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他怎麼還幫自己看起傷來了?

  君懷琅不由得一愣,接著連忙匆匆抽回了自己的手臂,清冷的神情中難得地透出幾分局促。

  這成了什麼事?

  方才,若不是薛晏拉了他一把,他必然要掉進那口深井中了。

  他竟因著自己的一時衝動,陰差陽錯地讓他前世的仇人救了他一命。前世的仇怨尚未發生,這一世就先欠了他的情。

  君懷琅從沒這般局促過。他抽回手臂,垂眼冷冷說了句多謝,便側目看了拂衣一眼,轉身就走。

  拂衣心領神會,連忙提著食盒跟上了他。

  不過片刻,兩人便消失在了耀目的楓林中。

  薛晏看著他的背影。

  那小孔雀雖步伐鎮定,肩背挺直,看起來頗為矜傲,卻還是讓他看出了些許局促,倒是有幾分有趣可愛。

  薛晏唇角微揚,淡淡收回了目光。

  他側目看了那井邊的小太監一眼,回身就要重新將那桶水打上來。那小太監似是被君懷琅震懾住,猶豫了片刻,還是上前來,替薛晏將水打起,提到了宮中。

  但這小太監全程都不敢碰薛晏一下,像是看見了什麼可怖的怪物似的,匆匆放下水桶,就躲了出去。

  都說這人是煞星降世,通身都是霉頭,誰碰他都會倒霉。那煞氣或許不會要了貴人們的命,可是自己這種奴才就說不準了。

  還是躲遠些好。

  薛晏早習以為常了。他信步走到了殿內,自己掩上門扉。

  這正殿頗為寬敞,橫開有八間屋子,前後兩進,但卻空空蕩蕩的,只有一些前主人留下的傢具,已然陳舊了。絲綢、窗紗等物,雖都還算整潔,卻全破損掉色,甚至邊緣腐朽。

  透過窗紙破損的窗戶,能看見院中遍地荒蕪,連地磚的縫隙中都生滿了雜草。

  薛晏徑自走到銅鏡前,脫下衣袍,撕開被血粘在身上的布料。他轉過身去,側過頭透過鏡子淡然打量了一番血肉模糊、頗為駭人的後背,就動手用桶中的清水慢慢清理起來。

  後背的傷口很難觸碰到,清理起來尤其費勁。他抬起胳膊時,還會牽動起後背的肌理。

  進寶推門進來時,就看到了這樣的場景。

  修長高挑的少年站在鏡前,赤裸著上身,側過頭時正好露出線條鋒利的側臉,微皺著眉,神情淡漠地看向銅鏡。他後背的傷口頗為駭人,上身的肌肉矯健而緊實,腰腹肌肉塊壘分明,線條收緊,像只慵懶地獨自舔舐傷口的猛獸。

  見到聽到推門的聲音,薛晏眼都沒抬,一邊清理著肩上的一處淤痕,一邊淡聲道:「找到了?」

  他這正殿,除了在奴才中最受欺負的進寶,沒人會進來。不用抬頭,他就知道是誰。

  進寶關上門,戰戰兢兢地在他面前打了個千,說道:「回主子,您當真沒猜錯,確實是管採買的小魏子去報的信。」

  薛晏清理完了傷口,拿起桌上的藥粉,抬手敷在後背上。那藥粉是邊關帶來的,雖有奇效,但藥性極烈,敷在傷處會有鑽心蝕骨的痛。

  剛將藥粉塗在傷處,薛晏就咬牙抽了一聲氣。

  接著,他問道:「他將消息送去哪裡了?」

  進寶小心翼翼擦了擦汗,說道:「奴才看他取過宮中所需的物品后,便往東頭去了。來回花了兩個時辰,想必是極遠的地方……再多的,奴才沒敢再跟。」

  「內務府東側……」薛晏偏過頭,透過銅鏡一邊上藥,一邊慢條斯理地說道。「兩個時辰,來往一次東華門正好。」

  進寶一聽到這名字,嚇得肩膀一哆嗦。

  東華門!那不是東緝事廠所在的地方嗎!……難道他,他方才居然跟蹤了東廠的番子!

  都說東廠人心狠手辣,殺人如麻,有一千種讓人生不如死的陰招……萬一自己跟蹤他們的人被發現了,豈不是要被他們活活折磨死!

  薛晏還在垂著眼上藥,低聲思索道:「是東廠的人?他們向來管不到宮裡的事,盯著我做什麼?」

  東廠的近況他知道些。東廠雖在太祖時便設立了,向來是皇帝的耳目,用來監視百官的。但當今清平帝卻對其並不信任,反倒是對他身邊伺候的秉筆太監青眼有加,不少原屬於東廠的全力,都被他轉移給了聆福。

  莫不是這兩股太監的勢力纏鬥,讓東廠招架不住了,於是想物色個皇子,做他們宮中的靠山……或者說,棋子?

