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凶地 (1)
呂四在潘家園算是個人物。貴重或不好鑒定的明器,拿到呂四這兒,都能給你斷出個結果。倒不是家學淵源,對訓詁學有所考究,了解呂四底子的人都知道,他家有二老,如有二寶,就連呂四本人,年輕的時候也是個倒斗的班頭。
土行里,曹、郭、呂、姚是四個傳統門派,每個家族都有絕招。呂家在行內素來以膽大著稱,號稱沒有呂家不敢掘的窯子。俗話說,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呂家因此變得極度的興盛,一度有壓過曹家的勢頭。
這呂家到了呂四一代,出了呂四這麼個天才,膽大心細,手藝學得精湛無比。六歲開始,就跟著父兄摸金倒斗。這孩子第一次進墓就遇到了綠毛粽子,但他天賦異稟,沒有絲毫膽怯的意思,被呂家人寄予厚望,將傳下來的本事全套地傳授了給他。二十多歲,呂四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地在這個行內闖出了字型大小,自己喝號叫做「天帝愁」。
這綽號的口氣不可謂不大,但土行內人卻又不得不認可。行內流傳,呂四專門盜帝王墓,其餘的墓地看不上眼,再就是說手藝太高,就算是天帝神仙會死,也照樣逃不出被他拿了明器的下場。
或是口氣太大惹了天怒,二十五歲這年,呂四遇到一個矮小枯乾的老人,老人在呂四家門前出言譏諷:「小兒,你要是真有本事,跟我晚上走上一趟,盜了我說的那墓,我才服你。否則呂家不過也是欺世盜名,吹吹牛皮罷了。」
呂四年輕氣盛,根本不在乎老人說的墓地有多兇險,取了工具跟著老人就走。結果,盜墓不成,反受其害。第二天,家人在家門前發現了呂四,人已目光獃滯,神經錯亂,口不能言,只是惶恐地揮舞雙手,一臉的恐懼。
從那以後,呂家名頭大降,加上呂四的父親和叔叔早年也遇到了風險,身有殘病,偌大一個呂家只能閉了家門,再不做土行生意。
後來呂四被送到精神病院十年,依然不見效果。家人只能遍地尋找那神秘老人,最終在西藏一個無人地區發現此人的蹤跡,老人說呂四見識太少,見了梟面血屍就被嚇成這個樣子,又對呂家好一頓折辱,直到呂家答應自此永世不再經手土行才給了解法,要呂家人買來夜梟(貓頭鷹)九十九隻,用刀當著呂四割殺之後,用血洗身,說來也怪,洗了之後,呂四目光變得平和正常,整個人才算慢慢康復。
從此之後,呂家恪守諾言。有人慫恿呂四:「承諾只當屁用,該做照做,放著的富貴哪能不要!」呂四笑著搖頭,說自己連一個梟面血屍都不知道如何破解,只能閉目等死,陵墓當中的神秘物件不知強勝那血屍凡幾,恐怕執意下去,自己最終只能落個遺屍他處的結果。
這也算是呂家得了造化,前番驕橫,今朝頓悟。呂四帶家人來到潘家園,靠父叔和自己的眼光混口低收高走的飯吃。雖然比不上土行一本萬利,但風險不大,小日子倒也過得相當安穩。
如今呂四年過五十,因為常坐不動,身體卻發起福來,看上去一臉富貴相,在潘家園遇到買主賣家,礙著呂家的高明眼力,誰都要恭身喊一聲「四爺」。尋常物件,只要呂四開了口,給出鑒定,頓時就能身價倍增。
更有一樣,雖然他別了老行當,但土行的人還是信得過呂四,明器要從他這裡出手,一些需要的物品,也從他這裡採購。
今兒早上一開張,呂四就發現四五個人站在門前,領頭的是潘家園一帶的無賴,花名孫大牙。這廝是個滾刀肉,整日比的就是流血掉肉—誰凶誰狠。所以在這一帶輕易沒人招惹他,呂四雖然不懼,可也不願意和他發生什麼衝突。
孫大牙翻手從口袋裡拿出了幾個貨色。呂四心裡一沉,以為他又拿假貨想要訛詐,不料盯在孫大牙手裡的東西上,呂四心裡一陣狂跳。雖然這幾個物件看上去簡單粗陋,只是兩枚白色的彎曲牙齒,可呂四心裡隱約知道這是什麼東西。
不過就算是自己,也只是聽過而沒有見過。這玩意兒如果是真,雖然對尋常人來說,不值一文,頂多能算個稀罕的玩物,可是對於摸金倒斗的識貨人來說,恐怕要他大半的身家,也願意上趕著來換。
呂四招呼著孫大牙進屋,施了個眼色,讓夥計奉茶,看住了孫大牙一夥不要亂動,免得趁機偷什麼東西,賠著笑說:「孫爺,您稍等,您的物件我還沒見過,怕打了眼,我去找人看下。」
說著,他匆匆拿著兩枚物件去了後面的屋裡,進了屋子,反手關上門,低聲說:「爸,叔,你們看,這是什麼?」
一個躺在床上有氣無力的老人看到呂四亮出的物件,整個人猶如打了嗎啡一樣,噌地坐了起來,把那兩枚物件奪到手裡,呼吸變得粗重,顫抖著雙手不停地摩挲。另外一個坐在窗前的老人也盯著那幾個物件不錯眼,似乎生怕一眼看不見,這物件就會長腿跑掉似的!
