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捉蟲)

  永寧公府的馬車已經等在了門口。

  等君令歡吃完了糕點,就有君懷琅的母親沈氏房中的丫鬟來,說快到了入宮的時辰。君懷琅領著君令歡到了府門前時,門口地小廝笑著說,國公爺和夫人已經在馬車上了。

  小廝替他們放好腳凳,打起錦簾,君懷琅先將君令歡抱上了馬車,接著自己也進了車廂中。

  「懷琅是同歡兒一起出來的?」見他進來,馬車中的沈氏笑道。

  君懷琅抬起頭,就看見自己父親和母親正坐在車廂中。母親笑意盈盈的,父親君承遠仍是那副寡言少語的冷淡模樣,和他記憶中的父母重合在了一起。

  三年了……他從二十一歲那年父親獲罪,父母雙亡,已有三年沒見過他們了。

  他父親為官向來清廉,從不做貪污結黨的事,前世卻莫名被扣上了一筆巨大的貪污贓款,按律斬首了。

  君懷琅知道,其中必有陰私。

  前世他沒有發現的端倪……這一世一定會查清楚。

  回過神來,君懷琅笑著對沈氏點了點頭:「孩兒方才去令歡那裡看了看。令歡養的小雀兒死了,方才正傷心呢。」

  接著,他將目光轉向了坐在一旁的那個少年,沖他點了點頭,算作示意。

  那少年是君恩澤,與君懷琅一般大,是他叔父的孩子。他叔父被貶到了嶺南,不捨得嫡子受苦,就將君恩澤寄養在了永寧公府。

  前世君懷琅與君恩澤感情也頗為淡漠。君恩澤是宮中二皇子的伴讀,唯二皇子馬首是瞻,向來不搭理永寧公府的幾個孩子。

  君懷琅忍不住在心裡輕輕嗤了一聲。

  機關算盡地巴結二皇子,不過就是為了融入到皇子們的圈子中,圖個表面的風光。但真到了改朝換代時,跟錯了皇子就是站錯了隊,自己追隨的皇子不但護不住他,他自己反而會被當做朋黨。

