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感謝命運讓我們在一起(3)
「哦。」那個聲音聽上去有些許遺憾,「說真的,我很喜歡你的兒子!要不是我的女兒一直在國外讀書不肯回來,我一定讓他們認識認識。當然,現在沒機會了。」
聽到這句話,凌凌腳下一軟,忙抓住楊嵐航的手臂才勉強站穩。
他以為她有所誤會,拍拍她的背,解釋說:「都是些場面上的話,你別當真。」
凌凌搖頭,真正讓她慌亂的不是那句話,而是那嗓音。
她捉住楊嵐航的手臂,緊張地問:「他叫什麼名字?」
「姓史。」
凌凌深吸了口氣,悄悄換了個角度,從門縫裡偷偷尋找那個說話的人。
然後,她看到了坐在楊媽媽身邊的男人。
他已經五十歲了,那飽經歲月洗禮的清朗容顏沒有一絲蒼老,反而更增添了成熟的魅力。如果不是兩鬢的几絲白髮,估計一般人都不會猜准他的年齡。
有人說男人越老越有氣度,原來是真的。
看著這張比記憶中更顯滄桑的臉,凌凌又想起學校門口那清瘦的身影,想起他踮著腳,滿臉期待地向校園裡張望,那是她最後一次見他,她的爸爸。
記憶中他的臉是憔悴的,笑容卻是那麼柔和。
這麼多年過去了,凌凌幻想過很多次重逢的場景,也一直在期待著。只是沒想到,他們十年後的相聚是在這樣一個尷尬的場合。
「凌凌?你怎麼了?」楊嵐航見她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有些擔憂,「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我帶你回去休息吧。」
「沒事!我很好!」她勉強擠出點笑容,說,「人家已經等了很久了,我們進去吧。」
「那我們進去簡單打個招呼,我就帶你回家,好不好?」
「好吧。」
楊嵐航敲敲門,推開。
凌凌努力握緊雙拳,才提起勇氣跟在楊嵐航身後,被他牽著走進去。
走進房間,她輕輕鞠躬。沒辦法,在日本待久了,養成了這個壞毛病。
鞠完躬,凌凌的視線停滯在坐在東側的人,這種場合下,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去稱呼自己的親生父親。
多諷刺!
而她的爸爸正和楊嵐航的媽媽聊天,看見他們進門,立刻起身相迎,目光只在凌凌臉上冷淡地掃了一眼,便轉開。
她只能苦澀地笑笑。
可沒想到,他的視線剛移開又突然轉回來,詫異地盯著她的臉。於是,她笑得更苦,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音,閉上眼,眼淚卻留下來。
「凌凌?」
聽見他試探著叫她的名字,凌凌咬著下唇,點點頭。
一句「爸爸」壓抑得太久,竟無法說出口。
他的沉穩蕩然無存,旁若無人地起身衝到她面前,抓緊她的手,目光中竟蒙了一層濃濃的水霧:「你……你什麼時候回國的?」
她拚命壓下心裡的激動,平靜地對他說:「剛下飛機。」
他摸摸她的頭髮,看看她的身高,眼睛濕潤,聲音也沙啞了,「現在讀到什麼學位了?」
「博士了。」
「好啊!真好!」他拉著她跟屋裡一頭霧水的眾人介紹,聲音顫抖著說:「這是我女兒,凌凌。」
他介紹完,才想起看向楊嵐航:「你們……」
「我和凌凌在交往。」楊嵐航答。
「交往?是嗎?」凌凌的爸爸笑著,抓抓她的手,又拍拍她的肩,不僅舉動上顯得不知所措,連語言都有點語無倫次,「好!好啊……有眼光……」
楊嵐航的媽媽感受出氣氛有點反常,急忙轉移話題:「你們坐了那麼久的飛機,路上一定餓了,快點坐下來吃東西吧。」
「伯母,我和航剛回國,因為太匆忙都沒來得及先去拜訪您和伯父。」
「沒關係!」她笑著拉開自己身邊的椅子,「過來坐。」
「謝謝!」凌凌努力想從楊媽媽的表情猜測她怎麼看她,可她的笑容還是那麼親切,和上一次見面時完全一樣。
凌凌剛坐穩,看見爸爸夾了一塊牛肉放在她的盤子里,眼睛直直地看著她。
就像從前一樣。
那油膩的味道讓她的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可她還是強忍著放在嘴裡。
她記得小時候家裡條件並不好,或者說那個年代整個中國都很落後。豬肉對他們家來說稱得上「奢侈品」,逢年過節才有機會吃一次。媽媽總說要留給爸爸,可每次爸爸都會把肉夾給她,目不轉睛看著她吃下去。她總是吃得回味無窮,唇齒留香。
後來,家裡頓頓有肉吃的時候,爸爸卻不回來了。
凌凌剛把油膩的牛肉咽下去,胃裡就開始糾結,她忙掩口跑到衛生間,吐得乾乾淨淨。
洗凈了臉,抬起頭時,鏡子里那張面白如紙、淚跡斑斑的臉,讓她彷彿看見了十四歲的自己。
十四歲的她每次見過爸爸,都會在鏡子里看見這樣一張淚痕斑斑的臉。那時候,她很想爸爸,想爸爸出差回來買漂亮的裙子給她,想睡覺的時候躺在爸爸和媽媽中間牽著他們兩個人的手,想放學的時候爸爸接她回家,蹲在她面前問她一天都學了什麼新字。
可惜再也不能了。這份父愛就像是刀,在她幼小的心靈里劃上了難以磨滅的傷痕。
她的思念,她的期盼,一句都不敢告訴媽媽。她甚至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敢讓媽媽看見她的樣子,因為那時的她清楚地知道,一旦被媽媽發現,她就再也見不到爸爸了。
