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要在黎明前被凍死了(6)
你讓我相信
有一種孤獨是已經習慣了在某個人的庇護下生活,這個人離開之後,你不得不面對現實,也漸漸學會了模仿他的樣子去面對生活。
和張老頭已經有三年沒有見過了,唯一的聯繫便是每年的大年初一給他打電話拜年,他時常關機,但之後我會補發一條簡訊,大致意思不外乎是問過年好。
我的簡訊內容客套,他知道我並不是一個喜歡用簡訊表達感情的人。所以每一次他都會很認真地回復,他回的簡訊都會在初三初四時收到,大致意思也不過是:也祝你全家身體健康,代我向你父母問好。每次念到這些文字的時候,我的腦子裡就會浮現出他戴上老花鏡給我發簡訊的樣子,再用他不標準的福建普通話念一遍,覺得格外生動。
張老頭是我之前在光線電視事業部的領導,四十來歲得子,於是從北京回了福建,做了大半輩子電視的他回福建之後辦了一個外貿加工廠,專門給一些國際大品牌代工。
很多人你和他待在一起的時候,只會覺得有安全感。直到後來與他們分開,你才明白他們除了帶來安全感之外,還給你留下了什麼,又帶走了什麼。於我而言,張老頭便是一個這樣的人。
第一次聽說張老頭時,我是極其討厭他的,不僅自己不合作,還聯合其他的同事一起反對他,現在想起來,除了嘲笑自己的幼稚之外,還不得不感嘆人與人關係的際遇輾轉。
五年前公司的晨會上,公司突然宣布我原來的領導因個人原因離職,由張老頭空降電視事業部當總裁。由於和前領導關係不錯,他的突然離職讓我多少有點不知所措,自然而然地就把所有的情緒都轉嫁到了新來的總裁身上。
公司空降過不少領導,做滿一年的幾乎沒有。我們私下都抱怨,光線是一支靠抱團打仗活下來的隊伍,每個人的性格鮮明、術業專攻,如果不是長時間的了解,彼此都很難服氣。外來的領導最重要的問題不是做業務,而是做管理。
當時我帶兩個團隊,算是電視事業部里掌握資源最多的節目製片人。而我也很清楚,大多數空降的領導,上任之初一定是幾把火給下屬一些下馬威。
我打定主意,只要新來的領導想故意找我的碴兒,我肯定不給好臉色。在工作內容上,我肯定不配合。我非常堅信,只要撐幾個月,他一定會因為受不了而離職。
張老頭從大老闆辦公室出來的時候,我瞅了一眼,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樣。我以為從其他電視台過來的領導都是挺著大肚子,油光滿面,滿口官話。而張老頭卻像是剛從牢房裡被放出來的,瘦瘦小小,毫無氣場,一件T恤穿在身上光光蕩蕩,公司空調稍微開大一些,不能把他吹倒,也能把他凍壞。
雖然他和想象中不同,但也沒有改變我對他的看法。更準確地說,是對這個新領導的看法。
張老頭不過40出頭,但由於瘦瘦小小,臉上皺紋太多,所以我們就給他起了這麼一個外號。
第一次正式見面,是在他的辦公室里。大家對新領導沒有了解,心裡也忐忑不安,就問我的意見。我說:
「沒事,隨便他說。他說他的,我們照做我們的。」到了張老頭的辦公室,他一臉和氣,對我們笑笑,請我們坐。事業部總裁辦公室里有一張很大的轉椅,之前的領導體重200多斤,坐上去尚有富餘,張老頭坐在裡面,樣子特別滑稽。氣場撐不住,整個人的狀況完全垮了。
他問我:「現在節目難不難做?」我回了他三個字:「還湊合。」張老頭看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也沒有生氣。
他繼續笑眯眯地說:「那有什麼需要我來跟公司爭取的嗎?」我回答:「還行,都在穩步進行中。」言下之意就是,你不需要費心了,我們自己也能搞定這些。
他又問:「我上午和XXX聊天,聽說你和XXX製片人的關係挺不錯的?」我一愣,回答:「還行吧,大學同學。」現在想起來,我的表現似乎過分冷淡了一些,在場所有人應該都看出來了,我不想被套近乎,所以儘可能用少的語言去回應,用冷淡來表明自己的立場。