  君恩澤自己拎不清,君懷琅也沒興趣與他多作言語。

  那邊,君令歡一上車,就一頭扎進了君承遠的懷裡。君承遠向來嚴肅寡言,全家唯獨君令歡愛纏著他。

  君承遠臉上難得露出笑模樣,將君令歡抱在了懷中,笨拙地抬手替她整理鬢髮。

  馬車晃晃悠悠地往皇城的方向行駛。

  君懷琅沒注意到,角落裡的君恩澤,正悄無聲息地打量著他。

  國公府規格的馬車,寬敞而華美,桌椅几案鏨金嵌玉,一片錦繡膏粱。君懷琅坐在其間,眉目舒朗,卓然不似凡人。

  一身大家子弟的高貴氣度,將旁人都比了下去,顯得自己像個擺在旁側的贗品,寄人籬下,自慚形穢。

  君恩澤轉開了目光。

  ……有什麼了不起,二皇子說了,這種人不過是裝腔作勢罷了。

  ——

  馬車緩緩停在了皇宮西側的朱雀門前。

  朱雀門前一片車馬粼粼,皆是來宮中赴宴的官員和勛貴。幾人下了車,便有人替他們將馬車趕下去,一個小黃門殷勤地跑過來,引著他們往辦宴的永樂殿去。

  剛走進第二重宮門,君懷琅就聽見有人在叫他。

  「懷琅!懷琅!」

  君懷琅抬頭看去,就見前頭一群太監簇擁著一個衣著華貴的小少年。那小少年的錦袍是織金的,脖頸上戴著個赤金項圈,掛著白玉鏨金長命鎖。

  那是六皇子薛允煥。

  他是皇后唯一的嫡子,小君懷琅一歲。皇后與沈氏是閨中好友,沈氏常常出入宮禁,君懷琅和薛允煥便從小一起玩到大。

  皇后性子柔和,宮人硬是將薛允煥慣成了個小霸王,誰都不敢惹他。不過君懷琅倒是知道,這小子傻得很,一根筋,還尤其義氣。

  前世君令歡進宮時,薛允煥指天發誓向他保證,一定將他妹妹保護好。可是不過一個月,君懷琅就聽到了他在宮中被薛晏殺死的消息。

  ……薛晏與他的恩怨賬,還真是算不過來。

  片刻功夫,薛允煥便已經跑到他們面前了。他笑嘻嘻地先對君承遠和沈氏拱了拱手,問了好,在他們二人忙不迭向他回禮時,又敏捷地伸手,一把揉亂了君令歡的丫髻。

  「歡兒妹妹,想我了沒?」

  君令歡的頭髮被繁複的頭飾拽了一下,疼得哎呦了一聲,委屈得直癟嘴,伸手就要打他。

  薛允煥一邊躲,一邊沖君懷琅齜牙笑。

  「我都在這兒等你半天了!生怕錯過,我眼都快望穿了!」

  君懷琅無奈地笑了笑,替君令歡整理好髮髻,說道:「一會兒宴會上就見得到,何苦來這兒等我?」

  「哎,宴會上見可就來不及啦!」薛允煥說。「我前些日子得了匹大宛馬,那可是天字第一號威風!我就等著帶你去瞧瞧呢!」

  君懷琅本想拒絕,但對上他那亮晶晶的眼神,想到前世臨死都未見他一面,還是心軟了。

  薛允煥見他沒拒絕,立馬高興得眉飛色舞。他把君懷琅的袖子一拽,沖他父母打招呼道:「沈姨、國公爺,你們放心把懷琅交給我吧,我們去去就來!」

  君承遠和沈氏自然無法反駁他的意思,只好叮囑他們一路小心。

  薛允煥拽著君懷琅走了。

  宮中除帝后以外皆不可乘轎輦,他們只得一路步行。御馬廄頗為偏僻,兩人越往前走,周圍便越冷清。

  皇城佔地極廣,宮闕上萬間,許多偏僻的、無人居住的宮殿年久失修,近看頗有幾分蕭瑟。不過薛允煥一路嘰嘰喳喳地誇他的馬,倒也算熱鬧。

  就在這時,他們斜前方的小路上傳來了一陣爭執的聲音。

  「手裡拿的什麼?交出來讓我們哥幾個檢查檢查!」

  「跟你說話呢,沒聽見嗎?」

  聽著聲音,是幾個年輕太監。吵嚷聲中還夾雜著個小太監小聲討饒的聲音,隱約聽見他說什麼御賜,什麼動不得,求幾人放過他。

  君懷琅忍不住停下腳步,往那邊看去。

  「怎麼啦怎麼啦?」心裡眼裡只有自己的寶馬良駒的薛允煥根本沒注意到那動靜,見君懷琅停下,也跟著湊上來。

  透過蓊鬱的樹叢,他看到了幾人圍著一個小太監,正拉扯搶奪著他手中的東西。那小太監嚇得快哭出來了,直把那東西往懷裡藏。

  「還御賜?就你那主子,能得御賜?心裡沒數嗎?」

  幾人大笑著把東西往外拉。

  那小太監護不住,東西驟然落地,鏘然一聲,發出了玉石碎裂的聲音。

  頓時,幾人笑不出聲了,都愣在原地。那小太監盯著玉箭,瑟瑟發抖,嘴唇都白了。

  片刻后,為首的那個大聲說:「可跟哥幾個沒關係啊!御賜的玉箭是你摔壞的,掉腦袋的也是你!」

