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那一年,知了聲聲(2)
「沒揭穿前,我也曾這麼對自己說。」我走向他,直視他的眼,「方慕白,你知道我此生最忌諱的就是求他。」
我說:「你走吧。其實,我真的理解你。」
他走後,窗戶一直開著,冷風一陣陣吹來。一整晚我都看著窗外的漆黑,出了神。
第二天我去了夏局那兒,事情很順利,商行長的款順利批了下來,這下我倒是欠了夏局一個人情。
「怎麼樣,想好去哪兒吃沒?」夏局提著金絲邊的眼鏡,溫文有禮地問道。
我偏著頭:「我們去喝酒吧。」
「喝酒?」他似乎一驚,隨即說道,「好啊。」
我坐上他的車,一路到了風晴——新開的一家酒吧。許是上面有人,短短數月,名氣就打響了。
「兩位喝點什麼?」一抬頭,我看見一張熟悉的面孔,是Joe。
我的臉部肌肉瞬間崩緊起來。
他似乎也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我,那一瞬也愣了下,只是很快便恢復了正常:「兩位想要點些什麼?」
他忍得住,我卻忍不住——這個差點害死了蘇熙的男人,此刻竟然這般雲淡風輕!
「Joe你還有沒有良心?蘇熙為了你付出那麼多,孩子也流了,還差點死了,你倒是走得洒脫啊——」
男人過於妖嬈的面龐動了動,我這才發現他一直隱秘在頭髮中的另一半臉竟然紅腫不堪。
他退了一步,始終緊閉著的嘴微微張開:「她……現在還好嗎?」
「怎麼可能會好?遇到了你,她這輩子怎麼可能還好得起來!」
「我對不住她。」
「你一句對不住,就頂了她所有受的苦?」
他沉默不語,默默走開,不再出來。
我替蘇熙憋屈,心裡不痛快,連喝了幾杯。
去衛生間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有些發虛地走過去,包間的門沒有關嚴,留下一道大大的縫隙,兩個男人正在裡面爭吵。其中一個就算是化成灰撒在風中,我也能辨認出的聲音。韓陌正用我從未見過的潦倒樣子,大聲地嘶喊著……
耳邊很嘈雜,卻又似乎很靜,我站在原地,酒意似乎在這一刻全都醒了。我看著男人的那張臉,那張因為扭曲而顯得格外猙獰的臉,那泛著血絲的眼睛里滿是隱忍的痛楚。他應該喝了很多酒,多到腳步已經開始搖晃起來。
另一個男人想要去扶他,卻被他一下子推開,逆著的光把男人的輪廓凸顯出來——是他,范青羽。
多年前,這個男人曾經對我很有偏見,雖然我不記得何時何地曾得罪過他。
韓陌喝了酒,勁兒大得超乎尋常,硬是把上前去的范青羽推了一個跟頭。
「你瘋夠了沒!」被推倒在地上,范青羽撞在牆上,擦破了嘴角。
韓陌仍搖搖晃晃地在那裡猛灌著酒,一口接著一口。似乎還不夠,他開始端起酒瓶沖著自己的嘴直接往下倒,倒得太快,酒都淌了下來,從嘴角往外溢出來,流淌在衣服和袖口上。
從來沒看過這麼狼狽的他,我心底竟然有一絲疼痛。
范青羽眼睛也紅了,他走上前,一把奪下韓陌口中的瓶子:「你想死是不?想死的話就找個湖直接跳下去,省得麻煩。」
「給我——」韓陌沒有回應他的話,雙眼直直地看著他,「給我——」
「你他媽的還有沒有完了?不就是一個女人嗎?至於嗎?你想要多少個女人和我說,屁股大的、胸大的還是外國妞,只要你說,我明天就給你送去——」
「我不要,通通都不要!除了她,其他的女人我一個也不要!」韓陌嘶吼著。
「你看著我,你個沒出息的男人,看著我!」范青羽一把拉住他的領子,強迫他與自己相視。
「還記得我們碰壁的那些日子嗎?還記得那些站在上面的人用什麼樣的嘴臉看著我們不?還有那個女人,那個女人她哪裡好?她和方家的少東牽扯不清,現在更是要來與你分羹,她是你的敵人知道嗎?她將是你最大的噩夢!」
「夠了!我不想聽這些,把酒給我……我要酒……」韓陌跌跌撞撞地走上前去搶奪酒瓶。
范青羽帶著一種疼痛而憤怒的表情看著他,抬起手,啪的一聲,酒瓶掉到了地上。
「走,馬上給我回家去睡覺,醒來之後,一切都好了。」帶著近乎呢喃的語氣,范青羽抓著韓陌的手臂就要往外走,卻被韓陌使勁地給甩了開來。