「地龍牙……」虛弱的老人顫抖著說,「真是地龍牙啊!」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老天捉弄呂家啊,直到我們離了土行,才讓我見到這個神物。」坐在窗前的老人眼睛不挪,對呂四說:「收下,這東西說什麼也得收下。不管多少錢,咱們最後都是賺。只要是土行的人見了這個,恐怕你要他半條命他都願意給你!」
呂四想了想,怕帶回去節外生枝,孫大牙再趁機提價,索性直接把物件留下,打定主意,不管怎麼說,這東西進了自己的手就不會再吐出來。他徑直回了前面的店鋪,挑簾進來臉上卻變成了一副尷尬的神色,「孫爺,你那物件還真不太好上手,我們家老爺子也吃不準是什麼東西……」孫大牙聽這話,臉上有些焦急的神色,對著呂四擺擺手,「四爺,實話說,這物件是朋友托我賣的,你看著給個三萬四萬的就成,急等錢用。」呂四一愣,臉上神情變化不定,顯然是在考慮什麼。孫大牙盯著呂四的臉,眼裡閃過一絲不耐煩。
最終,呂四似乎想通了什麼,咬咬牙,讓夥計取了五萬現金放在了孫大牙旁邊的桌子上,「孫爺爽快,我呂四算交了您這個朋友了,這多出來的一萬算是我請您喝茶的。以後,您可得多照顧。」
孫大牙笑了笑,把錢收起來,做出一副你知我知的樣子,「呂四爺的情,咱們記下了,有什麼吩咐,以後您儘管說話!我孫大牙水裡火里,不帶眨眼打哏的。」
看孫大牙一行離開,呂四才吩咐夥計看住了店面,自己風風火火地滿臉喜色向著店后跑去。
孫大牙離開了店,心情大好。這玩意兒,是他手下幾個混子,被人找去硬塞到手裡的。孫大牙怕是什麼貴重的古董,也找不少熟人看過,可是這些人都說不值什麼銀子,讓他以為自己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人家是找麻煩來了。
可是那神秘人卻又找到孫大牙,指定說把這個東西要送到呂四的店內。不但得來的錢歸孫大牙所有,只要做到了,還可以給孫大牙十萬元的酬勞。想孫大牙一個滾刀肉,平素里頂多敲詐仨核桃倆棗的,一下有了十萬入賬,當然是卻之不恭。本來,還想著呂四不會輕易收下,想著用點無賴的手段,沒想到這麼順利,從呂四這兒還拿到了五萬的額外收入,簡直就是中了彩票。
順著潘家園的一個地邊攤走過去,孫大牙看到了一群人正圍著一個攤位在議論著什麼。一個老古董蟲子正低聲在跟別人大讚自己的眼力,「看到沒,那年輕人就他媽的是個雛兒,他要的那個鏡子是什麼?贗品,您知道嗎,還是偽劣的贗品,看那造型,那做工,嘖嘖。就這,就給出兩萬,的確是傻帽到家了。」
孫大牙斜眼看去,也樂了,就算是對古董不大精通的孫大牙都看出,被年輕人拿在手裡的唐朝海馬葡萄鏡是假的。
鏡面的銹色過綠,是提前做好了面銅鏡,用尼龍繩吊在化糞池裡讓它和沼氣發生反應做出來的效果,鏡子背面的雕刻紋路過於細膩,明顯是機械加工,手工雕刻的不可能那麼圓潤,線條粗細勻稱。
賣古董的販子吆喝著:「各位都起起,你們什麼眼神,看不出這貨的貴重。還是這位爺眼毒,看出苗子了,你們就別跟著瞎起鬨了成不?敢情都是看到了東西好,眼紅了吧。」
他越極力掩飾,周圍的人越是鬨笑。站在攤位邊的年輕人就是劉季,他用手擋了一下看出端倪想教訓古董販子的常盛,讓他繼續攙扶著臉上腫得不成樣子的郭老四,迅速瞟了一下手裡的鏡子,眼神實則停留在販子放在攤位最邊上一陶土做的人偶上。
劉季顯出猶豫的樣子,準備把鏡子放下。販子看生意要黃,連忙說:「您嫌貴?好東西就是好價,不然咱們再商量商量。」
「價格倒不貴,就怕……」劉季猶豫下,一咬牙,「得,今天自己相信自己一回,鏡子老價,不過你得給我搭個東西,不能讓我賠得太多。」販子眼睛轉了又轉,裝出一副不捨得的樣子,看著東西打量了又打量,終於拿起那個陶做的人偶來,「爺,這個秦朝的人偶就給您了。我收來花了不少,當兵馬俑這麼擺著,我估摸著價格也不會低,不過您這麼爽快,我也爽快一把。」
