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進寶聽著都替他牙酸。

  他可是知道的,當初薛晏剛從宮中出來,才建了王府,府上有個丫鬟做事不利索,給薛晏的晚膳里上了一道酸菜魚。當時薛晏才從衙門中回來,只聞到那股醋味,臉色就沉了下去。

  之後,那丫鬟便再沒出現在廣陵王府中過。

  可如今,他主子吃了這麼一整顆青杏,竟是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進寶正呆愣著,就見君懷琅展顏一笑,一時間,彷彿院中的桃花都簌簌地開了似的。

  「管用便好。」他笑著說道。「我雖沒暈過船,但也知不舒服。王爺今日又飲了酒,想必還要再難受些。」

  薛晏愣愣看了他一眼,覺得有些熱。他艱難收回了目光,拿起桌上的那碗綠豆水,喝了個乾淨。

  雖不過勉強將他口中的酸澀衝散了兩成,但他也不怎麼嘗得到了。

  「是挺不舒服的。」他說。

  君懷琅竟從他的語氣里聽出了幾分委屈。

  再看薛晏,他雖歪在那兒,面上沒什麼表情,眉心擰著,使得他看起來尤其地凶,但細看才知,他眼眶有些泛紅,目光也含著醉意,有些怏怏的。

  一看便知,是醉得難受了。

  他抬眼看向君懷琅,一雙琥珀色的眼睛泛著兩分醉后的水光,像只無精打採的大犬,教君懷琅的心口不由自主地軟了一下。

  像是被軟綿綿地輕輕一撞。

  他自是知道官場應酬有多累人,更何況是薛晏這種不擅言辭交際的人了。

  不由自主地,他又忘了薛晏是個誰都不敢得罪的閻王,語氣跟著心頭一併軟了幾分:「那明日王爺便在府中好好歇歇。我同他們說好,不教他們早上打擾你。」

  進寶沒眼看自家主子恃醉撒嬌的嘴臉,抬手示意周遭的下人們,一併退了出去。

  薛晏的嗓音有些啞:「不行,明日一早,還與國公有約。」

  也怪他今日和永寧公談得太過,使得永寧公來了興趣,硬要明日同他一起去看看城郊的水利。

  薛晏自然沒有拒絕。

  公務竟這麼趕?君懷琅一愣,不過轉念便想起來自己父親在公事上有多苛刻。他頗為無奈地嘆了口氣,起身笑道:「那王爺今日就早歇。」

  薛晏聞言,抬頭看向他,見他要走,忽然問道:「你明天去哪裡?」

  他喝多了些酒,目光就有些掩飾不住,灼灼地看向君懷琅,讓君懷琅都覺察到了幾分,莫名被燙到了一般,有些不自在地轉開目光,道:「這幾日都要去臨江書院。」

  薛晏接著問:「和那天那個好聽曲兒的紈絝一起?」

  這說的想必就是沈流風了。

  君懷琅去臨江書院,自然不是為了找沈流風。這幾日天氣晴朗,他想趁著這幾天,將江邊的大壩探查一番。

  畢竟前世,金陵堤壩決口的案底他是翻了許多遍的,他想結合前世的記憶,試著提前找到堤壩決口的隱患。

  但是這話自然不能跟薛晏直說。

  「沈公子不過是興趣風雅了些,也不算是紈絝。」君懷琅笑著道。「我總歸閑來無事,便趁著人在金陵,多去臨江書院讀讀書。」

  薛晏冷哼了一聲,錯開目光,沒有說話。

  若放在平日里,薛晏這般模樣,定是能將周圍人嚇得不敢吭聲。但他現在在君懷琅眼裡,不過是醉得在發小脾氣,讓人頗有些無奈。

  「——那,我便告退了,王爺?」還惦記著薛晏要早些休息,君懷琅試探著開口道。

  聽到這話,薛晏又抬起頭來看他。

  他抿著嘴唇,沒有說話。

  君懷琅也不急,便站在原地等他。

  ……之前沒見他喝多過,倒是沒發現,這小子還有借酒耍賴的習慣呢。君懷琅不由得腹誹道。

  接著,他就聽見薛晏開口了。

  「你又要走。」他說。

  這個「又」字,聽得君懷琅一愣,接著便懂了他的意思。

  他是在說……一年前?