  畢竟東廠本就惡名昭彰,如今又不得聖心,要不是太祖的旨意尚在,早就成了過街老鼠了。尋常皇子,沒有願意沾染他們的,唯獨自己這個有皇家血脈、卻名存實亡的皇子,可以為他們所利用。

  如果能將他扶植起來,那麼這棋子,自然也就能當做靠山。到那時,他們東廠就不再是夾在秉筆太監和朝臣之間的了,而能一躍成為天子近臣。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那邊的人,正在盤算著走一步險棋。而現在,他們則是在暗中窺伺物色,評估他這個皇子的價值和可靠程度。

  畢竟,一隻處處受人欺凌的落水狗,才會倚仗他們、信任他們,同時還不會倒戈。

  薛晏勾了勾唇。

  宮中的人厭惡誰,是鮮少會做到明面上的。只有想辦法刺激他們,才會讓他們把心底的惡意發泄出來,給旁人看到。

  他利用二皇子那個廢物,做出的這出苦肉計,也算是引來了條大魚。只是這大魚警惕得很,徘徊著卻不咬鉤,還需他多加些籌碼,讓對方覺得自己真被逼上了絕境,才會出手利用自己。

  到那時,誰利用誰,還未可知。

  「最近東廠可有出什麼大事?」薛晏問道。

  進寶卻半天沒動靜。薛晏皺眉抬眼,透過鏡子,就看到跪坐在地上,又一副小命不保的絕望神色的進寶。

  薛晏一時有些無語。

  他一眼就看出這小太監在怕什麼。

  薛晏轉開目光,繼續專心處理自己的傷口。「宮裡是聆福的地盤,東廠放不進人來。那個報信的,不過是個被他們買通的小角色罷了,發現不了你,也要不了你的命。」

  進寶這才絕處逢生,臉上重新露出了生機。

  「但你還需繼續盯著他。」薛晏一勾唇,漠然道。「即便是個小人物,也比你機靈多了。若不留神,東廠的人自然會不著痕迹地把你處理掉。」

  「主子救我!」進寶嚇得哭出了聲。

  薛晏頭都沒回,將用完了的藥瓶往桌上一放,發出了聲清脆的聲響。

  「按我說的做,自然不會讓你死。」

  ——

  皇后讓君懷琅帶回來的點心非常合淑妃的口味,倒是讓淑妃高興了幾天。

  但是沒幾天,鳴鸞宮的氣氛還是降到了冰點。

  自從那一日淑妃得了一道聖旨,便在宮中大哭了一番,誰勸都沒有用。之後皇帝來看了她一次,竟被她生生趕了出去,面都沒讓他見。

  清平帝倒是一副好脾氣的模樣。君懷琅透過窗子看見,淑妃在正殿里哭,清平帝站在院子中,一臉地無奈,隔著窗戶好聲好氣地哄她。

  若放在從前,君懷琅定會覺得清平帝對淑妃情深不壽,令人動容。

  但是君懷琅卻又知道,清平帝根本就是利用淑妃,去鎮什麼煞星。他背地裡利用了對方,面上卻還要找冠冕堂皇的理由,擺出一副情深的模樣,屬實令人齒冷。

  君懷琅從前從來沒這麼清晰地意識到,什麼叫最是無情帝王家。

  他同淑妃即便有再深的感情,也比不過欽天監的一道批文。

  倒是君令歡這幾日被宮中的低氣壓嚇得有些夠嗆。君懷琅每日白天還要去文華殿學習,只君令歡和淑妃在宮中,淑妃雖說不會沖著她發脾氣,但君令歡敏感,還是感覺到姑母這幾天不開心了。

  「是誰惹姑母不開心了呀?」有一日君懷琅從文華殿回來,君令歡撲到他懷中時,小聲問他。

  君懷琅心想,是個同你哥哥差不多大的臭小子,以後還會蓄謀欺負你的那種。

  他摟著君令歡笑了笑,說道:「沒有誰。是大人們的事情,過上幾天姑母就好了。」

  君令歡這才放下心來,點了點頭。

  「那哥哥明日休沐,來教令歡彈琴好不好?院子里的亭子有張大桌子,正好能放下哥哥的琴。」君令歡又說道。「今天我彈琴給姑母聽,她笑話我技藝不精呢。」

  君懷琅忍俊不禁,笑道:「好,那明日令歡可不能睡懶覺。」

  君令歡連忙點頭。

  君懷琅自幼聰慧,無論是詩詞歌賦還是琴棋書畫,沒有一樣不精通。也正因如此,他才華橫溢的名聲早幾年就在長安傳開了,教君令歡彈琴,自然不在話下。

  第二日清早,君懷琅就早早起身,讓拂衣帶著人將琴架到了庭院中的亭子里。

  拂衣剛推開門,就驚呼了一聲,滿是驚喜地回過身來,對君懷琅道:「少爺,下雪了!」

  「下雪了?」君懷琅有些驚訝,跟著走到了門口。就見外頭洋洋洒洒,下起了細雪。如今不過剛剛入冬,院子里的樹葉還沒落完,此時積了一層雪,一片瑩白覆在碧瓦飛甍之上。

  空氣中都是雪后清透的味道。君懷琅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看向高遠的天空。

  年歲有些久,他都忘了今年的冬天來得尤其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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