劉季暗笑,他就算定,販子鐵定搭這個東西。因為他把易破的陶土擺在攤位邊上,任周圍人來人往,說明他壓根不在乎,也不認識這個東西,才不怕被人踢碎。
劉季轉身問郭老四拿錢成交,郭老四臉疼得抽抽著,也是一臉的不解。按照他的眼光,也沒看出這個土偶的珍貴之處。說是兵馬俑,純粹是扯淡。秦始皇兵馬俑倒是早就發掘出來了,可是誰有從中帶出來一個的能耐?再說,秦皇俑是完全按照1:1的比例製作,這種微縮的,只可能是十元錢一套的工藝品。
看著一群人不解,劉季心裡暗爽,這個鏡子是個贗品,略微有點古董知識的都看得出,但自己的目的就是搭出這個人偶。這個人偶可不止是秦朝的東西。說起價值,比聲名顯赫的兵馬俑還要寶貴得多。
故老相傳,周滅商而平天下。後來,周公旦輔助天子,傳禮儀文道以定天下人心,於野設壇,從此天下諸侯歸心。中華禮儀文明自此而盛。春秋時,有異人仿天子壇用陶土鑄造了模型,名曰辟雍,以天子群臣之像為鑰,藏周、春秋、戰國諸多異聞奇識。
秦焚書坑儒后,天下文明十滅八九,但天不絕中華文明,其中被焚燒掉的有很多傳說中的東西,都可以在此辟雍內找到。
這個人偶,就是辟雍之偶里的一個,就算是不算辟雍的價值,這個人偶的年代和藝術價值也是無價之寶。
劉季也是在劉伯溫的筆記中見過關於辟雍的記載,說辟雍現世在明初一古人手中,所憾差一偶而不能見其全貌。
這也是劉季心裡的一個遺憾,他相信,既然祖先斷定辟雍在一人手裡,缺一人偶,劉季想,自己現在得到的這個人偶,就是最後的那把鑰匙,說不定有緣還能見識一下那些神秘失傳的絕學。
現金交定,等於拍賣落錘,圍觀的人四散開去。孫大牙從呂四那裡得了好處,心情大好,覺得劉季上當有些不值,忽然發了菩薩心腸,靠過來對劉季說:「老弟,看你年紀輕輕,估計對這行當懂得不多,你要是還買東西,不如去前面呂家。這呂家的東西是貴點,但貨真價實,免得你總是上當。」
「呂家?」郭老四著忙地問,「老闆可是叫呂四?」孫大牙點點頭說:「沒想到,這還有個積年的行家,你怎麼會眼看你朋友吃了悶棍?」
這話明說出來,小販馬上變了臉色,無奈孫大牙胳膊粗拳頭大,他只能瞪著眼睛盯孫大牙,恨不得一拳把他打翻在地。不過,郭老四和劉季似乎沒有想到自己剛才在這裡受了騙,郭老四追問著孫大牙:「先生,你能帶我們過去嗎?絕不讓你白跑。」說著,示意常盛從口袋裡拿出一萬塊錢來塞進了孫大牙的手裡。
再次送走孫大牙,呂四再也穩不住神。他進了屋,著急地拉著郭老四的手喊:「四哥,你怎麼就鬧成這個樣子了?」「可笑吧,老四。」郭老四看來跟呂四是以往的熟識,「我連人家的路都沒盤上,就被譴成了這個樣子了。」
「譴」是行話,盜墓人最敬鬼神,迷信若是碰了不該碰的東西會被天譴,呂四當然聽得明白,兩行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四哥,你怎麼這麼糊塗。這麼些年下來,你底子比我的都厚實,不幹這個生活沒問題吧。我早就勸過你,你就是不聽啊。」劉季在旁邊翻翻白眼,光郭老四手裡那個梅子青花壇就足夠一家人富貴上幾輩子了。他這個動作引得常盛嘿嘿憨笑起來。
「你徒弟?」呂四這才注意到劉季和常盛他們,眼在他倆的手上打量了一圈,搖了搖頭,兩個人虎口關節沒細繭,不像長年做土行的人物。
郭老四搖搖頭,長出了口氣感嘆地說:「我徒弟?我跟人家做徒弟差不多!」說著一指劉季,「這個小子你別看年輕,可是那個門下……」說著,手裡做了個掐算的手勢。
呂四轉目看向劉季的眼光不一樣起來,上下打量,像丈母娘端詳女婿一般滿心的歡喜。
劉季端住架子,點了點頭,「呂老闆,今天不是敘舊的時候,郭爺今天來潘家園,就是想看看能不能碰巧求個摸金符,看看能不能治好這個傷。沒想到,今天遇到您了。」老摸金符,這東西本來就不常見,起源於三國時期曹操的摸金校尉營,本是一種私下的身份象徵。後來摸金營出了個人物,把使用錯金熔煉的摸金符改成了穿山甲鱗片製作的摸金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