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到了這天夜裡,雪雖說是停了,窗外卻呼嘯著颳起了狂風。冷風把院中的雪都簌簌吹落了,吹得窗紙嘩啦啦地響。
鳴鸞宮的正殿連著著東偏殿的地龍早幾日就燒起來的,倒是很暖和。但君令歡聽著呼嘯的風聲害怕,硬要讓君懷琅陪著她,給她講故事聽。
君懷琅卻有些心不在焉。
今天點翠的反常,他推敲了幾番,心下有些打鼓。
按照淑妃的性格,她雖張揚跋扈,卻不稀罕做那些刻意為難人的事。大小事務她都很少摻和,都是交給點翠去辦。
那如果,點翠擅作主張,以她的名義去做些惡事呢?
那麼與他人結仇的也是淑妃,點翠不過是個奴婢,有什麼齟齬仇恨,人家都只會記在淑妃的頭上。
想到前世淑妃離奇身亡,君懷琅就有些坐立難安。
更何況,今日真的非常冷。他們的殿中雖然燒著地龍,卻仍有冷風從窗縫中透進來,帶來了絲絲透骨的涼意。
君懷琅總有些忘不掉薛晏單薄的衣衫,以及跟在他身後的那個小太監手裡少得可憐的行李。
君懷琅自己在心中同自己打起架來。
就在這時,君令歡晃了晃他的胳膊,問道:「哥哥,然後呢?」
君懷琅一愣:「嗯?」
君令歡又問道:「那書生趕考途中遇上了蛇妖,然後呢?」
君懷琅才發現,自己方才講故事講到一半,竟又不知不覺停了下來。
他柔聲道歉道:「抱歉,哥哥今日有些心不在焉了。說那書生途中遇到了暴雨,被困在船上。……」
君令歡卻開口,小聲問道:「哥哥在想什麼呀?」
君懷琅一低頭,就對上那雙清澈的眼睛,裡頭的關切壓根藏不住。他心下一酸,覺得自己那婦人之仁的想法太對不起君令歡前世所受的屈辱了。
他低聲道:「哥哥方才,想去西偏殿看看那個才搬來的哥哥。」
君令歡理所應當地說道:「那哥哥就去呀。我前兩天才聽宮女姐姐們說呢,西偏殿的地龍壞了,屋裡可冷了。她們去打掃了兩天,手上就生了凍瘡呢。」
君懷琅頓了頓,低聲道:「但他是個壞人。」
君令歡連忙緊張地問道:「他做了什麼壞事?」
這卻讓君懷琅回答不上來了。他停頓了片刻,如實道:「他雖說現在沒做壞事,但以後會做的。」
說著,他又補充道:「會做很壞的事。」
君令歡從來不會懷疑君懷琅的話。她很長地哦了一聲,反倒開始努力地思考起來。
想了半天,她還是想不通:「哥哥,他如果不是生來就是壞人的話,他是為什麼變壞的呀?」
因為世上所有人因著個卦象,都怕他,想讓他死,並因此苛待他。
君懷琅說不出口。
半晌,他沒回答君令歡的問題,反問道:「令歡,那如果他未來與哥哥有仇呢?」
君令歡被他問住了,想了半天都答不上來。片刻后,她問道:「就不可以不要與他結仇嗎?」
「但是哥哥需要報仇。」君懷琅說。
君令歡笑了起來,說:「哥哥不是說,以後會結仇嗎?未來的仇,現在怎麼報呀?」
君懷琅一頓。
他不得不承認,君令歡說的沒有錯。即便前世薛晏再如何罪大惡極,這輩子的他也的確還什麼都沒做。
君令歡忽然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衣擺。
「哥哥,和報仇比起來,令歡還是想讓你平平安安的。」君令歡說。「他如果是個壞人的話,哥哥就不要招惹他了,好不好?」
君懷琅一頓。
接著,他見君令歡撅起嘴,小聲嘟噥道:「哥哥怎麼斗得過壞人呢,哥哥受欺負了怎麼辦。」
君懷琅頓了頓,心頭一直堵著的一件事,似乎正在緩緩地融化掉。
確實,前世種種,如今都還沒有發生。
他若違背自己的本性,一直同薛晏作對,冷眼看他遭受欺凌,反倒會與他結仇。只要自己沒有殺了他的能力,他就必然會如前世一般崛起,屆時君家面對的,仍舊是滅頂之災。
與和前世的因果糾纏不休相比,保護好家人,才是他這輩子最應該做的事。
現在,他放縱薛晏在淑妃這裡遭受苛待,最終薛晏記恨的會是淑妃。如果前世淑妃的死和薛晏有關,自己這輩子又沒有十足的把握阻止他的話,那麼自己現在就不是在放縱薛晏受苦,而是在放縱淑妃日後的死。
君懷琅坐起身來。
「那令歡在這裡等等哥哥,好嗎?」君懷琅說道。「哥哥去那裡看看。」
君令歡乖乖點頭。
君懷琅起身,披上了厚重的大氅和披風,叫宮女替他拿來了一盞燈,便獨自走了出去。
門一推開,便有一陣夾帶著碎雪的冷風迎面吹了過來,將君懷琅的長發和披風都揚了起來,凍得他打了個哆嗦。
「少爺,這麼晚了,您要上哪兒去?」伺候在廊下的拂衣連忙迎了上來。
「我去西配殿看一眼。」君懷琅淡淡道。「我自己去,不必跟著。」
拂衣有些不放心,但聽他並不出宮門,便只好應了下來,又連忙去拿了個銀制的雕花小手爐,塞在了君懷琅手裡。
君懷琅低頭一看,就見那花紋精巧別緻,一看就是女子用的東西。他抬手就想把這手爐塞回去,拂衣卻不接,說道:「少爺,你就拿著吧!外頭那般冷,凍病了可如何是好!」
君懷琅沒有辦法,只好一手提著燈,一手握著那手爐,頂著冷風,往西偏殿走去。
淑妃在正殿已經睡下了,屋裡熄了燈,院中漆黑一片。而西偏殿也是一片黑沉,連一星燈火都沒有。
君懷琅心道,莫不是已經睡了?