無論如何他的年紀是我的兩倍,而當時的我,如此待人處事,如果不是在光線,應該早就被人幹掉了吧。
見我一連幾個問題都回答得毫不走心,他也不惱,他就說:「沒事,今天就是隨便聊聊,你們工作去吧。」我走出他辦公室的時候,得意揚揚,覺得自己打贏了一仗,最起碼我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我絲毫不歡迎你的加入。我並不是一個擅長搞小團隊的人,我只排斥每天頤指氣使,卻又不能給我們正確方向的領導。誰都會說不對,但不是誰都會在說完不對之後,告訴我們什麼才是對的。
但好在,張老頭並未對我們的工作頤指氣使,至於他在做什麼,我也不清楚,只是聽說他打算要開展新的業務。
我和張老頭的關係不冷不淡地維持了將近三個月,經過了兩件事之後,我和他的關係漸漸地融洽了起來。
第一件事與開會有關。每次大老闆開會的時候都會問張老頭電視事業部的情況,本來我們設想的情形是,張老頭一句都答不上來,他會很尷尬。沒想到的是,張老頭直接就說:「劉同,你們幾個項目的負責人分別介紹一下情況吧。」
他居然讓我們各個負責人發言!他居然四兩撥千斤就把這些難題轉嫁到了我們身上!!!要知道以前在這樣的會議上,基本上是輪不到項目負責人發言的,各個事業部的總裁把幾個項目的進展大體彙報一下,沒有什麼需要解決的問題,就結束了。
可是輪到張老頭的時候,他居然把難題拋到我們這兒,我頓時覺得這個40歲的老頭可真賤啊,耍得一手好太極,我們年輕人真是看不出來。以前這種高層會議,我們只需要帶耳朵去聽指示,後來每次會議前,我們都必須把各個工種的所有數據整合得一清二楚,還得外加分析報告。
以前的領導腦子裡全是各種分析與數據,可張老頭腦子裡空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老闆問起來,他答不上來情有可原——對公司情況不了解;如果我答不上來就有問題了——心思根本不在工作上。
他這麼弄了幾次之後,每一次有大老闆出席的會議我都要把所有數據、分析、進展、規劃準備齊全。一來二去,我覺得我小看張老頭了。我以為我們掌握了大多數的資源,他根本控制不了我們。誰知道他根本就懶得和我們搶奪資源,就像一個旁觀的排球二傳手,不負責扣球,不負責救球……看我們與老闆鬥智斗勇,然後做一個總結:「嗯,某某某的擔心是有道理的,下一周我們要著重解決這個問題。」
那時,我最煩和他開會,每天擔驚受怕。後來,公司部門調整,通知我負責資訊事業部所有節目時,我坐在座位上,感慨萬千。有些人的好,就像埋在地下的酒,總是要經過很久的時間,在他們離開之後,才被人知道,而飲酒的人只能一個人寂寞獨飲至天明。27歲的我,以為工作就是拿份工資,盡量不被老闆批評。張老頭離開時,我29歲,我不再害怕和老闆對話,不怕被老闆質疑,做任何彙報之前都會儘力準備好所有相關的材料。
第二件事與信任有關。有一次大家吃過飯之後,他點了一根煙對我們說:「你們先上去,我抽完煙再上樓,劉同你陪我一下,我有個事要問你。」我特別緊張,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他基本不再問我的工作,只要我沒有問題找他,他絕對不會找我。我惴惴不安,咽了一口很大的唾沫,問他:「什麼事情,這麼神秘?」
他說:「我想在電視事業部獨立出一個策劃部,你覺得怎麼樣?」我一愣。這樣的問題,我從來沒有思考過。這是一個事業部總裁需要思考的問題,建立一個部門和撤消一個部門都是一件舉足輕重的事情,他居然會來問我的意見。在震驚之餘,我著實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然後又裝作很鎮定的樣子進行思考。我腦子轉得飛快,30%在思考為什麼要建立策劃部,70%在告誡自己:這是張老頭第一次問你那麼重要的問題,你可千萬要給他一個非常穩妥的回答,不然誤導張老頭做了錯誤的決定,你的前途就全毀了。