這一甩,韓陌自己整個人撞到了茶几的稜角上,似乎撞到了頭,流了血。
范青羽驚呆了:「阿陌,沒事吧……走,我這就帶你去醫院。」
韓陌癱坐在地上,板著一張臉,面無表情,不吵不鬧,似乎剛剛那個瘋癲的人來自另一個靈魂,只是屈居於這個軀殼中。
良久,他抬起頭,神色鎮定,波瀾不興,那張薄涼而稜角分明的臉因為沾滿了血跡,看起來十分嚇人。
「我沒事。」
但是那樣子,不論是誰看到,都不會覺得他沒事。
「我……我很抱歉……只是你剛剛……」范青羽擔憂地看著他。
「我知道。」韓陌點頭,臉上依舊沒有任何錶情,只有血液一滴一滴地往下流淌,滴落到地上。
「阿陌,你曾經對我說過,不會為了任何一個女人而改變你人生的軌跡,這句話你可還記得?」
韓陌那一動不動的眼珠動了動,嘴角輕輕勾起一個弧度,微微地上挑,看起來充滿了諷刺。
「曾經嗎……」他呢喃。
「阿陌,是哥們兒你就和我說實話,你還愛她嗎?還愛那個女人嗎?」
韓陌低著頭,那麼大的傷口在頭上,他似乎沒有絲毫痛感,那血彷彿是別人的一般,任其滴答滴答地流淌,然後凝固,最後凝固成一道道恐怖而猙獰的印記。
范青羽眼神充滿焦急,卻又強自保持著鎮定。他站在那裡,手握成拳,極力地忍耐著:「你還愛嗎?是兄弟就告訴我!」
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韓陌抬起頭,動作緩慢,緩慢到我的整顆心都跟著抽痛起來,一下又一下,無盡的痛楚讓我直不起腰來,雙腿似乎也在男人倒下的那一刻變得虛軟無力。
我慢慢地蹲下來,揪著胸口。
怎麼會這麼痛?怎麼還會這麼痛?
是因為我從韓陌那張臉、那緊閉著的眼、那涼薄的嘴以及那凌亂不堪的頭髮上,看到了他的痛楚、看到了他的壓抑,也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還是因為……
「你不是曾經告訴過我,你已經不愛了嗎?比起你的王國、你的事業,一個女人真的就有那麼重要?你到底在想什麼?這麼多年以後,你還想要做什麼?」
「愛的時候是真的愛了,不愛的時候也是真的不愛了。只是,小羽,你懂那種被割裂的痛嗎?就算自己以為不再愛了,卻也會在某個夜深人靜的晚上突然抽痛起來,會因為看到某個場景胸口便像是有什麼堵住了。那裡面像是有一根針,雖然細小到我不曾發現,抑或是假裝它不存在,但它真真切切地躺在那裡。它叫我痛我便要痛,那痛生了根,刺了骨。」
「可你這些年不是都過得很好?你已經不痛了。」范青羽充滿焦急地低吼著。
「那是它不叫我痛,或者是我以為忍忍就過了。可是……」韓陌頓了一下,似乎這樣一番話已經埋在心底很深,很久,深到就算是有一萬米的陽光也照不到盡頭,久得彷彿隔了整整一個光年。
「可是她又回來了,站在我的面前,身上閃閃發光。然後那根針,那根我以為已經無關緊要的針就開始痛了起來。那痛來得兇猛而劇烈,它一次比一次痛得厲害。它在說:韓陌,這痛你一輩子都躲不掉了。」
韓陌的眼睛始終盯向地面,那裡彷彿有著什麼珍寶,讓他無法移開視線。
范青羽雙手緊握成拳,站得筆直,臉色暗沉,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面前頹廢的男人。
他看著韓陌,然後緩緩地走上前:「你剛剛說的話,我都會當作一場醉話。走,跟我回去,明天醒來以後你就會恢復正常了。」他死命地拽著韓陌。
韓陌卻始終低著頭,視線直直地落在地上,身子如同一攤爛泥一樣,扶不起。
「你倒是跟我走啊……」范青羽終於一把甩開他,任他像是失去了動力的玩偶一般頹喪地跌坐在地上,「韓陌,你還沒瘋夠?就算再痛,痛過之後也就無所謂了。就算那痛一輩子拔不掉,那就痛一輩子好了,之前你不是都忍過來了?這次為什麼不行?這次也一定能行的。」他眼睛通紅,裡面層層的血絲看起來比地上的人更為嚇人。可惜地上的男人無動於衷,連一絲細微的波動都沒有。
范青羽火了,再也忍受不住地走上前,伸出手直接拉起他的胳膊,卻被韓陌隔開。
「你先回去,我想在這裡靜靜。」他的聲音很平靜,沒有一開始的激蕩和瘋癲,卻比那個時候感覺還要沉鬱。