他心想,若是睡了,正好免除了自己的尷尬,明日問問掌事太監缺些什麼,都給他補上,就算讓他在這兒同自己一家人相安無事了。
走近了,君懷琅才看到那處的境況。
他住在西偏殿最角落的那間屋子,門扉看起來很薄,窗戶也關不嚴實。這兒應當從前是個小倉庫,之後因為門關不嚴,總丟東西,就被點翠張羅著把東西都挪走了,剩下了個空房子。
這屋子遠看和其他房屋一樣,碧瓦飛甍,但走近了才看得到,窗紙都是破損的,在風中呼啦啦地響。
進寶裹著自己好幾層衣服,仍舊像個大粽子似的,在門口守夜,靠在廊下打盹兒。他被凍得暈暈乎乎,半夢半醒的,君懷琅來了他都沒發現。
君懷琅也沒有喊醒他。他在廊下站了一會兒,便打算在窗邊看一眼,若沒什麼事,他就不聲不響地回去了。
想來薛晏命硬,也不會出什麼大事。
這般想著,他走到了窗邊,透過破開的那個拳頭大的窟窿,向里看了一眼。
緊接著,他便愣住了。
房間里漆黑一片。借著他手中的燈,他看見薛晏背對著門窗,躺在沒有帳縵的硬木床上,甚至沒有被褥。他衣著單薄,看起來似乎一動不動,但細細看去,能看見他環著自己的肩膀,在輕微地顫抖,像在隱忍著什麼。
那副模樣,像角落裡的棄犬似的,可憐極了。
君懷琅的牙關不由自主地咬緊了。緊接著,他提著燈,推門便走了進去。
房間很小,只有一床一桌,想來宮人的房間都要比這裡好些。君懷琅走進去才發現,這兒背陽,不僅冷,還泛著一股潮意,冷得比外頭都難捱些。
他兩步就走到了床邊。
薛晏早些年在戰場上留下了習慣,即便在睡夢中也分外機警,聽到些微動靜就會醒來。門被推開的那一剎那,他便睜開了眼,條件反射地一手往枕下取匕首,一手蓄勢待發,準備襲上入侵者的咽喉。
那道影子近了,帶著一道暖橙色的亮光。
下一刻,薛晏握著匕首的那隻手僵在了原地。
因為,一件帶著體溫的白色織錦披風籠下來,將他包裹住了。柔軟蓬鬆的狐狸毛將他的臉頰圍了進去,暖和得像是幻覺。
薛晏難得地有些呆愣。
緊接著,他才回過神來,抬手碰了碰額上的冷汗,想起了剛才的事。
他住進了這裡,屋中卻什麼都沒有。他倒是不怕冷,那種對別人來說刺骨難耐的感覺,對他來說算不得什麼痛苦。
但他難以啟齒的是,他怕黑。
就在年初的臘月里,他帶著一隊燕雲鐵騎死守城門一個月,才保住了燕雲鐵騎的精銳力量,將他們轉移去了安全區域。而最後一戰,是在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
他被埋在了死人堆中,觸手可及的,都是面目全非的屍體,全是曾經熟悉的人,將他埋得密不透風。
他們用命保住了薛晏的命。
燕王的最後一個親衛在他身側,半張臉都血肉模糊了,只剩下最後一口氣。那人反覆地告訴他,要活著回去,爬上權力的巔峰,才能收復燕郡,為燕王報仇。
他在屍體中埋了一夜,周遭都是黑暗,什麼也看不見。
直到拂曉時,那親衛在黑暗中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將他從死人堆中推出去,讓他逃。當時突厥的主力剛剛撤離,他獨自站在那兒,周圍是未燒盡的烽火。
終於有了光亮。
他不知殺了多少人,獨自殺出了一條血路。
從那時起,他便開始怕黑。無論何時,他什麼都能忍,只要還有些微的亮光。
但是這天晚上,烏雲蔽月,一點亮光都無。他讓進寶去取支蠟燭來,卻沒人搭理進寶。
薛晏便默不作聲地在黑暗中強迫自己睡著,果然,那一夜窒息一般的黑暗,在夢中潮水一般湧來,將他幾乎溺死在其中。
直到有個人來了。
薛晏無意識地抬手,撫上了領口的柔軟的皮毛。那溫暖的披風帶著一股淺淡的草木香,像是燕郡郊外的冬日裡,那些雖纖瘦單薄,卻擋得住凜冽寒風的白樺。
他看到那個清冷俊秀的少年,將手裡的燈放在了桌上,轉過身來。
一室暖黃色的柔光,將他夢中那充斥著令他窒息的血腥味的黑暗,全都驅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