然後我很小心謹慎地說:首先,它的好處是巴拉巴拉巴拉……但是它也有一個壞處,巴拉巴拉巴拉……在我個人的角度,我覺得建立策劃部是好的,因為它能解決我目前最困惑的一個問題——巴拉巴拉巴拉……唯一要注意的問題是——巴拉巴拉巴拉……說完之後,我回想了一下過程,確認無誤之後,我又補了一句:「嗯,這就是我的看法。」
他把煙屁股一掐,說:「挺好,那就這麼干。」他三步並作兩步上樓,我跟在後面,他還是很瘦,上樓快一點T恤里就帶風。一方面,我很興奮,因為我幫助事業部總裁做了一個對部門影響很大的決定。另一方面,我很緊張,我怕自己的建議沒有想得足夠清楚,會在執行的過程中出問題。然後我追上去對張老頭說:
「呃,張總,如果你確定要建立策劃部,我可以先寫一個相對詳細的策劃部規劃,你看過之後確認沒有大問題了,我們再宣傳實施吧。」
他看著我說:「就照你說的來,沒問題。」就是「沒問題」這三個字,讓我之後的任何考慮都思考再三。當一個人相信你的時候,你要做的不僅是對得起自己的內心,更要對得起對方對你的信任。
這兩件事,讓我對他的排斥漸漸減輕,因為最終你會發現,他來這個地方做這個領導,不是為了管理我們,而是為了和我們一起把事情做得更好。
他第一次審節目時,我很緊張。我那時有個習慣,只要審片時同事們在,領導的發言里有任何批評的成分,我就會找各種理由為大家開脫,等領導走了之後再內部整頓。那時我安慰自己做電視是一個多麼辛苦的工作,為了不讓大家壓力太大,有問題改正就好,最怕領導審片時直接摧毀大家的信心。當然,經過這麼幾年,當我開始審別人的節目,提出自己的意見,別人這麼反駁我的時候,我真是恨不得吐口水到同事的臉上,都什麼嘴臉啊——唉,有人願意花一分鐘罵別人丑,卻不願意花一秒鐘照個鏡子,大概指的就是我這樣的人。
張老頭審的節目具體是什麼我忘記了,大概是一期訪談節目。剛看了不到五分鐘,我們找到了一個明星外采爆料,他突然說:「停下來,你們怎麼找了他?」
我一下就急了,我說:「才剛開始看呢,你看完再說不行嗎?這個明星我們找了很久才找到,沒有人比他更合適。這是我個人的意思,讓當期編導放這兒的,和他們沒什麼關係。」
他看了我一眼,皺巴巴的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笑,他說:「你急什麼,我就是問你們怎麼找到這個明星的?這個人很難接受採訪的,你們是怎麼說服他的?」
我一愣,半天沒有回過味來。聽張老頭的意思,他並沒有覺得我們做得不好,正是因為他覺得我們做得不錯,所以才停下來問我們原因。我一下就慌了,支支吾吾半天說不清楚,多年來的習慣讓那時的我自我防範意識超強。
之後他又停下來幾次,問我們怎麼找的那些嘉賓,怎麼讓他們願意聊一些看似很難啟齒的話題,甚至還會問某個剪輯方式是怎麼處理的,我興高采烈地和他分享我們的製作思路。末了,張老頭說:「審你們片子真有趣,下次我還來。」
我特別開心地回答:「好啊好啊,我們每天的節目都很好看的,歡迎常來。」說完之後,覺得自己的嘴臉特別諂媚。但由於張老頭的審片方式非常鼓舞人心,導致之後他每一次審片我都要求自己把節目做出新鮮感來,只有這樣我才能讓他不停地表揚我們,滿足我們長期被壓抑的心。
張老頭從來不吝嗇他的表揚,他每次表揚人都特別誠懇,讓我們感覺自己的任何一點努力都會被看見。張老頭也絲毫不掩飾他的無知,每次他很無知地問我一些作為領導不應該問的問題時,我都會覺得很尷尬。比如他問:周杰倫是哪個公司的?我們怎麼和索尼音樂談合作?他們為什麼要和我們合作,之類的問題。每次回答這些問題之前,我就會下意識看看四周有沒有人,然後再小聲地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