  那會兒,自己被家人從宮中接出去,自是沒有同他告別的。再之後,自己要離開長安,也是在猶豫之時,恰在長安城外遇見他,才告訴了他。

  總歸是自己兩次都不告而別。

  君懷琅這一年將注意力都傾注在了前世將他父親害死的事上,一直沒有靜下心來想過這個。直到現在和薛晏兩兩相對,他才恍然有些心虛。

  他原本是不會心虛的。他向來做的,都是自己認為正確的事,無論什麼時候,都無愧於心,也不會後悔。

  善待薛晏是如此,南下為父親解決危機也是如此。原本這是兩件不相干的、他該做的事,卻因著一個變故,變得有了關聯。

  這個變故就是薛晏。

  他一開始,就沒打算讓薛晏回報什麼,只想讓他不再重蹈前世的覆轍,從而保全自己的家人。

  但是,薛晏卻回報了,甚至不留一絲餘地。

  即便他從來不說,君懷琅也能感覺到。這個沉默寡言的、看起來頗為孤僻冷漠的少年,卻把自己滿腔的赤誠,都回報給了他。

  他回報得太多,多到讓君懷琅覺得是自己虧欠了他的地步。

  這時候,他再離開,心中就存了愧疚。

  君懷琅頓在原地,看著薛晏,一時沒說出話來。

  片刻后,薛晏轉開了目光,說道:「你回吧。」

  他有些懊惱,只覺喝酒誤事。他今日喝多了些,腦子就有點昏沉,一些本該藏在心底的情緒和話,一不留神,就都流露了出來。

  他知道,不應該的。

  薛晏扶著額頭,重新閉上了眼。

  他心想,矯情死了,跟他說這個幹什麼,丟人。

  就在這時,腳步聲響了起來。

  卻不是由近及遠,而是由遠及近。

  就在薛晏以為是幻覺的時候,一隻乾燥的、微微發涼的手落在了他的額頭上。

  薛晏抬頭,就見君懷琅站在自己面前,正低頭看著他。

  房間中光線柔和,他的視線也極為柔和,微微地閃著光。

  「之前在宮中不告而別,實是情非得已。之後要來江南,也沒有主動和王爺說一聲,是我的不對。」他說。

  薛晏愣愣地看著他,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片刻后,他啞著嗓子,小聲說:「……你沒錯。」

  君懷琅卻搖了搖頭,嗓音溫和清凌,語氣頗為認真:「一直沒有同王爺說。要來江南的事,是早安排好的。我也有些事……一定要在這裡做。原想著在宮中陪你到開了春,再同你講,卻不想出了意外。」

  薛晏嗓音低啞,不假思索地地道:「要做什麼,我幫你。」

  君懷琅一愣,接著心口泛起一股莫名的暖意。

  總是這樣。他心道。自己是在同他解釋自己的來意,可在他的眼裡,卻只有一件事。

  自己為什麼做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幫自己做。

  之前在宮中便總這樣,一言不發地自去做了許多事。如今一年過去,仍沒有變。

  他臉上泛起了個無奈的笑容,輕輕拍了拍薛晏的額頭,哄孩子似的溫聲道:「那便先謝過王爺了。」

  薛晏耳根有些燙,連帶著脖頸都燒了起來。君懷琅那手,原本是替他降溫的,但效果卻並不怎麼好,反倒讓薛晏與他相接觸的那片皮膚,燒得更厲害了。

  他想抬手握住他的手,又用自己最後的那點自制力,狠狠地將自己的手錮在原地,便使得他的動作有些僵硬。

  他垂下眼,嗓音低低的。

  「……不必謝。」他小聲說。

  ——

  第二日一早,薛晏就和永寧公出了門。

  君懷琅看著這日天氣不錯,便出發去了臨江書院。

  他原想著,上午在那兒上半日課,下午就到堤壩上去。卻不料江南的天說變就變,快到中午時,便下起了大雨。

  他看著天氣好,並沒讓拂衣帶雨具,巡撫府離書院不算太遠,他便也沒有坐馬車。這下,他只得被困在書院中,只好等到下午雨停了再離開。

  卻沒想到,這雨一下便停不下來,一直到下午書院下了課,也半點沒見雨勢減小分毫。

  這下,書院里的學生們都被困在了裡頭。

  有些帶了傘的便先行離去了,其餘的書生們,便都在書院中等著雨停。可等了片刻也不見雨小,便有學生開始冒雨往外走。

  沈流風原本和君懷琅一道等在這兒,等了片刻,也有些坐不住了。

  「要麼我們先冒雨出去?」他說。「我家的馬車停在書院外頭呢,我先將你送回去。」

  君懷琅看了一眼外頭的瓢潑大雨,想來說不定今日都停不了,聞言,他沒多猶豫,便點了點頭。

  外頭,果然是一片濃稠的雨幕。不少學員站在屋檐下,愁眉苦臉地等著雨停。

  沈流風一咬牙,先衝進了雨里:「走吧懷琅!咱們走快些,便能少淋些雨了!」

  君懷琅聞言應了一聲,正要跟著出去,卻被拂衣拽住了。

  「少爺,你看那兒!」他指向書院的大門口。

  君懷琅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過去。

  就見一眾向外跑的書生中,有一人打著傘,逆著人群,往書院中走來。

  那人一身深色衣袍,身量很高,通身一股上位者的殺伐氣場,在江南朦朦的煙雨中,看起來頗為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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