  那幾個太監這才像活過來了似的,紛紛應和。

  君懷琅皺眉。

  這幾個人分明就知道小太監懷裡抱的是什麼,就是故意找茬的。損毀御賜是砍頭的大罪,今日若沒其他人看見,這小太監的腦袋就保不住了。

  君懷琅向來看不得這種栽贓嫁禍、害人性命的事。他抬手撥開擋在小路上的枝杈,徑直走上前去。

  失去了樹木的遮擋,君懷琅正要開口,就猝不及防地看到了另外一個人。

  他站在小太監旁側,冷眼看著眼前的一切。他分明穿著華服,可就連那幾個太監都沒把他放在眼裡,幾人推搡小太監時,還故意拿胳膊肘去撞他。

  君懷琅對上了那雙眼睛。

  琥珀色的,像一汪深潭。

  薛晏。

  君懷琅目光一凜,神色頓時冷了下來。但戒備與仇恨中,他竟生出了一股怪異的情緒。

  他沒想到會在這裡忽然遇見薛晏,更沒想到的是,此時的薛晏,與他記憶中的那暴戾恣睢、生殺予奪的奸佞全然判若兩人。

  他的五官已經有了日後那鋒利深邃的影子,但蠻夷血統讓他的睫毛尤其濃密纖長,襯得他尚且青澀的長相多了幾分穠艷。

  他獨自站在那兒,垂著眼,被幾個太監故意推來搡去也一聲不吭。他抬眼看向自己時,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像一對冰封的深潭,全然沒有少年人該有的半點生機,像只失怙的狼崽。

  竟讓君懷琅看出了幾分可憐。

  但不過片刻,君懷琅就回過了神來。

  自古冤有頭債有主,他縱然可憐,君家上下和君令歡也沒有招惹過他。仇人仍舊是仇人,他可憐,憑什麼便要那般折辱無辜者?

  君懷琅想起前世種種,咬緊了齒關。

  旁邊,薛允煥早就對君懷琅的多管閑事習以為常了,見君懷琅一言不發,以為前頭有什麼他惹不起的人,便背著手走出來要給他撐腰。

  「什麼人在那兒吵鬧?方才的事本皇子可都看見了,你們幾個別想……」

  卻沒想到,那群太監剛嚇得跪下磕頭,君懷琅卻忽然出聲打斷了他。

  「走吧。」他說。

  「……啊?」薛允煥沒反應過來。

  卻見君懷琅目光冰冷地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嗓音是從沒有過的涼薄:「別管閑事,走了。」

  說完,他轉身就走。

  薛允煥這才注意到他看的那個人。

  「薛晏?」薛允煥連忙跟上他。「你也知道這煞星?確實不該管,我聽人說,他剋死了他母親又剋死了燕王,連燕郡都是因為他才丟的。要是管了他的閑事,說不定神仙都要降罪呢……哎!你等等我嘛!」

  薛允煥的聲音由近及遠,漸漸消失了。

  那幾個跪下討饒的太監沒想到,一開始要收拾他們的貴公子,只看了薛晏一眼,就把六皇子都勸走了。

  果然,主子沒說錯。這種在宮中被所有貴人不待見的貴人,就算是龍子皇孫,也能被奴才隨意踐踏。

  幾個太監站起身來,看著薛晏,露出輕蔑的笑容,紛紛離開了。

  臨走,有個太監還不忘重重地撞了薛晏一下。

  不過片刻,此地便恢復了寂靜,只剩下癱軟在地上的那個小太監啜泣的聲音。

  「您剛才多少也說句話啊!御賜之物壞在奴才手上,奴才就是十個腦袋也不夠陛下砍的!奴才是造了什麼孽啊……」

  「吵死了。」薛晏忽然出聲道。

  他聲音清冷中帶著兩分沙啞,語調輕緩,卻莫名懾人。

  那小太監一時被震懾地止了哭聲,抬頭看向薛晏。

  只見薛晏漠然看著那兩位貴人消失的方向,片刻后垂眼,看著地上的碎玉,眼神冰冷而輕蔑。

  「陛下問起,就說是我失手摔碎的,與你無關。」他說。

  說完,他踩過那一地碎玉,徑直往前走去。

  他腰背挺直,步伐平穩,分毫不見受辱的窘態,反而讓人下意識地想臣服在他足下。

  路過那個路口,薛晏抬手,毫不留情地將一枝擋路的、足有兒臂粗的枝杈一把折斷,隨手丟在了足邊。

  輕而易舉,卻深隱著一股暴戾的殺伐氣息。

  像是擰掉了一顆頭顱。

  那是方才君懷琅撥開的那簇樹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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