇喊了第二次。
四下仍舊一片寂靜。
許從安臉上的笑容藏也藏不住。
就在這時,君懷琅看見,薛晏放下了茶杯。
那隻修長有力的的手,慵懶地握住桌上的小牌,流暢地一抬。
「六千兩。」
落針可聞的花樓中,薛晏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
君懷琅詫異地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