可是,初中畢業的那天,爸爸把她送到街邊,她望著他離開,直到再也看不見他的背影,才一個人蹲在街邊哭泣。忽然,媽媽不知從哪裡走出來,拉起她,大聲對她說:「不許哭!他不是你爸爸,他不配!」
她被嚇得傻掉。
那天很冷,凍得她渾身都在發抖。
從那之後,媽媽帶她去了山東的外公外婆家,給她改了姓,還把她送進了一所封閉式的高中,她再沒見過爸爸。每一次,她只有看見銀行卡上的數額越來越高,才會確信爸爸並沒有忘記她。幾年之後,凌凌偶然間聽見外公提起,才知道爸爸曾經來過山東,想見見她,可是媽媽騙他說,把女兒送出國學習了。
爸爸曾問過媽媽很多次:「女兒究竟去的哪個國家?」
她說什麼都不肯告訴他。
「為什麼哭?」楊嵐航的聲音打斷她的回憶,凌凌才看見鏡子里多了另一張憂慮的臉。
她忙擦乾臉上的水跡:「沒有啊,我剛剛洗過臉。」
他轉過她的身體,托起她的臉,為她擦擦眼角和唇邊的水滴:「你不是很想他嗎?我看得出他也很想你。你應該高興才對!」
凌凌低下頭,看著腳下如明鏡般的大理石地面,說:「我倒希望他不想我,希望他是個狠心無情的爸爸。可他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在我小時候,他每天回家都會先問凌凌回來沒有,每天睡覺前都會先到我房間里給我關燈;我哭的時候他就抱著我坐在沙發上給我講好笑的故事;我笑的時候,他就摸著我的頭髮跟著我傻笑。可是,一夜之間什麼都沒了,就因為一張離婚協議書,他就再也進不了我們的家門,媽媽就天天躲在房間里偷偷地哭,我童話一樣的生活被他終結了。」
「不管發生什麼事,他始終都是你爸爸。愛沒變,只是表達的方式變了而已。」楊嵐航笑著輕拍凌凌的頭,柔聲說,「最多以後睡前都是我關燈,回家時我先打電話問問『我的老婆回家沒有?』。你相信我,他能做到的我都能做到!」
凌凌趴在他胸前,心裡遺憾的陰影漸漸地消散。
「凌凌,你的臉色很差,我先帶你回去,明天我幫你約他出來單獨見面。」
「不用了,我沒事!只是吃不了油膩的東西,很正常的反應。」
「正常?」
「懷孕都這樣,死不了的。」她故意說得很輕鬆。
以前遇上什麼事,楊嵐航都是處變不驚,現在卻擺出一副獃滯的表情一動不動看著她。
當然,這種事情換了誰都得傻,他沒像電視劇里的人那樣轉著圈地大喊「我要當爸爸了,我要當爸爸了」就已經夠有內涵了。
凌凌在他眼前晃晃手指,喚回他的注意力。
「你不會被我嚇傻了吧?」那她可就罪大惡極了。
「為什麼不告訴我?」他提高些聲音又問,「在日本的時候為什麼不告訴我?」
這思維跳躍的,凌凌什麼都說不出來。
「你真傻,這種時候你怎麼能讓我把你一個人丟在日本?」
「所以我回來找你了。」
楊嵐航突然抱緊她,深情的擁抱在這刻比千言萬語還要深刻。
她不相信愛情會永恆,但相信與她相擁的這個人會永恆。這一份伴著她成長的感情,早已不是愛情那麼簡單。他是她的朋友、她的老師、她的愛人,以後將是她的親人。各種各樣的感情交織在一起,融入他們的生命,再難淡卻。
楊嵐航扶著她走出來時,凌凌意外地看見爸爸站在走廊里。
他正垂著首,緩慢地踱步,見她出來,忙匆匆向前跨了一步,輕輕詢問:「你沒事吧?」
「沒事。」她笑著,「我只是身體不舒服。」
「你是不是……」他欲言又止。
楊嵐航鬆開扶著凌凌腰際的手,貼近她說:「我進去幫你拿包,很快出來。」
「嗯。」她感激地看著他,「謝謝!」
楊嵐航離開后,凌凌的爸爸清清嗓子,問:「凌凌,你恨爸爸嗎?」
「不恨,從來都沒恨過。」恨,挽回不了失去的。
凌凌走到爸爸的面前,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比以前乾枯了,但仍然溫暖:「爸爸,這些年你過得好嗎?你和她在一起幸福嗎?」
他低下頭,沒有回答,她已在他低頭的一瞬間捕捉到他眼底的後悔和遺憾。
一段背棄了道義和責任的愛情,不論結局如何,都不會得到真正的幸福,因為代價太大,付出太多。可遇見愛情,人就失去了理智,明知道不會有好結果,也要盲目地錯下去。
她也愛過,她能理解!
「爸爸,你有孩子了嗎?」她笑著問,「是男孩,還是女孩?」
「沒有,我不配做個父親。」
她也不再問任何問題,沿著走廊慢慢向前走,並小心地把手覆在小腹上。現在,她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女性天生的母愛越來越強烈。她完全能感受到,無法見到自己唯一的骨肉,那將是怎樣的絕望。
「凌凌,我可以再抱你一下嗎?」
她回頭,看見那張長了深深皺紋的臉上,竟透露出一種與他身份、經歷完全不符合的怯懦。
凌凌笑了,這維持了幾秒鐘的笑臉真的耗盡了她全部的堅強。
當她被爸爸抱在懷裡,呼吸到想念已久的味道,聽見沙啞的抽泣聲,她再也偽裝不下去,失聲痛哭。
「爸爸,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
「可我怪我自己,我對不起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